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57、机关算尽终将见

　　且不说鬼门外面是如何打得天翻地覆，鬼门内，桃都山上，杨戬数月来苦寻不着的东方鬼帝郁垒，正靠着白虎，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一棵树下出神。

　　“你都在这儿发呆好些天了，还没想出来个所以然吗？”在这老地方意料之中的找到了郁垒，神荼颇感无奈之余，又有些担忧。

　　自打去了一趟阳间，回来后郁垒就神思不属的，整天在这儿发呆。虽说身上没落下什么伤，可瞅着倒像是魂儿丢了。看起来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可问他也不说，活活成了一个闷葫芦。

　　神荼和他做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兄弟了，就从来没见过郁垒这个样子。内心实在是不无忧虑的。每天过来套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压根没指望郁垒能给什么回应。

　　今天也是这般，他问完话，等了半天，连一个眼神儿也没等到。神荼叹口气：“不管你了，我去守鬼门了，你愿意在这儿沉思就思吧，等你……算了。”语罢，起身就待离开。

　　“那个女鬼的事，你知道多少？”郁垒突然开口道，声音是难得的低沉。

　　“谁？”神荼诧异，回过头，却见郁垒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动也不动。

　　心念百转，神荼走回他身边，坐下，不但没有回答的话，反而打趣道：“你这些天就在想她？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郁垒沉声道：“你只管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神荼叹口气，叫屈道：“地府里的鬼魂多如天上繁星，日日年年来来去去，她既不是经我手抓进地府的，也不是什么法力通天的恶鬼，我怎么会知道她什么来头？我与那小鬼打过的交道，只之前那一次。若非我失手，怎劳烦你下山，短短时日的事儿，你就忘了？失忆了不成？！”

　　“……”郁垒侧头，斜斜一眼瞥了过来，嘴角微勾，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气道，“我也在猜测自己是否失忆了。”

　　“失忆了？”神荼简直惊呆了，竟完全没有疑心郁垒此话是真是假。正要细问，却突然想到一事，“等等！！”如果说原来只是心有疑虑，郁垒的话就让他完全坐实了那个怀疑，“你怀疑我有事瞒你？关于那个小鬼？所以这些天不管我问你什么你都一言不发？！”

　　“不是……你我多年的兄弟，你居然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那种欺骗自家兄弟的人吗？如果我真的想瞒你，为何不干脆一瞒到底？第一我不会让夜游把事儿捅给你，第二当日我也不会任你下山啊！”神荼越说越气，忍不住又质问了他一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郁垒闭了闭目，睁开眼后，沉声道：“我信你。”顿了顿，复又一字一字续道，“正是因为我信你，所以我才怀疑你。”正因为你我是过命的兄弟，正因为你不会害我，所以才怀疑你有事瞒我。如果我真的忘了什么，如果你认为忘了那些反而对我更好呢……

　　神荼明了他的言外之意，瞬间就没了脾气，忍不住再次深深叹了口气：“我说，你我几乎是同时入的地府，又是同时接的鬼帝之责，此后无数岁月都守在这东方鬼门，你到底凭何以为你都不清楚的事儿，我一定会知道？”

　　郁垒瞥他，漫不经心道：“你也说了是‘几乎同时’入的地府。”

　　“喂喂喂，这就不讲理了吧！”神荼叫屈，“只是那一点点的时间差，我怎么知道大帝带你入地府之前发生了什么？！”

　　见郁垒不说话，神荼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真的失忆了？跟那个小鬼有关？诶，我说，你们该不会有什么前世情缘吧？”

　　越说越离谱了。

　　郁垒摇头，懒得理他后面那些胡言乱语，只是低声道：“我不确定，只是感觉记忆里缺了一块儿。”在见到她之后……

　　不过，前世情缘？可笑，他从未转世，何来前生。

　　“……”神荼也知道自己的话太不着调，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试探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你生前的事，恐怕只有大帝了。你总不能去问大帝吧？”

　　郁垒斜了他一眼，挑高了一边儿的眉毛，不知打哪儿摸出来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未必就只有那一条路。”他轻轻晃了晃那个小瓶，笑得玩味十足。

　　“……？！”神荼瞥了眼那个小瓶，顿时被里面那个悬浮的光点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居然没有把她交给鬼卒，还带在身上？！”这根本不像他认识的那个郁垒会干出来的事情！

　　郁垒忍耐地闭了一下眼睛：“暂时而已。”

　　“接下来？”

　　“我考虑过用点儿手段的。”郁垒似乎很认真。

　　神荼抱臂，撇嘴道：“严刑拷打？我猜那没用。”

　　“没错。”郁垒再次晃了晃那个小瓶，翻掌间小瓶已隐没了去，他抬抬头，将胳膊再次垫到了脑袋底下，随后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悠悠道，“那般得来的消息，真假难辨。”一般的手段可不足以让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鬼魂开口说真话，他自己的手段又怕太狠把她弄个魂飞魄散，其间分寸，确实蛮难掌握。

　　“哦，对——你总是这样。”比起他人，永远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郁垒沉吟了下，忽然笑道，“有时该从传说里去找找答案。”

　　“传说？什……”神荼的疑问刚说了一半，便骤然反应过来，神情一凛，惊道，“你是想……？你真疯了！那么做的后果你想清楚了没有？！就为了她？！”

　　“不！”郁垒断然反驳，“与她无关，完全无关。”与他失落的过往相连的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差别，他仅仅只是，想要知道。至于想起来之后，那份儿记忆是丢是留，也该由他自己做主。

　　神荼叹息道：“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郁垒抬眼，正要开口，忽然神情一动，再看神荼那边也有所感。

　　感受着鬼门外的动静，神荼也暂时抛开郁垒的事儿，难得起了几分战意：“真想不到，如今居然还有敢打上门来的。”

　　“交给你了。”郁垒却和他相反，非但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还反手拍了拍身下的靠垫，白宸当即懂了，会意地调整了一下卧姿，好让郁垒能倚得更舒服，“我要再躺会儿，顺便……好好想想。”

　　“……”神荼对这一人一虎彻底没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行行行，你好好想，”他边说边往山下走，“我先去把外面的小虫子解决了。等我回来再和你一起想办法。”

　　郁垒应都不应，自顾把眼睛闭上了，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神荼：“……”

　　……………………

　　鬼门外，杨戬正和撕去了孔宣的伪装，变回原身的九婴打得不可开交。

　　九婴本来是打算速战速决的，杀人夺宝这种事儿，本来就怕一个拖字，迟则生变什么的，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回若非拖得太久，也不至于被后羿横插一手，搞得他快到手的法宝就这么飞了。

　　这次虽然周围荒无人烟，可毕竟是鬼门外，九婴对地府也不是真就毫无顾忌。他们动静这么大，若是真的把神荼郁垒惹出来了，最后恐怕难以收场。

　　因此九婴一出手，就是招招狠手，皆是杀招。

　　但他没想到的是，杨戬在这短短时日里，修为精进不少，且也学乖了不少。与他缠斗之余，竟还有心思去驭使量天尺。数次擦着伤挨着亡的杀招，悉数被杨戬以量天尺或抵挡或吸收，居然一一化解了。

　　而九婴一旦试图夺尺，杨戬又迅速捏诀将其变小收回，几次都间不容发地让他失手了，直恨得九婴咬牙切齿。

　　随着时间推移，两人间的打斗越发激烈，鬼门外，方圆数十里的地面像是整个被犁了一遍，生生被削下去了十余尺。

　　久攻不下，九婴不禁有些焦躁，心下暗恨，“量天尺、量天尺……量天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明明两人法力相差甚巨，第一次因后羿教他逃了就罢了，这次又因为量天尺拿不下他！不过，这也不打紧……“说到底，驭使法宝可是需要法力的。”

　　仿佛印证了九婴内心阴暗的猜测，下一刻，杨戬忽然似是法力不支，出招慢了一慢，量天尺亦是一滞。

　　九婴瞳孔一凝，抓住这片刻时机，一掌猛地击在杨戬胸口！

　　杨戬被狠狠打飞出去十余丈，重重地摔在地上，低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杨戬……”九婴见他惨状，忽然就气定神闲了，停在半空中，冷冷笑道，“能与我周旋这么久，对你来说，也实属不易了。此时此刻，我倒是有些可惜你了，量天尺此等宝物，落在你手中短短时日，你居然就能耍得似模似样，果然天资过人，果然不愧是阐教玉鼎真人门下。”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细细地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杨戬，忽然用那种十足惋惜的口吻叹道：“可惜了啊……若是再给你一些时间研究它，说不定我真就不是你对手了。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了……”

　　他连说了三个可惜，然而那话音里却无丝毫感慨天才即将陨落的惋惜之意，反而是越说越轻慢，轻飘飘，阴恻恻，就像是刚从冬眠里苏醒的蛇，带着一身自地底深处而来的寒意，缠上人心脏的同时还狠狠一绞，瞬间便将那破碎的心脏冻结成冰。

　　杨戬捂着胸口，低低地咳，半晌，他才好像顺过气来一般，轻笑道：“看来你认为我是插翅难逃了。”

　　九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以你的法力，能使用量天尺多久？我便是站着不动，任你出手，你又能奈我何？”

　　杨戬缓缓抬头，微微眯起眼睛，语调里犹带笑意，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我试试。”

　　话音未落，猝然出手！

　　九婴冷冷一笑，一手负后，一手随意化解着杨戬的攻击：“怎么，你就这么点儿能耐了吗？”

　　杨戬攻势顿也不顿，边不甘示弱的反击：“我以为我刚才听到某人说任我出手？”

　　九婴眯了眯眼睛，故意扯出一个异常无害的笑：“我记得我没有说过不会还手？”顿了顿，他忽然贴近杨戬，近乎耳语道，“何况，我猜你早就对在下的话不可轻信深有体会了。”

　　“说得没错。”杨戬微微侧头，看清九婴眼底浓烈的杀意的同时，忽然笑了，“那我猜你对这个应该也有所预料？”倏地一掌拍向九婴心口。

　　意料中的，这一掌被九婴及时架住。

　　“确实。”九婴笑了一下，蓦地又沉下脸，恢复成那副阴沉模样，下一秒，他一抬，一抖，掌心劲力一吐，瞬间将杨戬再次击飞出去。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给杨戬调息的时间，而是直接追了上去。

　　杨戬虽仍驭使着量天尺与他周旋，但无论是化解招式的反应速度，还是他本身的攻势，都较之前慢了许多。

　　九婴看在眼里，明白杨戬这是法力不支了，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出招愈发凌厉的同时，竟是完全没有留意自己与杨戬实际上是且战且退，此时已经距离鬼门非常之近了。

　　又打了几回合，杨戬似乎是终于无力支持量天尺的法力供给了，在九婴攻来的时候，本该抵挡在他身前的量天尺倏然消失，导致九婴这一下狠狠落在杨戬肩头。

　　轻微的一声响，杨戬仿佛听见自己肩膀骨骼碎裂的声音。

　　“杨戬啊杨戬……你这又是何苦呢，”九婴状似悲天悯人地摇了摇头，高高在上地故作叹息，“你把量天尺交出来，我留你一条全尸如何？”

　　“此言当真？”杨戬咳了两声，嘴角血迹蜿蜒，他吐出两口血沫，低声问道。

　　“当真。”九婴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语气倒是十分的真诚。

　　“呵——”杨戬惨笑了声，低低叹息，“这话想来你自己都不信，我自然是也不会信的。不过……罢了，谁教我技不如人，量天尺，便给你吧。”手掌一翻，唤出了那把透明小尺。虚虚一抬，又轻轻一推，小尺便顺势飞向九婴。

　　九婴喜形于色，竟是连这片刻也等不及，飞身去抓。

　　不料，量天尺飞至半途，突兀化作十余丈长，猛地斩了下来。

　　九婴大惊，仓促间双手叠加，狠狠拍出。

　　灵力与量天尺在半空之中轰地撞到一起，发出一声巨响，余波以撞击点为中心，迅速扩散，九婴首当其冲被撞飞开去，杨戬也未能幸免。

　　令不断向后倒飞的九婴眦目欲裂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杨戬被余波巧巧地撞进了那正在逐渐虚化的鬼门里。

　　不！

　　那不是巧合！

　　间歇的示弱，留作杀手锏的最后法力，量天尺的变化……震荡的余波大小……被震飞的距离……

　　电光火石间，九婴突然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不禁更加恨得咬牙切齿，该死的！

　　这一切都是杨戬算计好了的！

　　“杨——戬——”

　　眼看着量天尺紧随其后，化作流光随杨戬一起隐没在了鬼门里，九婴几乎气炸了肺，尤其杨戬消失在鬼门内时嘴角勾起的那抹笑，更令他觉得自己简直愚蠢之极，竟然被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将将在空中停住身形时，鬼门已关，九婴立于半空，盯着鬼门消失的地方，脸上阴沉的简直能拧出水来。

　　苦心谋划这么久，到头来居然被杨戬这小子给狠狠利用了一把，替他找鬼门，帮他入地府，自己的一番算计最后竟是成全了杨戬。

　　想到这儿，九婴险些被气得吐血。

　　可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方才的动静必然已经惊动鬼帝，再次砸门是不可行的了，进入地府寻人闹事更是想都不用想，堵在这里亦是愚蠢，去地府的路有限，但是出地府可不止五方鬼门可走。

　　只能放弃，只有放弃。

　　“杨戬——”恨恨地念了一遍这个让自己栽了两次的名字，九婴狠狠咬牙，“下一次，再见面时，我必杀你！”

　　…………

　　九婴的狠话，杨戬注定是听不到了。

　　被撞进鬼门的瞬间，暂时摆脱了九婴的威胁，杨戬的心神不禁一松，浑身上下的伤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叫嚣了起来，所有的疼痛携手，如潮水一般涌来，将他狠狠拍在地面上，眼前一阵发黑，他差点没就此晕过去。

　　但，还不是时候。

　　刚被砸进地府，他就注意到了抱臂站在鬼门边上的英武男人。

　　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必然是东方鬼帝了，郁垒他此前见过，那么这一位，想来就是鬼帝之一的神荼了。

　　也不知道神荼在那儿到底站了多久，见到他摔进鬼门，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却也没有其他多余表情。

　　杨戬思索的时候，神荼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他身边站定，俯视着他道：“和你打成一团的那人多半已经走了，我想你应该不介意替他给我一个解释？”

　　杨戬喘了一声，有些艰难地问道：“阁下是，东方鬼帝，神荼？”

　　神荼挑了挑眉，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啧了一声：“我现在越发觉得让你给我一个解释是十分正确的选择了。”

　　喉间不断涌上来的鲜血让杨戬说话有些困难，他不愿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努力把那些血都吞咽下去，又努力平复了一下气息，才开口道：“阁下不觉得，在问话之前，应该先给我一些调息的时间？”

　　神荼不接口，自顾道：“这里是地府，在下是鬼帝，最擅长的就是让魂魄开口，你想试试吗？”

　　杨戬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道：“我信。可是，我想见到鬼帝郁垒再开口。”

　　语罢，就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啧……生人就是麻烦。”神荼撇了撇嘴，瞬间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低下身检查了一下杨戬的情况，不禁咂舌，“嘴硬的小子，亏你还能坚持这么久。麻烦啊……”麻烦归麻烦，就冲这小子手上的量天尺，他也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这儿。

　　简单用阴气糊在伤口上，勉强算是止住了血，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死。至于其他的内伤，就只能等这小子醒了自己处理了，谁让他是鬼，阴气与生人天然互斥呢，他若是帮他疗伤，阴气入体，就不是救人，而是催命了。好歹……也是修为小成的修士，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吧？

　　神荼没什么底气的想，转瞬就把这些有的没的丢了开，转身冲着桃都山的方向扬声喊了一句：

　　“郁垒，别装睡了，教白宸下来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