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烟花，谁的繁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14、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出示了木风给的密令，沼狱的守卫谄媚地笑着带领我前往关押昱王的地方。
　　沼狱是峰国最为恐怖的牢狱，一般是关押朝廷重罪之人的。能进沼狱的人，也是在各种违反律令之人中的“翘楚”、“杰出人物”。于是，沼狱的刑具越来越多，折磨人的手段越来越变态，沼狱的阴气也越来越重。民间传说，沼狱，有进无出，有来无回，进去的人，鲜有熬过三天之人。
　　曲曲折折之后，一开始阴暗潮湿的牢房好似越来越明亮干净。七拐八拐之后，守卫示意到了。
　　昱王的关押之所与我想象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没有阴冷的风，只有冒着热气的暖炉；没有潮湿的地面，只有铺上的厚厚锦缎；没有脏乱的干草，只有柔软舒适的床榻。除此之外，墙的一角摆着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子——一盘残局，还有一堆整齐的书。
　　听见来人的声音，昱王并为有丝毫的动静，仍是背对着牢门靠在榻上，冷淡地问道：“还有何事找本王？”
　　得到了我的示意，守卫打开牢门之后又朝我行一个礼，悄悄退下。
　　“昱王殿下。”我又一次唤了这个曾经令我又爱又惧的称号。
　　昱王的背僵直了，许久，他转过身来。我以为他至少会关切地问我几句，譬如你怎么来了之类的话。没想到，他转过来一见到我便怒斥道：
　　“你来这里干嘛！”
　　想到他的一生都将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失去自由，即使知道他曾经对我好的种种都是利用，心中仍是止不住涌出悲怆之感。于是装作没听懂他的话，依然笑笑，走入牢门。
　　他又转回了身，继续刚才的姿势：“你走吧，本王不想见你。”
　　“阿哑！”不知是受不了他神情中的孤独，还是受不了他对我的不近人情，还是在潜意识里还对他抱有一丝期望，我情急之下竟然又哽咽着喊出了这个称呼。
　　他竟然没有一丝动容，还低声呵道：“本王让你快走！”
　　我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缓步走到他身边，坐在榻上，轻声道：“别担心，今日我来，是皇上允了的。”我知道，他有时候内心真正的想法和他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他惊惧地抬起头来，悄声问：“三哥知道了些我们的事吗？”
　　我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没，我只说了我们是故交。”
　　“你总是能不让我失望。以后少在他面前提起我。”他的声音没有波澜，仿佛我们还是天天见面，仿佛我还在他的身边，仿佛我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利用。
　　虽然他惯常冷漠，可今天的他，冷漠不减，还让人感到陌生。
　　突然很不想在他身边待着，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要走便快走。”他平静地望着我，语气就像主人在自己根本不想招待的客人将要告辞时的语气，没有一点留恋与不舍。
　　我点点头，好想逃离这里。也许是因为他今天的话和我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完全打破了我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希冀，让我清晰地深刻地认识到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是真的、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
　　在我踏出牢门的那一刻，昱王竟高声喊道：“皇后娘娘，还劳烦您平日里无事了，多为弟弟美言几句，求得三哥早日放弟弟出去！”
　　最后一丝不甘也化作了苦涩。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疲惫却远远比不上心中的疲惫。

　　踉踉跄跄地回到翊康宫时，日已闭幕。雨璇提着灯笼迎了上来，朝我福了福：“皇后娘娘，皇上正等您用膳。”
　　木风知晓雨璇曾经和我有过来往，便在先皇崩逝之后把她安排到翊康宫做了领事宫女。雨璇在宫里几十年，熟知宫内各类事务，又曾是先皇身边的红人，如今在翊康宫里处理大小事务，又可以帮我这个皇后的忙，也算是得其用了。
　　“皇上来了多久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来了接近两个时辰了。”
　　“皇上可有说有何事？”
　　“没有。”
　　我看见雨璇忽然苛责地瞪向我身后，转头便见七尺担忧地看着六尺，六尺则报以愁眉苦脸，是以在落在雨璇眼中她俩便是在挤眉弄眼。
　　心下一阵感动，在陌生的地方，在亲密的人背叛之后，还有两个人一路上在默默地陪我，忧我之所忧。
　　给她们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跟着雨璇来到了偏殿。
　　偏殿因为皇上的亲临显得更加明亮。
　　木风正偏着头，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折子。
　　我上前请安：“皇上，臣妾回来了。不知皇上亲临，让皇上等了这么久，臣妾有罪。”
　　他放下折子，笑着扶起了我：“回来就好。今天过来，是有事问你。”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却宛如一把倒钩，提起了我的心到嗓子眼。难道是回来得太迟让他怀疑？或者是他暗中派人监视我？
　　正紧张着，他招了景坤过来吩咐道：“景先生，既然皇后回来了，快去把饭菜热一热吧。”又冲我一笑：“坐吧。”
　　说完又一直笑看着我。
　　“不知皇上想知道什么事？”早晚都是死，等着他笑里藏刀地让我受尽煎熬之后再挑我的破绽还不如我自己早些赴死。
　　他放下茶杯，笑看着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吗？”
　　我心中焦急，他却悠闲，我还不能表现出我的不安，只得咬牙道：“臣妾是个急性子。”
　　木风闻言，作势“咦”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日日沉心临帖的人会是个急性子吗？”
　　暗暗咒骂了他一通，刚好饭菜正开始端上桌，我便做贼心虚地道：“臣妾今日，现在，只是急着吃饭。”
　　他愣了一瞬，方听见他大笑：“哈哈，原来是饿了！那先吃吧！”
　　晚膳在我的忧虑中，他的笑意中很快用完，虽然用完之后我都还不知道今日晚膳是些什么。
　　待宫人收拾妥当了，木风看出了我的焦急，便柔声开口：“沅芷，今日来是想问你……”
　　我屏住呼吸。
　　“封国丈大人文知州为辅国公、封你的哥哥文意松为兵部尚书，如何？”
　　心里松下的气还没落到实处，听到如此重要的人事变动，我又紧张起来，忙跪下，拒绝道：
　　“臣妾惶恐！求皇上收回成命！”爹爹本来就因为我成了国丈，而辅国公是侯爵，可世袭罔替，虽二者均无太大的实权，可国丈加辅国公，其富贵、地位堪比丞相。可是，如今我为皇后，若外戚势力过大，总有一天会因为不为皇权所容而遭遇灭门之灾。
　　木风惊讶地望着我：“为何？”
　　也许这种事情还未被人拒绝，他着急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解：“沅芷，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怎么不要！”
　　我默不作声。
　　“这么做自有朕的考量，你要拒绝也要个缘由吧。”等了一会儿，他无奈道，“单相被免职，涉及到的不仅仅是丞相一职，还有兵部、吏部等多位重臣，丞相一职空缺，朝堂之上需要如丞相那般有影响力的人。至于文意松，朕对他的赤胆忠心早有耳闻，听闻他文韬武略，更加尚武，一直都梦想着上战场杀敌，如今朕不拘一格降人才，这兵部尚书一职，不是非他莫属了吗？”
　　听了他的考究，我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心理斗争了良久，我硬着头皮道：“皇上，满足天子要求的人才不计其数，也许臣妾父兄是最佳人选，但同时还有许多尚佳人选。可是，对于我们文家，对于臣妾，他们却是唯一。臣妾不得不自私一次。”
　　“你不相信我？”木风直直地盯住我，失望地低喃，“你不相信我能护你家人平安。”
　　我不敢看他，只摇摇头：“不，臣妾只是不相信人心。不相信人心对权力、富贵的欲望。”
　　“那折中一点，国丈年纪也大了，就在吉州养老吧。文意松，任职兵部侍郎，比兵部尚书官阶低一等，你看怎么样？”
　　脑海中浮现出哥哥苦练武术时，全身淤青，多处擦伤时脸上坚毅的神情，他要是能任兵部侍郎，一定也会高兴的吧！想到这，我朝木风点点头，以示同意。
　　木风扶起我，笑说：“快起来吧。也不用想太多，你自私得很对。”
　　我就着他的手慢慢坐回去。因为他包容又温和的笑，我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

　　休息了一会儿，木风送我回寝殿。
　　仪仗队远远在后面跟着，我们俩单独并肩走在最前面。一路上，木风只是静静地走在身边，不说话，我只听得见他的脚步声，轻柔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踏在我的心上。而此刻，我的心里，却只在反复回想着昱王今天反应。
　　昱王身在沼狱，本应是受罪，可木风却仍然让他享受着不一般的待遇，这其中，除却木风本就天性善良，木风和昱王的兄弟情谊更自是不必多说。昱王在里面，除了自由和权力，其他应该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可他在我临走时，还想让我帮他求情。我本打算回来向木风求情的，可是他这样做，倒是真正让我心凉，让我打消了求情的念头。
　　昱王一开始是害怕我私自前来，后来得知我得到了木风的准许又担心前事泄露，我要走，他未挽留。的确是从头到尾都未曾关心过我，我这是何苦还要想他！这次你总该真正做到与他决裂了吧！可惜呀，可惜，遇人不淑，白白欺骗了我十多年的相思！
　　正哀怨着，忽然听得旁边传来轻轻地歌声：

　　音容脑中旋，
　　夜夜入梦来。
　　只画万个圈，
　　千千结不开。

　　悄悄瞥了一眼旁边的明黄，瞥见他唇边那一点上扬的弧度，不知他此刻，又是在为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