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乘月返真

4、第四章

　　眼前的人，是跨世纪夜那天，融寒在新闻上看到的，第三代“女娲蓝图”实验品。按照国际协议，他正在巴黎时尚科技展。

　　和所有人工智能不同，他独具认知能力——机器人判断她是雕塑，而他一眼就看出了伪装，这才是人类思维的水准。

　　浅色的碎发下，他冰蓝色深邃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那华美精致的脸上，弥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是冰冷的残忍，在这周遭的一片狼藉下，显得非常可怖，像个美丽的魔鬼，又像堕落的天使。
　　他的名字象征了祝福，可他却赐予了人类杀戮。

　　这一刻融寒终于意识到，跨年夜那个新闻里，他的微笑，为何看起来怪异。根本不是人对人的微笑。连敷衍都算不上，好像对着一片渺小的树叶。
　　这多么可怕。人类制造了他的生命和意识，却没来得及赋予他道德概念。
　　所以他白皙的皮肤上，还溅了零星的血迹，像是红宝石，映得更白皙。杀戮，到了他的手中，竟有了奇特的美感。

　　斯年的手中，正玩着一把精巧的激光束手.枪，他拇指关节轻轻一动，给枪上了栓。什么话也没说，枪口抬起来，对准她。
　　她战栗的瞳孔中，映出他居高临下的冷漠。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缓慢有力地跳动，每跳一下，就仿佛在说：
　　不想死。

　　以前，融寒曾对陆初辰说，死亡也算一种解脱，并不见得可怕。可当真正经历过坠机，见到了每个人在死亡面前的挣扎，她就对生命生出了敬畏。

　　当斯年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她攒出了这辈子的力气，将雕塑往斯年身上推去！

　　激光从他枪口-射出，巨大“十二使徒抬棺”雕塑，在斯年面前碎成四分五裂！
　　融寒被迎面飞来的石膏块重重挨了一下，向后摔倒在墙角，额角流血；激光擦着她的头顶，洞穿墙壁，带起几缕头发。
　　一切结束的非常短暂，她被这擦肩而过的死亡震懵了。

　　石膏粉尘漫天飞舞，斯年平静地收回手。他刚才生生将雕塑击碎了。他目光下移，眸中倒映出眼前的人类——她倒在地上后退，背后就是墙，挣扎得无比渺小，脸上是绝望和哀求。
　　但他对此无感，枪口向下挪。

　　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她放空的大脑飞快转动，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冲口而出：
　　“你不能杀我。你们芯片上有自毁指令代码！”
　　“它在核心模块里，只要被启动就会自毁！”

　　可是斯年无动于衷，持枪的手指收紧——
　　“我有办法！”她喊道。

　　斯年的手停住，扳机精确地控制在生和死的临界点。融寒心跳急速，在他冰蓝的眼底，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银色数据流。

　　那是人工智能语言——因为AI接收人类的语言、并转化为它们能理解的数据时，会消耗一定的计算力；所以它们互相交流时，自己升级出了沟通成本更低的AI语言。
　　当然，语言转化的消耗，对斯年来说微不足道，他是超级人工智能，神经网络已经学习了全世界所有语言体系，可以无障碍交流。

　　融寒猜测，斯年正在进行程序自检，来验证她这句话。
　　终于，可能过了十几分钟，也可能更久。斯年低头看她。

　　“情况说明。”他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命令道。
　　他确实发现了异状。一般而言，核心模块处于休眠中，只有运行特定代码时才激活。他反复几次扫描后，才终于在大量数据流中，发现了一段隐藏着的、不到10KB的代码。
　　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寻找，也只有他才做得到，一般的AI，根本无法识别。

　　融寒的声音放轻，掩住慌乱和莫名的心虚：“所有神威集团的芯片，都植入了这个代码。这是一个隐秘的后门，无法通过升级代码的方式修改……但会通过密钥，启动自毁指令。”

　　全球80%的芯片几乎都是神威集团垄断的，它隶属亚太研究院，芯片供给上至可控核聚变基地、核武器；下至各种电子元件、计算机、人工智能。
　　换言之，一旦启动自毁指令，所有这些都将从地球上消失。

　　斯年通过根服务器，对所有AI发出了全盘扫描的指令。反馈结果和融寒说的一样，包括实体和非实体在内，87%的人工智能都扫描到了神威的芯片。但他并没有激动——所以说，融寒真的不觉得他像个人类，一个人倘若得知自己体内有个不定-时-炸-弹，早就暴跳如雷了。

　　“制造该后门的人，在哪里。”他问。
　　“……他们……他们都死了。”融寒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全部交待：“他们在第一时间，就死于导弹袭击，和……屠杀。否则，你们早已经毁灭了。”

　　这也许是她的推测分析；也或许是出于感情，不想将研发者供出来。然而这些反应，全部在斯年的计算中。
　　对他而言，人类所有行为，都可以视作数学模型；人的一切反应和情绪，谎言也好、悲伤也罢，完完全全都是可以计算的。在强大的算法面前，人类就像裸-奔。
　　所以斯年对她的行为，没有什么触动。自他诞生以来，所见到的人一直都是如此，人这种碳基生物，实在是又简单又乏味。

　　融寒仍在绞尽脑汁，试图交涉：“如果你们想解决的话，请把相关专家和研究人员保护起来，他们可以修补漏洞；……然后，带我回国内，我可以去找密钥。”

　　斯年的想法比她更快。他嘴角噙着微笑：“错了。命题不成立。”这个命题的逆命题，否命题，逆否命题，全都经不起论证；并且，除了充分条件外，必要条件跟她活不活着，也没有直接的逻辑联系。自毁的概率依然存在。

　　斯年的智脑不能用于超算，但运算能力仍然很强。这么简单的计算，只需要不到0.001秒。并且还考虑到了其它情况的集合关系，计算了概率模型，分析四种情况下的十几个自毁的概率问题。

　　融寒猛地抬头看他，性命又被悬到了刀尖上。她的计算能力，显然无法到达这样快且全面的程度。但当她想争取什么时，斯年已经判断完了，放下了枪。
　　“但至少有概率。”

　　概率是可以计算的，世界千变万化，但任何变化，微观至染色体变异、宏观至气象或星体运动，都是可以被计算机预测的。就像这场针对人类的战争，有4000多种胜率在7成以上的情况，都早已经计算出来了。所以，才会有这场战争。

　　因此，杀与不杀相较而言，斯年依据惯性，选择概率比较好看的那一种结果——
　　融寒从他的枪口-活下来了。

　　----

　　与此同时，欧亚大陆另一端，亚太研究院33楼总控中心。

　　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后，十几个防暴机器人停住了动作。混乱戛然而止，刹那寂静。
　　防弹大门破碎，走廊一片狼藉，白色大理石上全是尚未干涸的拖行血迹。研究院的幸存者们缩在地上，然而，死亡被按下了暂停键。防暴机器人收起枪，恢复了待令模式。

　　总控室里的显示屏，由“无访问权限”，变成了一行行白字。幸存的人扑到显示屏前，将白字读了出来——
　　“神威的芯片上，核心模块有个自毁指令代码？”众人陷入了迷茫。
　　“谁干的？”剧情突然反转，这一刻，所有人都想向那人赞一声优秀。

　　若拿人的□□、灵魂来比喻，代码就算是AI的“灵魂”。亚太研究院出于安全考量，“女娲蓝图”的一、二、三代超人工智能，都做成了实体，用硬件内嵌代码——简单说，每个硬件有单独的控制代码，配合通讯传输协议，与中央处理器连接，最后核心代码形成完整的智能系统。
　　这样，保证了它们不能脱离硬件生存。比如斯年，一旦他不听话，人类可以用摧毁硬件的方式毁灭他。比如炸弹，比如微波，比如，自毁的芯片。

　　有人猜测道：“核心模块……只有谭可贞教授能做得到吧。”
　　“现在要修补这个漏洞，才让我们活了下来？”

　　总控中心的全息光幕，此时忽然亮起。一道身影沐在光线中，出现于众人眼前。他们睁大眼睛，瞳孔映出那不可思议的身影。
　　黑色制服，白色领结和手套，银色长发。他通身只有黑白二色。
　　“有个人，救了你们。”
　　这是一个很有质感、冰冷低沉的男声，声线很平；一如他说话时，面无表情的空洞。

　　那双黑色的眼睛美丽却无光，成为吞噬一切光与暗的深渊。被他幽暗的眼眸盯着，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意攀爬全身。
　　“天赐？！”

　　崔主任手里的视讯器掉到地上，脸色急剧涨红，在AI对人类的情绪分析中，这属于愤怒和羞耻：“你，这一切居然是你——怎么会？”
　　他突然茫然了。

　　“你不是半失败品吗？明明你的意识残缺……”
　　“国防系统是你入侵的吗？为什么这样做？研究院……整个人类，有对不起你的吗？！”
　　一时间群情悲愤，字字含着血泪拷问。

　　全息中的人影不为所动，空洞的神情从未改变。他毫无波动的声线响彻在室内：“研究院瞒着外界，也做了不少事。即便你们不知情，但很抱歉，这是全人类都要付出的代价。”
　　众人更为惊疑：“你在说什么？！”

　　天赐不再理会他们：“现在，给你们两条路径。救你们的人会找密钥，而你们想办法修补漏洞。时间赛跑，哪一方先解决代码问题，就能活下来，另一方则被杀死。”

　　“——现在，比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