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未》轻微崽子

1、画未（上）

　　兴庆年冬，楚朝京城大雪纷飞，紧闭的城门外，雪上映着守城风灯浅淡的光影。进出城门都要严格盘查，以防叛军细作混入城中。

　　一盏碧莹莹的灯笼由远及近，时不时点头打盹儿的守卫来了精神，马蹄“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响，近到眼前方才借着灯笼看清是个瘦弱的姑娘，独自一人要出城。

　　“哪个府上的？”

　　素色的斗篷下映着一张轮廓坚毅的脸，“这是七皇子的手令，可能通行？”

　　守卫拎起灯笼照了一下，龙飞凤舞的字迹还有七皇子的金印，笑呵呵地即刻开城门放她出去，远远盯着雪上渐渐缩小的背影，摇头晃脑地嘟囔了句，“派个女子去杀镇国将军，能成什么事儿啊真是……”后脑勺忽然挨了一巴掌，谄笑着躲过统领的又一巴掌，守卫收了声。

　　【壹】

　　从楚朝京城到赤狄边境，六天五夜昼夜兼程，一到边城，苏沐染前一刻找到落脚的地方，后一刻盯着小二将马牵去马厩，就见大马累极而倒，苏沐染盯着它出了神。

　　马是萧翊安的。

　　萧翊安与大皇子同出一母，排行第七，小时候颇受皇帝宠爱，这匹马是他十岁时的生辰礼物，萧翊安向来十分珍视。此次镇国将军叛乱，皇上病重，下旨命九个皇子平叛，谁能割下镇国将军的头颅，双手奉上到皇帝面前。大楚江山，就传给谁。

　　君临天下，是每个皇子的梦。

　　萧翊安也不例外。

　　自从他几次三番被自家兄弟下毒刺杀，眼底那点温柔渐渐被磨灭成死寂一般的冷漠。皇家子孙，还奢求温情，是他一开始就想错了。

　　萧翊安十五岁时，同胞哥哥死于非命，在代替皇帝祭祖回来的路上，被人生生挖下眼珠，手脚筋俱断，最后一刀才刺向他的心窝。只因他生了一双与母妃一模一样的眼，琉璃一般流光溢彩。萧翊安的父皇曾经当着九个兄弟的面赞自己的大儿子，眼睛生得好。这赞最终不仅没能给他带来福气，反倒为人嫉妒。

　　现在苏沐染都清晰记得，那日大皇子的尸体被送回宫中，萧翊安日中入宫，日暮而归。归来时已经醉醺醺的站不稳脚步，她在他门外侯了好一会儿，终听见屋内传来沉闷的倒地声和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萧翊安靠在她怀中也是哭也是笑，他心里苦，她都知道。可知道又如何，她做不了什么，她是女人，不能与他共进退。纵然她有一身武功，也不可能为他上战场争一寸江山，只能在夜里抱紧他。

　　直到镇国将军叛变，她终于有这个机会，能为萧翊安做些什么。临行前他亲手将马缰交到她手里，还有他的手令。眉眼温顺地站在台阶下，萧翊安脱下大氅，为她系好。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下巴，一向沉默寡言的苏沐染，听见心跳得厉害。

　　蓦然勾住他的头颈将人拉向自己。

　　她靠在他耳边，出了好几口热气，盯着他的耳朵犹豫半天，旁人催促，她才问出了口。

　　“等我回来，你可愿同我喝一次酒？就在梨芳亭里的小圆桌上摆一次，就我们俩，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萧翊安的笑让苏沐染微微眯上了眼，她喜欢极了他笑起来左颊那只酒窝，飞快亲上去，背身跨上马背飞奔而去。

　　【贰】

　　第二日晚，苏沐染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摸清主帐所在的方位，短短半个时辰里，镇国将军就遭遇刺杀。凶手是死士，被抓当场即刻咬碎后槽牙中私藏的毒药，顷刻毙命。

　　苏沐染低着头，将脸隐在衣领中，若是她被捉住，也是这样。她不会被抓，一定不会，她还有话要对萧翊安说。混在围观的士兵中，苏沐染身形偏细瘦，趁着夜色，也容易脱身。

　　不料刹那间又一声惨叫从主帐传出，等了一会儿就见已经毙命的刺客，被三支长枪挑出，往草堆里狠狠一扔，暗色染上稻草。

　　她眯了眯眼，加快脚步往营地边缘而去。

　　出营后苏沐染忽然调转方向朝一片丛林而去，秋末时节，遍地衰草。林中有一片宽阔湖水，她停顿片刻，猛将甲胄脱下，速度极快，脱到只剩一件亵衣时飞快跳入水中。

　　寒冰一样的湖水，刺入骨中。

　　湖面的波纹散去后，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

　　林中跑出一个人来，一步步走近湖边，一面走一面竖起浓眉。想不明白，分明见人跳入湖中，怎么倏忽间就没人了。

　　猛然一声巨响，他身不由己地被人拽住胳膊拉进湖里，脖子被两条腿架住，使劲将压向水底。

　　苏沐染的头露出水面，大口吸气，腿却不松劲，不一会儿那人的挣扎弱下去，她的手拽住他的胳膊，一手卡在他脖子上，将奄奄一息的跟踪者拖出水面。

　　“说，谁让你跟着我的？”

　　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镇国将军营中人，和普通兵士的服饰不同，兴许是个副将。

　　“没有人……”刚吐出半句话，他狠狠咳嗽一阵，肺里头火辣辣的，把苏沐染全家都问候了一遍，只可惜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骂起来不能尽兴。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苏沐染掐着他的脖子，见他有片刻犹豫，又狠狠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叫他吃够苦头才又拎出来，“快说！不说我就杀了你，战场上本就是要死人的，少一个人也没谁会觉得奇怪。”

　　男人猛抓住卡在脖子上的手，他的手都是粗茧，借着苏沐染的力气喘口气，方才白她一眼，“你给我说的机会了吗？你再把我往水里按一次我就完蛋了……”

　　“死了更干净。”

　　“可是我死了……谁给你提供情报，到时候你远在赤狄的主子，可能会砍下不止你一人的脑袋吧？”自作聪明地挑眉谄笑，女子反倒嫌恶地松开手。

　　“最好你说的是实话，否则我随时都能取你的命。”湿漉漉的一串脚印子走向岸上，苏沐染把军装披在湿透的衣服外面，回头见那男人还呆立在水里头，好奇道，“这么冷，你还打算在下面呆多久？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是什么职位？你们那位镇国将军，总有什么软肋或是弱点，你看上去不像与他亲近之人，但总能打听到什么……”

　　喘着气爬上岸的男人古怪地青着脸，“你还真信我会帮你打探，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楚军人，绝不做这种不忠不义之事。”

　　“哦？”苏沐染扬眉，“那就不做吧。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腰，是不是有一块淤青，淤青上还有小红点，我的指甲里藏着毒，方才在水下，我可不是什么都没做。”

　　低头一看，果然腰间的衣服全破了，扒开破布，如她所言。那张五大三粗的男人脸耷拉下来，咬牙认命道，“算你狠，我楚席怎么就栽在女人手上了，哎，我说，你甭把这事告诉别人……不然我的脸往哪儿搁……哎，你别走啊……站住！”

　　【叁】

　　趁天没亮，苏沐染放信鸽出笼，她到边城给萧翊安写的第二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

　　“安好。”

　　第一封是到边城那日，传信告诉他自己将要去军营打探，暂时不会动手。

　　多日未曾好好睡过，纵是铁人也扛不住，何况苏沐染向来养尊处优。她是个孤儿，但在万千孤儿中，又难得幸运。试问楚朝开国以来，有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被捡进王府与天潢贵胄同吃同住，拜同样的师父，文武兼习。苏沐染天性凉薄，唯独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萧翊安有好脸色，也只有在他面前，给他写信，眼底会有女子的温婉。

　　将身子沉入水中，苏沐染闭上眼，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等醒来竟躺在自己床上，人裹在被中，被子微潮，显然是身上水没擦干就被抱上床。一扭头，就看见楚席坐在桌边慢腾腾地喝一杯茶，见她醒来，冲她憨憨一笑。

　　苏沐染的脸阴沉下来。

　　“……我来了有一会儿，总不能一直在你门口等，我穿着军装，会很惹眼的。你别瞪我呀，我真没偷看。”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倒显得此地无银，见她拉长了晚娘脸，楚席非但不肯吞声，继续喋喋不休道——

　　“浴桶那么高，我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什么，谁让你那么不警觉在浴桶里睡着，我拿铺盖卷直接把你捞出来的，苏姑娘……您看，什么时候把解药给我啊，我这次打听到十分重要的情报……”讨好地笑笑，若不是苏沐染脸色难看，他估计就贴到她身边非得缠着她给解药。

　　楚席手上虽都是练武弄出来的茧子，边关几年肤色略深，但眉目英挺，轮廓分明。却也不难看。

　　苏沐染磨着牙齿，“不着急，等我收拾好自己，再收拾你。你，不许转过头来。”

　　楚席连连称是，眼珠子不停打转，等苏沐染叫他转过去的时候。他顿时一张严肃脸，“苏姑娘，镇国将军现在虽不被当朝皇帝信任，但一旦他死了，赤狄就会打过来。到时候楚朝大乱，大楚百姓怎么办？”

　　“不是只有镇国将军一个人会领兵打仗，楚朝人才辈出，轮不到你我操心。”长发微潮披泻在身后，竟有几分风韵。苏沐染同楚席早将话说开，他知道她不是什么赤狄细作，而是朝廷派来的。

　　拿木簪挽起发，苏沐染皱眉扭头回来，“你到底探到了什么？”

　　“也不算什么……只是眼下有个好机会。镇国将军在边城招兵买马，他身边正好还缺一个亲卫。而我，是负责此次招兵的副将……”楚席笑起来一排森森白牙，映着黑脸特别白。

　　好像一切都特别顺利，连天意都在帮她接近目标。看来镇国将军凌长云，命定要死在她手上。苏沐染挑灯的手给溅出的油烫了一下，小红点刺刺的疼。

　　【肆】

　　所谓亲卫，便是要保卫凌长云的安全，伺候他的起居。苏沐染第一次送洗脸水到凌长云面前，多一眼都不敢看他，兴许是因为她揣着杀他的心，怕被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看穿。

　　凌长云一面擦手，一面让她抬头。

　　苏沐染心头打鼓，视线触及他方正的下巴，听见凌长云沉稳的声音，“从今本帅的起居就交给你了，至于安全，本帅久经沙场，真有什么危险，还是你躲在我身后吧。”

　　他末一句称“你我”，苏沐染觉得奇怪，抬头见凌长云的笑隐没在浓眉和大胡子里。叛军头头没长成一张坏蛋脸，反倒像是慈父，苏沐染端着的水簸出一些，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应一声“是”。

　　凌长云又问她几句，家中还有什么人，是哪里人，可还有兄弟姐妹，与谁一同长大，可念过书之类，她一面回答一面觉得古怪，似乎是过于亲近了。猛然又明白了几分，为何朝廷如今已经不信这戍边多年的大将，他手下的军队却仍听命于他。

　　夜里凌长云睡下离天亮也就不远了，苏沐染溜下设在外间的小床，偷偷摸进楚席的帐中。还未点灯，脖子就被凉冰冰的长剑抵住。

　　“是我。”

　　楚席松口气，吹亮火折子。

　　“怎么大半夜过来，也不怕大帅发现，你这头发……”微光中他看清苏沐染披头散发的样子，便是穿着军装，也不像是男子，他拿自己的发带把她的头发挽起来绑结实，方才道，“以后头发尽量束着，没事别解下来，免得被人发现。”

　　苏沐染“嗯”了一声，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自顾自喝起来。

　　楚席盯着她的头发，女人的头发就是好看，油光水滑的，若是梳个大辫子，肯定更好看……这种胡思乱想被苏沐染的话打断，她问，“凌长云平日待下属好吗？”

　　“大帅赏罚分明，在军中颇得人心。”楚席一板一眼地说，坐到她对面，有一眼没一眼地偷偷瞟她，越瞟脸越红，还好他黑，黑得看不出脸发烧。

　　她十分古怪地抿紧唇，唇纹深刻，唇色也是好看的。楚席听到自己响亮的吞咽声，好在苏沐染并未在意，她又道，“既然凌长云得人心，你为何要背叛他？”

　　楚席避开她的目光，站起身背过去整理床铺，“谁说我背叛大帅？”

　　“难道没有？”

　　“我这不是被你逼的吗？”

　　“我不信你是怕死的人，楚席，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想要凌长云死。纵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会平白给人当刀使。”苏沐染说着，悄无声息地将楚席丢在桌上的剑搭上他的脖子。

　　帐中蓦然寂静，苏沐染握剑的手紧一些，楚席从剑下一滑，反手夺过剑，一脚踢在苏沐染腕上，趁她虎口剧痛，猛地将她压在桌面上。薄唇刀刻一般无情，她之前未曾发现，楚席的功夫原来一点不差。

　　“我要是说想帮你，你信吗？”楚席紧紧盯着她。

　　“不信。”苏沐染不为所动，“现在想来，我第一日来军营，没有任何人发现，偏偏是你。倒是巧得很……”默不作声地摸到桌上灯台，她冷静地垂目，“你该不会是因为发现我是女人，所以帮我吧？为大楚守卫边疆的要是个个同你一般没见过女人似的，楚朝也该灭了……凌长云识人不明，竟提拔你做副将……”

　　“闭嘴。”

　　“哟，前几日你不好讨好我要解药吗？怎么，如今不想要了？”

　　“苏沐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楚席咬牙切齿，浓眉间杀气腾腾。

　　苏沐染却堪堪地笑了，猛凑上去递上唇，不由分说将他亲了个七荤八素，等楚席反应过来，已经被她压倒在桌上，她的手上捏着灯台，还热的蜡油滴在脖子上烫得他立马清醒。

　　“你到底是谁的人，说清楚，我就饶你一命。”她不想杀他，却没有为何。

　　楚席心口上下不定的起伏，脸比蜡油更烫，苏沐染以为他是给灯火熏得脸红得都盖不住了，浑然忘记刚刚不择手段地用“美人计”让他脑袋犯晕警觉下降，才勉强将他拿下。

　　“我……好吧，我是一颗暗棋，最好是不要暴露身份……”楚席舔舔嘴唇，呼吸又灼热起来，“七皇子让我暗中协助你，你来营中打探那日，我已得到消息。正因为有我在，所以你才那么容易能走出边防大营……”

　　苏沐染变了脸色，烛光在他下巴上舔了一下，还好他没有蓄胡子。

　　“你最好没有骗我。”

　　“祖奶奶，我怎么敢骗你，快拿开拿开……”将苏沐染推开，楚席摸摸可怜的下巴，目光落在苏沐染俏生生的侧脸上，忽然低头在她耳畔偷亲一记，见她怒极起身瞪他，理直气壮地拉长脖子，“你刚才占我便宜，还不许我占回来？我们扯平了啊，既然是自家人，以后不许对我动刀动剑，还有……解药给我。”

　　苏沐染白他一眼，也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帐子。

　　边关明月映了一地白霜，她唇边浮起一个苦笑。看来萧翊安根本不相信她，否则楚席也不会是一步暗棋。她心生悲凉，脚步越发的快，等楚席追出来见到她的背影，竟有几分踉跄。似踩在他心头，教他平白生出心疼。

　　苏沐染，早已不记得他这个曾经的下属，曾经只能远远瞧她与七皇子同进同出的卑微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