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乘月返真

3、第三章

　　塔台通讯一直是开着的，融寒试着联系两个机场，但信号断断续续，没有任何回应。
　　飞机开不起来，拖着垂死的身躯，向地面的建筑和高架桥越来越近！
　　“天啊，要撞了要撞了！”
　　一个大汉哭成泪人：“妈妈！妈妈！”

　　“系好安全带！”融寒打开舱内广播催促：“快回座位，马上要落地！”
　　找不到机场迫降，又没有塔台指挥，只能完全盲降了。她忙乱中还记得放下起落架，那是副机长临死前叮嘱过的。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成功。”她喃喃重复这句话，在连成一片的心跳中找回冷静。

　　机头还是俯冲，这个角度非一头栽地爆炸不可……她试着把杆舵往回拉，机头翘了起来。
　　“轰”的一声剧烈震颤，她没掌握好姿势，飞机尾部撞地，机身断裂一分为二！
　　舱内来不及系安全带的人被甩飞了，撞在行李舱上当场昏迷。有的人直接从断开的尾部被甩出了飞机。
　　机身擦地滑行，一侧机翼撞过高架桥墩，机体也发生了侧翻，在街道上疯狂地冲撞；路面上正在巡逻屠杀的机器人，被飞机撞飞出去几十米开外。

　　剧烈的颠簸和侧翻中，融寒撞上舱壁，晕了过去。
　　冲撞不知持续了多久，飞机终于停了下来。

　　融寒是被驾驶舱“滴滴滴”的倒计时叫醒的，飞机损毁严重时，有三分钟保护时间，三分钟后爆炸。现在还剩不到一分钟。
　　她解开安全带，爬出驾驶位，黄色逃生门已经自动弹出。

　　“啊啊……救我……”后面客舱还有人在惨叫，她循声看去，是刚才那个胖子。
　　飞机落地时冲力太大，安全带勒进了他肚子里，鲜血淋漓，像是被腰斩了一样。

　　他口里全是鲜血，血染红了他的灰色条纹衫，他在喊救命，可是仓促逃命的人顾不得他。
　　融寒朝胖子走过去，但没几步，胖子绝望呼救的渐渐微弱，当她跌跌撞撞到他面前时，他只睁大着双眼。
　　她伸出手试了试他颈动脉——死了。

　　她没再耽误时间，跑到逃生门前。
　　可当看清地面的一幕，她瞬间怔住了，一股凉意从头顶贯穿。

　　在她昏迷的时候，幸存的乘客挤到门口，人体的生物信号引来了附近的MR，机枪扫射后，尸体厚厚地堆在地上，成了尸山血海。

　　军用AI系统远比普通机器人敏锐，检测到驾驶舱还有其他幸存者的生物电信号，但判断飞机即将爆炸，于是它们撤离了危险区，融寒才侥幸躲过一劫。

　　她额头流血，意识也是晕眩的，但地上浓烈的血腥味冲到鼻端时，一种强烈的情绪腾地燃起。她想起奄奄一息的副机长，想起自己在她遗言下前所未有的勇气，她们竭尽所能把乘客送回地面……但这些努力却像泡沫一样，被戳破了。
　　这种情绪大概可以叫做，仇恨。

　　机舱内的倒计时还在响，离三分钟爆炸真空只剩二十秒，她压抑悲愤，跑下飞机，朝着高架桥的桥墩后扑去——
　　四周一下亮了，耳中嗡鸣。从身后来的热浪似乎裹着她扔了出去，有片很大的黑影擦过头顶。
　　意识陷入黑暗那一刻她知道，飞机爆炸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搬动她的身子，在用英文交谈。
　　“往哪走？我建议找这附近的公共避难所。”
　　“别想了伙计，那儿远着呢，不等你走过去，就被送去见主了。”
　　“……”那人骂道：“该死，军队呢？”
　　另一个声音苦兮兮的：“碰上Military Robot，他们大概比马奇诺防线还不堪一击。”

　　融寒的睫毛颤动，轻轻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天空，被夕阳染红了，弥漫的硝烟使原本的蔚蓝变成了灰色。

　　看到融寒苏醒，交谈的两人凑了上来。一个格纹衬衫的青年，一个棕色卷发男人，后者庆幸地说：“刚才真是太惊险了，多亏你从那飞机上跑的及时！”
　　“谢谢你们。”融寒撑着坐起来，这才看清了周遭环境。
　　她正靠在一堵碎了的花坛后面，不远处的花砖地上，补丁一样躺着几个封闭的下水道井盖。

　　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各国的国防AI系统失控，在全球大放烟花，把地球炸掉了一层皮。躲过第一轮轰炸的人类，还来不及庆祝劫后余生，又遭遇了机器人的屠杀。

　　两人还在争论接下来该去哪里避难，不忘问她：“我们打算去找避难所，你打算怎么办？要和我们一起吗？”
　　融寒正在想事情，下意识道：“我想回国。”

　　“……”二人惊叹于她的敢想：“怎么回？现在根本不会有航班起降！你很幸运了，不知道多少飞机已经坠毁在海里，或者空中解体了！”
　　融寒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荒谬，她苦笑了一下，余光瞥见下水道井盖，提醒他们：“我们留在地面上很危险，瞒不过机器人的识别系统。”

　　一般人工智能识别人类，靠的是光辐射——对人体进行外貌识别，辅以红外光谱判断。
　　而军用机器人使用的，是更高级的生物电识别，几乎没有人类能在它们的扫描范围内活着。

　　她提醒了二人，他们赶忙找来工具把井盖撬开。一人先下去，踩了踩说可以走，三人相继跳入下水道。
　　管道宽敞黑暗，弥漫着城市的肠道深处最原始的味道。青年被熏得不断咳嗽，下水道内回荡着咳声，盖住了远处机器人的电子嗡鸣，谁也没听见。

　　他们便在这里分开了。另外两人去市郊避难所，融寒则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去找大使馆。
　　她打开视讯机的照明，光束微弱亮起，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噬。

　　忽然，一声枪响在寂静中炸开！
　　远处的漆黑中扫射出一串火光，融寒手里一抖，视讯机掉进了污水中，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枪声像一条残忍的鞭子，驱使着她不断向前奔逃，在剧烈的心跳和喘息中，她听见枪声是来自那两个人的方向。

　　黑暗无边无际，而她在这没有尽头的黑夜中跌跌撞撞，不断回想那两个素昧平生的人。
　　不知道跋涉了多久，直到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站在漆黑的下水道里，才想起更严峻的问题。

　　刚才的混乱下，她在迷宫一样的下水道中迷路了，视讯机也掉了。
　　后面有追杀的机器人，前方不知该走向哪里。

　　不能席地而坐，没有时间思考，更不知要怎么走。就像一台BUG太多、无法运行的电脑。可她连死机重启的机会都没有。
　　她站在密闭的漆黑中，压抑，窒息，没有光也没有声。走投无路的绝境，足以将深陷其中的人逼疯。

　　但这种令人疯狂的绝望，她又很熟悉，总是经历过很多次了，所以身体仿佛生出了机能，洞悉了黑暗，忘却了污秽，只会麻木往前行走。
　　漆黑中，眼前浮出几行娟秀的字，是顾念用生命献祭时，留下的遗书。

　　她说，人生就是把一段很难走、很绝望的路走完，跃过万仞的悬崖，淌过狂怒的洪流，翻过不可攀爬的山。沿途壮丽的风景是对你的回报，而你得学会欣赏，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意义的，才能觉得人生有美好和希望。这是比艰难的路还要残忍的考验。
　　有人没有找到希望，于是结束在黑暗里。

　　那段话不断浮现，支撑着她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下水道的尽头，一面墙堵住了所有的生路。
　　“我绝不结束在黑暗里。”她分不清是对谁说。黑暗中似乎擦亮了一根火柴。她眼泪夺眶而出。
　　“你一定要成功。无论发生什么！”

　　她咬了咬牙，打开腕带上的荧光指南针，在黑暗的道路中寻找一条生路。

　　-----

　　这个夜并不安静。地面上火光冲天，街区还有巡视的机器人。
　　为了便于垄断，70年代后，在亚太研究院的规定下，机器人统一了链路控制规程，所以，全世界的机器人都受同一个根服务器的控制。

　　而躲进下水道确实是明智的，因为这一夜，从导弹袭击中幸存下来的人，90%又都消失在了清洗式屠杀中。

　　当天际出现破晓星光时，融寒终于找到一个半打开的下水道井盖，新鲜的空气涌入下水道中。她爬上地面，在弥漫着硝烟的晨曦里，放眼望去，这座充满历史的国际大都市，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只能从残碎的石块上辨认它曾经的建筑风格。

　　她的背后，是一个雕塑馆。周围的巴洛克式建筑都已经被炸毁，屋顶被爆炸波掀翻了，所以她一眼看到了馆里白色的石膏雕塑——

　　它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有一个未完成的大型作品，雕的是十二使徒为耶稣抬棺，因为基座底面宽，还没有倒塌。
　　雕塑的主人趴在地上，大理石地面一滩血迹。窗帘半扯落，液态石膏洒了一地。

　　远处传来机械声。几个巡逻的机器人从街的另一边，往这个方向过来。
　　没有退路了。
　　‘……石膏导热系数低。’融寒的脑海一下蹦出这个念头。也许能遮挡一点人体的热辐射！
　　她扑到墙后，将窗帘浸在石膏里，浆了一遍，往身上一裹，像穿着白袍子，混入了抬棺的十二使徒中。

　　机器人压过街道，在10米半径范围内四处扫描，忽然，红色光点一亮。
　　——东南有一定阈值的热辐射。
　　——符合人体轮廓识别。
　　——结论：人类。攻击！

　　.

　　融寒藏在滴着石膏液的窗帘下，机器人的声音，向这里靠近。
　　她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凝固。

　　“砰！砰！砰！”
　　几发子弹穿过血肉的迸射声。
　　墙角下，额头流血昏迷的人被补了三枪，彻底咽气。

　　不远处的残墙后，矗立着一座十二使徒抬棺雕塑。它们个头不高，头颅垂得低低的，长袍的风帽遮住了额头，脸向着地面，充满着宗教式的肃穆安静。

　　机器人扫描过去，没感应到什么，继续往其它方向移动，声音逐渐远去。
　　融寒身上一松，空气重新回到肺里。她依旧一动不动，数着地板上滴落的白色石膏，等待机器人走远。

　　但她没有如愿。有一个脚步声，踏着死亡的节拍，朝这里走了过来。
　　空气变得十分挤压，难以负重。脚步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面前。

　　她僵硬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白皙的，纤细的手，向她伸来。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胶着了。

　　下一刻，袍子被掀开，划出一个弧度，扔在了地上，发出闷声。石膏的粘腻还停留在头发和衣服上，融寒一寸寸，僵硬地抬起了目光。
　　对面的人很高挑，使得“抬起目光”这个过程，都似乎漫长。

　　下一刻，她瞳孔骤缩，认出了眼前的人。几乎全世界的人在媒体的狂轰滥炸下，都认识他。
　　——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