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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请安 ...

  •   昨夜刮了一宿的风,天还没亮。又因此间主人晚上见光就睡不着,故而屋子里也是一盏灯都不留,黑黢黢一片。

      田江沅躺在温暖的被褥里,隔着碧纱橱外头层层的帐幔,隐约可以听见仆妇们走动时衣裙的细索声,她们是在给她守夜,熏衣裳,就预备着不知什么时候,听到她的一声呼唤,或是要水,或是起身。

      不过显然,现在是后一种情况了。

      田江沅翻了一个身,朝向外边,因这屋子里边一刻也不停烧的炭盆子,她将身子半探出被褥也不觉得冷。

      只听“啪嚓”一声,田江沅被褥里边的汤婆子被她踢掉出床外,在地上发出一声清亮的声音。

      ——果然是铜的。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田江沅还饶有兴致的想。

      碧纱橱外边一向是有丫鬟守夜的,今夜在此值夜的就是田江沅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罗绮。她方才正坐在熏笼上闲歪瞌睡,冷不丁听到汤婆子落地的声音,一个激灵上来,人立刻就醒了。忙起来,穿上一件桃红袄儿,挑亮了手边的灯烛,轻手轻脚地走到碧纱橱外边,微微撩开帐幔,见田江沅正醒着,才笑着持灯进去。

      把灯烛放在了床外边的灯架子上,罗绮半扶跪在脚踏上,轻声细语地对田江沅道:“姑娘,才寅时初刻,外边还是一片漆黑,连鸡都未鸣呢。昨儿太太也说,叫您不要早起请安了,您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爹爹已经出门去了吧?”田江沅没理会她的提议,反倒问了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已经出去了。”罗绮虽不知自家姑娘问这个有什么用,但出于惯性,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明朝初年,官员们都是早上三点早朝,今日是初五复朝的大朝会,就连京中的微末小官也要去奉天殿外朝会,更不要说田江沅之父,田守约这个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了。

      田江沅其实早在听到寅时初刻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但作为一个内敛的闺秀,她是不应该知道关于朝堂的事的,所以她多嘴问了罗绮一句,也是出于周全的天性使然。

      冬日里南京气候比较干燥,田江沅才说了几句话,便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就舔舐着唇角。罗绮能混到田母大丫鬟的地位,显然是很会看人脸色的,忙就把田江沅塞回被子里,自己披着袄儿去了外边。

      先是用炉子上封着的铜吊子倒了一壶温水,自己洗净了手,随后才捅开了另一个炉子,看着上头铜铫子里的水暖了——这才是给主子们用的水,在茶格子上头拿了个茶碗,洗净了,倒了一碗温水,端进去奉给田江沅吃。

      田江沅此刻已经渴极了,哪里还耐烦一口一口咽下去,忙就撑起身子,一下子灌完。

      “姑娘,您慢些。”罗绮看她喝得这样猛,忙慢慢给她抚背,就怕噎着了她。

      但俗话说得好,好的不灵坏的灵。

      “咳咳。”田江沅真的噎着了。

      “罗绮,你是怎么看顾姑娘的!”田江沅的养娘金氏刚好从外边路过,正想过来看一看田江沅是不是睡得宁帖,谁知就听见这响动,进来一看,又是碗,又是水的,怎么回事不是一目了然吗?

      “咳咳,您别怪她,是我自己喝的急。”田江沅一喘过气来,就忙替罗绮辩解。她深知自己养娘金氏的脾气,平日里最温顺不过,可一旦涉及到她,金氏就立刻变成了母老虎。

      罗绮眼角红红,显然是也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姑娘,只低着头听训。

      金氏看她知道悔改,也不想为难她,都是做下人的,谁愿意为难谁?

      便叹了一口气,“你穿的这样单薄,别冻着了,快出去穿上衣裳吧。”

      罗绮揉了揉眼角,哑着嗓子,低低应了一句是,就出去了。

      田江沅见罗绮脱困,悄悄为她松了一口气,可一抬头就瞧见金氏冷冷瞥着她,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妈妈——”

      金氏到底把田江沅当做心肝儿一样,凤凰蛋一般的捧大,不过一瞥,见她长了记性,也就不多教训她了。

      只是有的话还是要说的,“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就干脆起来给吧。奴婢虽也知道太太发了话,说今冬天寒,姑娘您身子弱,不必往常一样起来请安。可您现已醒了,又怎可明知父母已醒,犹自高卧?”

      田江沅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况其她方才也并不打算再睡,此刻金氏一番肺腑之言,她自然也就受教,“正准备起呢。”

      金氏立刻就喜,“姑娘果然灵慧。”便张罗着服侍田江沅起床。

      她先是出去把外头火盆上的铜罩揭起,用灰楸将熟碳又埋了埋,拈了两块素香饼放上,又添了一回银丝碳,仍旧罩了,觉得屋子里头又暖了不少,才把碧纱橱的帘子用錾铜镂花的钩子勾好,拿了件貂颊的大毛衣裳把田江沅细细裹了,方才放她下床。

      田江沅把脚塞进暖暖的拖鞋里边,趿拉着鞋子,坐到了镜台前。

      “昨儿阿娘什么时候睡的?我听着外边的动静,像是闹到了三更。”田江沅拿起妆台上一支芙蓉流云金簪把玩,慢悠悠问金氏。

      “唉,可不是三更?太太身上闹喜闹得厉害,直说胸口闷得受不得,头昏眼眩的,后头好容易躺下去了,结果才半刻,又吐了一回。”金氏一边拿着桃木梳给田江沅通头发,一边叹道,“虽说太太身上都这样不好了,可醒来第一句话,还是问姑娘睡的可好,昨夜可有被她扰了。真真是可怜天下慈母心。”

      田江沅坐在绣墩上,听金氏描述母亲的一片关怀,心中也是极熨帖的,动容道:“妈妈放心,我知道的。”

      金氏欣慰地摸了摸田江沅的头发,赞道:“姑娘总是知道好的。”

      田江沅看着铜镜里金氏欣慰的笑脸,脸上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绽开一抹笑容:“妈妈也总是为我好的。”

      这下两人都舒心了。

      “奴婢也是好的。”田江沅的贴身大丫头——庄锦,眉眼含笑地领着伺候洗漱的丫头们进来了。昨夜本是她值夜,可这丫头近来身上不方便,偏她又有痛经的毛病,若是守一夜,只怕第二日就要病倒。太太屋里边的罗绮,和庄锦是表姐妹,两家人都住在田家房子后头的果子街上,关系极好。本来罗绮昨夜是休息的,可她心疼小姐妹的身体,便主动地来替她,两人说好了早上换班。

      方才罗绮穿好了衣裳就回太太屋里了,正好庄锦就来接她的班。

      “哼,你这丫头,最刁钻古怪了,有什么好?”金氏嘴上虽是刻薄,可脸上却是笑的。

      田江沅屋子里许多丫头都怵金氏,唯独庄锦不怕,只见她一边拧帕子给田江沅擦脸,一边和金氏斗嘴:“是,是,就是不如您老人家守礼懂事,连根儿头发丝儿都要规矩起来!”

      引得田江沅扑哧一乐,庄锦翘了翘嘴角,金氏无奈摇头,“你这张刁钻的猴儿嘴,早晚看我不拧了它。”

      三人又笑了一回。

      金氏给田江沅梳了一个垂挂髻,又从妆匣子里边找出几朵秀致小巧的珠花给她簪上。从镜子里看,十一岁的少女,沉静端庄,已经很有些风姿了。

      “姑娘真好看。”庄锦不觉称赞道。

      “你也很好看!”田江沅也这么回。

      两人都笑了,又引金氏怒目一回。

      一时收拾妥当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虽然外边还是抹黑一片,但田江沅也要去给母亲请安了。

      “外面是下雪了吗?昨晚我听了一夜的北风。”田江沅穿好斗篷,捧着手炉问道。

      “可不是下雪了,今早我开门的时候,外头还在飘雪呢。”庄锦又出去看了一眼,很快就哆嗦着回来了,“还在下呢。”

      金氏立刻就喜道:“瑞雪兆丰年,看来,今年也有个好年成了!”

      田江沅笑着点点头,带上兜帽,掀开毡帘,出去了。

      丰年好啊。前些年天下未定,年成又糟,天灾人祸的,真是没有一处安生地方。好容易,前年皇爷开了大明朝万世基业,定鼎了江山,今年又是一场丰年大雪,田江沅想,天下,果然是要太平了。

      “母亲用了早饭没有?”田江沅穿着靴子,走在已经扫干净的回廊上,看着外边深蓝色的天空里,悠悠扬扬地飘着几朵雪花,倒是没有风。

      “太太屋里的灯寅时就亮起来了。您知道的,今日大朝,老爷起的很早。”金氏抱着田江沅的鞋子,跟在她后面道。

      “那母亲一定是跟着起来的。”田江沅蹙眉,田母与田父一向是恩爱夫妻,田父身无二色,田母贤惠体贴。田父既然醒了,以田母的性子,即便是身怀有孕,也必然是不听劝,无论如何都要送一送丈夫的。可她又害喜得厉害——

      田江沅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步伐,“我们得快些才是,母亲必然是没用早饭,就等着我呢。”田家的老规矩了,若是田父休沐,一家三口必然要一起用饭;若是田父当值,田母必然要和女儿一起用饭。

      今日田母虽然身子不爽,可必定是不会坏了自己的规矩的,她一定会等着田江沅来和她一起用早饭。

      一时间,回廊里就只剩下田江沅鞋子踩在地砖上的哒哒声,身后两个女子微微有些急促的喘气声。她们可不如田江沅体力好,跟着她走这么快,已经有些气虚。

      等三人到太太的住处时,外边的天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隐约还闪着一缕金边。

      “母亲,您昨儿可歇得好么?”田江沅挥开要给她打帘子的绿衣丫鬟,自己掀了帘子就进去了。金氏和庄锦就往茶房里去。

      “好,好。”田家太太正靠着一个杏红纱的引枕喝药。地下一个容长脸,梳着溜光头,穿着杏红色袄儿,白绫子裙的丫头正给她捧着漱盂,另有一个只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面上两点雀斑的丫鬟正端着清茶。

      一见着田江沅进来了,两个丫鬟忙给她行礼。

      田江沅见状,也笑着给母亲福了一福,“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都进来了,又做什么假把戏!”田太太嗔了女儿一句,又接过清茶漱了漱口,吐在漱盂里,摆摆手叫两个丫鬟先下去。

      两个丫鬟朝田家母女两屈了一屈身,退着出去了。

      “娘——”田江沅见屋子里再没有旁人,便笑嘻嘻地腻在了田母身边,“听说昨儿夜里,我弟弟又欺负您了?”说着,她小心地摸了摸田母微微隆起的腹部。田母的身孕,已经有四个月了。

      “唉,都是磨人精!”田母拧了拧田江沅小巧秀气的鼻子,“和你一个样!”

      田母听见女儿关心她,心里便如吃了蜜一般甜,因为害喜而有些苍白的脸上也终于多出来一抹血色,慈爱地摸了摸田江沅的头发,“知道关心人了,总算没白养你一场。”

      田江沅笑嘻嘻地伏到田母怀中,闷声闷气道:“娘,我最爱你了。”

      田母万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忙把田江沅拉起来细细看她神色,正色问道:“可是家里有人欺负你了?”

      田江沅摇头,“女儿只是觉得母亲生养不易罢了。”

      “看来,你真的长大了。”田母面上似喜似忧,目光动容地看着自己这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娇娇俏俏的女儿。

      时光过得真快,往日还只会撒娇耍赖雪团儿似的,粉绒绒,嫩生生的小姑娘,此刻已然是一个懂得关心母亲的大姑娘了。

      田母眼底泪光一闪而过。

      “还没用过早饭吧。娘这里叫人做了你最爱的藕粉新栗糕,热腾腾的,就等你来呢!”田母说着,就招呼起下人把早饭端上来。

      只听见一阵衣裙行动的细索声,罗绮和太太屋里另一个大丫头,名叫素纱的,就抬着食案进来了。

      田江沅拿了一个绣牡丹的垫子,仔细的给母亲垫上,自己才坐到母亲下首,准备用饭。

      田母指着一盘黄橙橙,热腾腾的糕点道:“快吃吧,天冷,这糕不消时就要冷了。”

      田江沅忙应了,挟了筷子,慢慢吃了。
      田母看她吃得香甜,自己也叫罗绮给她盛了一小碗细米粥,拌了筷子法制紫姜,一勺一勺吃起来。

      饭毕,又有丫鬟捧着盂罐等物进来,让田家母女两个漱口盥手。

      田江沅漱过口,又接过自己丫鬟庄锦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朝她道了谢,才对笑眯眯看着她的田母道:“母亲,今日是正月初五。您是要先到大舅舅家呢?还是先到小舅舅家?”

      正月初五,按照民间的俗礼来说,就是出嫁女回娘家访亲的日子。田母姓徐,乃魏国公徐达和桐城侯徐成的亲妹妹。因徐家早已没有大人在上头,徐达和徐成便也分了家。两家人虽只隔着一条街,分住东西,但毕竟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背景是明朝初年,开篇大概是洪武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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