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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未(下) ...

  •   【伍】

      入冬时节,赤狄散兵多次骚扰楚朝边境,赤狄是荒凉之地,以游牧为生,最难熬过的就是寸草不生的冬季。第一次在大楚边城尝到甜头,就欲罢不能,每到冬日便会骚扰边城。

      凌长云和众将讨论后,决定夜袭赤狄守军,至少将被抢的粮食都抢回来。出兵前凌长云将做好准备也要上战场的苏沐染留在帐中,一并留下的还有一把雕着曼陀罗花纹的金色匕首。

      大手摸摸她的头顶,“你就不必去了,这几日没睡好吧,趁着这一仗好好休息会儿。要是回来还见你满眼乌青,我可要命楚席把你送去伤兵营了。”

      目送凌长云上马出营,苏沐染手头的匕首上还有些温热,想必凌长云常常贴身佩戴此物,既然是重要的物件,又为什么要送给她呢?

      果然如凌长云所说,这一仗只是一会儿工夫,凌长云回来,楚席也就回来了。苏沐染立刻带着匕首去找楚席,楚席神情古怪,吞吞吐吐了半晌,方才说出匕首的来历,“这是凌长云的夫人,最爱之物。”

      苏沐染未曾听说镇国将军有个夫人,是以迫不及待地追问楚席,“那他为什么要给我……”

      楚席顿了顿,眸色越来越深,手掌攥紧又松开,忽然带笑,“凌长云的夫人是赤狄人,这次被人弹劾通敌叛国最主要的证据就是这个……但众所周知,凌夫人十多年前带女儿回去探亲,在路上被人截杀。早就已经死了……不过是当今圣上,想要杀凌将军的借口。”伸手摸摸苏沐染的脸,楚席目中有点儿悲哀,“你的样貌与凌夫人有七分相似,年龄也与凌将军当年失踪的女儿相仿……”

      “他以为我是他女儿?”怪不得凌长云待她温和,甚至亲自过问她的起居生活,“可我并不是,何况还扮着男装……”

      “他是不是这么以为我是不知,但待你格外好是真。”楚席沉着脸,声音放低些,“七皇子派你来杀他,正是这个原因。若是你要杀他,他必定对你无法狠心下手,等我军与赤狄正式交战,你趁乱出手即可。七皇子派出的军队已经在路上,半月,再等半月,你就能完成任务。”

      “可你真的想杀凌长云吗?” 摸着苏沐染毛茸茸的额发,想起那日把苏沐染从浴桶中捞出,无意瞧见的她腰窝里那朵曼陀罗,楚席莫名悲凉。

      苏沐染扭过脸,硬声道,“我会杀了他,只要是萧翊安想做的事,那便是我想做的。”

      【陆】

      两军正式交战前,多有短兵相接,这日天未亮就听战鼓鸣。苏沐染一个打挺,跪在凌长云身前埋着头,坚持要上战场。

      凌长云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有一丝叹气,苏沐染抬起头,抓住凌长云布满厚茧但温暖宽大的手掌起身。

      “好,好男儿就是该有这样的志气。不过本帅一言九鼎,既说过遇到危险要护着你,你就别拖我后腿。上了战场,一切都要听我的。”

      苏沐染喜形于色,重重点头应了一句“是。”

      那日边城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被长枪挑开的胸膛,流出鲜艳的血,在雪上浸染成花。像极了京中春天生机勃勃的贴梗海棠,却刺眼得很。苏沐染第一次将剑刺入敌人胸膛,被血溅到的手仿佛被烫伤般,她呆怔片刻,被人猛一把拉下马,就地一滚。

      她的战马应声而倒。

      楚席黑着一张脸在她面前大声骂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木头人不会动吗?要是我晚半刻,你就翘辫子了。你教我怎么跟大帅交代!”腹中滚动的脏话没有说出口,就见苏沐染抬起血红的眼睛,狠狠瞪他一眼,提枪起身冲到前头,一枪一个地杀出一条血路。

      任凭楚席在她身后怎么喊,她就像被附身一般毫无所觉,直到她左右已无人敢上前,她才拄着长枪站定。雪风刮在脸上又疼又冷。楚席冲上去,刚抓住她的胳膊,那人就软倒在他怀中。

      苏沐染的脸白得可怕,身子又轻又软,楚席瞬时慌了神,忍不住大叫起来,“军医,军医!妈的军医呢!这儿有个傻蛋要死了!”

      他心头慌,冷不防肩背剧痛,回头时背后的敌军小兵吓得下巴肉都哆嗦起来,紧盯着他的铁人,像不知道疼,小兵一慌,手上没劲,刀被卡在骨头间,拔不出来。

      楚席眼神凌冽,杀气腾腾地低声念,“滚开。”

      血染红他半幅衣,楚席低下头,怀里的苏沐染像毫无生气的娃娃,他神情恍惚起来,心疼得一塌糊涂,脸色也难看至极。当年跟在七皇子身边的那个小女娃,粉雕玉砌的一个人,活脱脱似从年画上走出来的,她何时连笑都不会了,说话一板一眼,满心满意都是要完成那个人的江山大计。

      而那个人,还算计她。

      她以为为什么七皇子会晕头到派个姑娘只身一人来刺杀镇国将军,不过是因为,她是凌长云的亲女,而他受命不能将此事告知。楚席忽然有些恨自己,咬牙勾起地上的剑,飞射出去将不肯松开刀的小兵钉死在身后的车板上。

      楚席猛然看天,满目赤红,抱着苏沐染的手捏得太紧,紧得自己骨节都疼。嘴角一拉像要哭,却又向上扯出一个笑,憨厚温暖。等此战结束,他一定死守秘密,带苏沐染离开,便是把她打晕弄傻,也要带走。

      那萧翊安,从不值得。

      【柒】

      醒来就见楚席在床前照看,手还被攥在他手里。等苏沐染回过神,楚席就“哎呦”着揉脑门上被敲出的红印,睁开眼汪着水光,“你干嘛打我?”

      苏沐染抿紧唇一脸严肃,低声警告他,“今天在战场上的丢脸事不许告诉大帅。”

      “哟,你还知道丢人啊,知道丢人以后就甭上战场。”楚席抬起脸,居高临下地鄙视她。她的脸还是一片苍白,楚席心虚地戳一下她的脸颊,“别生我气,要不是我把你抱回来,你的小命就丢在战场上了。我说,怎么着也得报答报答我吧……为了你我还给人砍了一刀……”

      被苏沐染的白眼止住话茬,楚席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摸出来一小块糖,和温着的药一并递到她面前,“快喝药,喝完吃这个,就不苦了。”

      她什么时候怕过苦,怕是眼前的人怕苦。不作声地把药喝完,没接他的糖,没好气地问他,“伤哪儿了,谁让你管我的……”话是这么说,心头却别扭地有一点甜。苏沐染的脸垂得很低,颊边跟春天里枝头颤巍巍的花苞一般,带了些红。

      “我这人爱管闲事不是,偏偏人还不领情,苦命啊。快吃这个,我好不容易才弄来两块。”说着把糖塞进她嘴里,见她唇角沾着芝麻,心头痒痒。

      苏沐染别扭地尝着甜味,瞟一眼楚席,“别盯着我看……很奇怪……”

      下一刻楚席的唇印在她唇边,牙齿轻轻刮过她薄薄甜甜的嘴唇,苏沐染身上没劲,脸涨得通红,嘴里未咽下的糖就那么停顿在口中。

      楚席并不过分,将她嘴角的芝麻咬在嘴里故意嚼得很得意,苏沐染见不得他得意洋洋的模样,猛一巴掌拍到他的伤处。

      痛得跳起来的楚席,哆嗦着手指指她,“你……你真是想要我的命啊!”

      “谁稀罕你的命。”

      “见面就把我往水底压,解药到现在也不给我,上了战场拖我后腿,要不是你我会受伤吗!苏沐染你别太过分,你要再这样……”

      “你怎么着?”生平头一次不要脸,苏沐染脸皮有点儿红。

      “我就跟你一辈子,让你把该还的都还给我,还不干净老子不放手。”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完,苏沐染已经背过身去,楚席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儿,“哎,苏沐染,我说着玩玩,你不用太当真。”

      “真的?”她转过来的脸上不带半点欢喜。

      “当然是假的。老子说出的话绝不收回,苏沐染你说,要什么样的聘礼,只要我有,回京立刻送到七皇子府上去。我要你风风光光嫁给我,半点儿不吃亏,行不行?”五大三粗的男儿憋着一口气才算把话说完,纵是黑脸这时候也见了红。

      苏沐染使劲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涨的感觉要炸出来,半晌才想起来吐气。猛地起身,三两步冲到帐子门口,生硬地丢下一句。

      “我不干。”

      楚席无力地跌在床上,意料中的结果,芝麻糖搁在嘴里也不见甜。他闭着眼,耸着眉,老半天动动嘴,眼角有一些大抵是汗,他怎么会哭呢?

      晚间苏沐染在帐中听到楚席的口信,“明晚子时,七皇子会在边城你住过的那家‘归来客’等你,还是你定的那间房,你早去早回。”

      苏沐染诧异地抬头,眼底的欢喜分明得叫他心头揪痛,还一脸不在乎,“小心点儿,我还等着你的解药。”

      见她默不作声地点头,楚席识趣地退出,肩上的刀伤疼得莫名,边关月凉。他的毒总能解,而他的心却自觉自愿钻进牢笼,也不知是傻,还是蠢。

      【捌】

      同萧翊安见面那天晚上,苏沐染本要收拾红妆,可在楚席帐中照镜当时,身后人露出的半边肩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见不得他一脸嘲弄,苏沐染利落地披上斗篷,一头扎进风雪里。

      朝朝暮暮,年年月月。

      她同萧翊安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久。

      在门口搓了会儿手,一口口吐白气,终究将一口冷冰冰的雪风吸入胸中,苏沐染推开门。

      孤灯黄卷。

      烛光摇曳照着萧翊安斯文秀气的下巴,他似乎是瘦了,瘦得叫苏沐染忍不住怪自己还未能狠心刺杀凌长云,不得不承认,她迟迟没有动手,并不是只为等待楚席说的最佳时机,更兼不忍心。

      风过处,萧翊安披散的长发动了动,点漆的眼掉转过来,勾起一抹笑,“你来了。”

      苏沐染点点头,关门解下披风,走近他跟前。蹲身仰面,让他看清自己,也让自己看清他,她冷冷的手贴在他的面颊上,本有很多话要说,那凌长云,跟传说中暴戾凶残杀人如麻大逆不道的镇国将军不一样,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将。

      而见到萧翊安,她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像在京中一样,她替他研墨,安静地替他拨亮灯,冷不防腰上一紧,肩窝里扑来的气息,是萧翊安惯用的檀香味儿。

      “我很想你。你出京那时,我就后悔了。”

      苏沐染心头似被重重撞了一下,沉默片刻,方回头静静看他,“翊安,今晚我们喝一次酒,你替我画一张像如何?”

      萧翊安的一幅丹青,千金难求,陆阁老家的掌上明珠,就是一副她在相国寺临水照花像,死活求陆阁老请旨嫁与他为妃。萧翊安也因此封笔再不替女子描丹青,此刻对着苏沐染清澄的脸,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蜡炬成灰,满屋离人醉的香气,苏沐染喝醉了跟猫儿似的歪在榻上,磕巴着泛红光的嘴唇,不时笑出声来。

      他已画成,画中人一袭斗篷,手持长剑,剑穗飞扬,眉目英挺神情倔强,如苏沐染般一本正经板着脸。萧翊安顿了笔,终于没有点上那双瞳。

      第二日苏沐染酒醒,浑似忘记问萧翊安求画一事,骑着萧翊安的马,立在马背上冲萧翊安挥手,“珍重。”

      后来萧翊安回想起那日她脸上落寞凄楚的神色,一度怀疑是自己做错,所以错过。但他没有拦住她,也没有再画完她的像。

      【玖】

      大楚与赤狄那一战,足足打了三天两夜,两军将士都疲累已极,但赤狄败势已现,不过垂死挣扎。

      遍地残兵,凌长云曾在梦里见过千百次的死期,终于成为现实。起先是一直跟在身边的苏沐染不见,他追上去见她被敌军纠缠,将她护在身后,整个后背都暴露在苏沐染眼前。后来长剑透入胸中,凌长云几乎没察觉到痛,只是剑刃当胸突出,被他刺死的敌人倒地,他也像是冬末的叶子,摇摇晃晃跌下马去。

      苏沐染下马跪着爬到他跟前,抓住凌长云沾着血的手,她抖得厉害,不知道自己哭了。

      凌长云长叹一口气,满足地闭上眼,“本帅……早就想去陪凤儿,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她还记不记得清我的样子。”带血的手摸上苏沐染的脸,力气很重,几乎蹭破她的皮。凌长云拼着最后一点儿力气,鼓圆眼看她,“苏,是个好姓。你同凤儿,一模一样……很好……尤其是穿白衣裳。”

      苏沐染身子一颤,她从未在凌长云身前着白衣,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她。

      凌长云说他活够了,还说他还没有老到识不穿刺客,那夜苏沐染出营见的人他一清二楚,正是如此,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也是那一日,苏沐染身着素衣,他原是这样见过。

      “此战是赢是输,我都得死,死在敌人手里,不如成全了女儿……”凌长云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拼了命赶到二人身边的楚席,这时候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苏沐染抱着凌长云胸前的剑,狠狠刺进自己胸口。

      楚席的眼皮跳了跳,他喊了句什么,扑过去将苏沐染抱起来,但一柄剑上串着两个人,他怎么用力也没办法狠心将剑拔出。手忽然被人抓得疼,苏沐染拧紧眉,血从嘴角不停溢出,楚席大叫着什么,耳朵里乱哄哄的,却在乱世烽火里,听清了她的低声说话。

      “我……不悔,可你怎么办?”

      原来她并非从未对他动心,只是已经晚了,好像整个天都黑了,楚席喉中嘶哑,狠狠咳出来一口血。

      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的字,像烙印一般,从此刻在楚席的灵魂上,再也无法抹去。她写,来世,我愿。

      【拾】

      东暖阁的夜总是特别长,长廊下滴落更漏声。

      案上未批完的奏章堆得像小山,心内烦乱,索性罢了笔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皇上今日去哪个宫?”太监恭敬道。

      萧翊安捏了捏眉心,抬眼就见西墙上挂着的画。女子举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从不知苏沐染的冷漠有一日也会是对他,搁笔缩在椅中,皇帝闭眼道,“朕就睡在这里,把蜡烛吹灭两根,朕不用人伺候了。”

      灯芯跳着,一时光影晃动,窗板被推开,带进寒风凉了一室暖香。萧翊安捏紧鼻梁,醒了醒神,睁眼见屋中多出来的人,似是遗憾,“又是一年了吗?”

      青衫单薄的人,将白梅插入瓶中,“我在你旧府中摘的,借花献佛,她大概会喜欢。”抬起脸目光不动紧盯墙上画中人,楚席负手在画前站定。

      楚席每年深冬会来宫中见一次萧翊安,他选在苏沐染的忌日,就是要逼着这个她在意的人也记得清楚。

      “你藏着她的尸骨,为她结庐守坟,又何必年年来这宫中?”萧翊安低下头掩藏眼中翻涌的情绪。

      “她惦记着你未画完的画。”楚席半真半假道,“常入我梦中催促。”画中人唇边的一抹弧度像是在嘲笑他,年年入京,只为替她看一眼想看的人。

      “我把这画画完,你就肯告诉我她死前说的话吗?”

      “她并没有话留给你。”楚席绝情道。

      “我不信。”

      “不信便罢,我只是替她来催促你,顺道我有个问题,藏在心里很久,也想问你。”楚席终于还是问了,他问萧翊安是否后悔,明知苏沐染是镇国将军之女,仍派她去刺杀亲生父亲。

      萧翊安盯着画上的女人很久,像是对她道,“若再选一次,我仍会如此。此生我早就给不了她最好的,索性辜负了。”他停顿了一会儿,看向楚席,“今年怕是又要叫你空手而归了。”他没有半点歉意,楚席也没有意外,只是蹲在窗上又道——

      “我不会把她还给你。”

      屋内人已不再理会,楚席在寒风里搓着手跃上宫墙,从腰间摘下一个青色锦囊,袋中几缕青丝,小声对着青丝道,“看吧,他还是一样赖皮。”

      后来萧翊安又赖了几十年的皮,楚席年年带苏沐染的发来见一眼情敌,天遥路远又都是冬天,渐渐的落下风湿的毛病,路上耽搁的时间也多些。

      直到白发苍苍的楚席再也走不动,没奈何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青天白日,那青丝多年来也未见枯黄,楚席甚慰。曼陀罗花印像当年那样清晰,在将死的楚席眼前一闪而过。苏沐染刺杀凌长云前夜,他没有忍住,告诉她早年凌长云树敌甚多,怕女儿有一日会遭不测,她腰际上的曼陀罗花印,是凌夫人忍泪亲手烙上去的。

      他也没有想到,最终她还是选了萧翊安。

      临了楚席觉得浑身轻松,将锦囊捂在心口,“你不要怪我不告诉他,你也不该再怪我,这一世我让你完整地跟了萧翊安,叫他记了你一世,念了你一生。来世,你就跟了我吧。”

      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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