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露从今夜白》一棵蒲草

3、今为祖贺寿，游子久方归

　　芜城位于江南，江南一向多雨，这时候天气阴云密布，顷刻之间便已大雨倾盆。这暴雨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大小河湖水位猛涨。
　　青石板路面的街道甚至有多处积水，车辆经过，那积水顺着车轮泼出弧形扇面，路边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暴雨停歇后，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经营各个营生的也纷纷出来占得一席之地，招徕来往顾客。剃头匠拣了个人流密集的遮蔽之所摆起半露天的剃头摊，剃头匠人圆滑，手艺好，所以光顾的人也多；此外街边还有吹糖人儿的、耍把式的、摆书摊的，来来往往拉人力车的……，络绎不绝。
　　货郎们则穿梭于各个小巷子，挑着他那货郎担，边走边吆喝。从吆喝声中你就可以听出他们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如果是外地人，那他们又是哪里人。
　　这时候，专走内城环线的电车在东大街爱民路39号停下来。车门打开，里面下来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只藤箱。眼力狠的人力车夫立刻凑上来殷勤地询问:“这位老爷，您上哪儿。”
　　“落鸣轩。”年轻人眉头一皱，抬手看了眼时间，低沉地说道。而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什么老爷，不过是个学生。”
　　落鸣轩是芜城市区市中心东大街的标志性建筑中的一处，因为它就是芜城军部顾问长张长官的府邸。
　　车夫略微一愣，嘿嘿笑道，“好嘞！您坐稳！”然后便钻进一条青石板路面的巷子，左弯右拐，一溜烟就不见了。
　　六月初七--母亲大概是算好了日子。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忙里忙外，又是吩咐添置瓜果饮食，又是命人打扫长子的房间，甚至还特地约好了西街的苏裁缝今日几点来家里。
　　一忙就是几个钟头，直到早饭过后没多久，才有人跌跌撞撞飞跑进来报告说:“大……大少爷……回来了！”母亲高兴异常，忙放下手头的诸事，率众人出去相迎。
　　父亲因公出差，这些天都不曾在家，也不知道几时回来；子川和少川去了乡下舅伯家听舅伯塾馆的一位塾师讲“五经”，反正是假期期间，补一补功课，于以后的升学是有助益的。
　　原本白露也是要同去念书的，没成想，那几天生水痘发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可把父亲母亲吓得不轻！父亲那些天不眠不休，精神恍惚，饮食不思，公务也耽搁了不少。后来白露就留在了家里由母亲照料。
　　听到说大哥回来了，白露兔子似的蹦跳着出了花园，穿过游廊，跟在母亲身后，也来到大门口。
　　管家老赵和母亲一样焦灼地张望。赵管家可以说是看着兄妹四个成长起来的，在内心里拿他们当自己的孩子。况且先生的四个孩子还个个聪颖非凡，叫人喜爱。嬷嬷丫头们，个个伸长了脖子，面上写着心焦与好奇。
　　大概等了四五分钟，就看见由远及近来了辆人力车，上面坐着的不正是大少爷平川么！
　　他身着一身西装，远远望去，倒增添了些成熟新派的气韵，竟然有几分他父亲年轻时的风度；唯一不足的，他的神情中丝毫没有年轻人该有的热情，神色十分淡漠。及至下车时，从平川脸上亦看不出一个常年在外求学偶尔还乡的学子该有的快慰激动。
　　他礼貌而疏远地颔首叫了一声“妈”，喊了一声“赵伯”。几个老妈子接过行李，鱼贯而入。倒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大丫鬟，手里提着平川的一只小藤箱，看着平川，快活地喊了句:“大少爷，您回来了！”
　　平川瞧了眼这丫头，莞尔一笑，道:“蔷薇，又长高了，越□□亮了！”
　　这个叫蔷薇的丫头听了，心里无比甜蜜。想着，府上二十来号人，丫鬟好几个，而大少爷在北京城读书原就学业忙碌，又鲜少回芜城，对自己还能如此观察入微。
　　怎不叫人欣喜？
　　站在张夫人身旁的白露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平川，扬着嘴角，咯咯笑了两声，扑进平川怀里搂着他的腿叫“哥哥，哥哥”！
　　张夫人在一旁看到平川脸色亲近了不少，也欣慰地扬起嘴角，轻叹一声。
　　平川看见一身白纱布洋裙的白露，大半年未见，她又长高了，小脸庞匀称了不少。
　　“快说，有没有想大哥？”平川抱起白露，用脸颊轻轻地蹭着白露的额头，边走边问。白露更调皮了，一双小白手不停地揪平川的耳朵，不时发出晨鸟轻吟般的笑声。
　　张夫人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还不快下来，没规矩！哥哥可是累坏了的，哪里抱得动你？”
　　“妈，没事！阿霜这股子劲儿我喜欢呢！”平川笑道，又接着逗白露玩儿，“阿霜，你想没想大哥呢？”
　　大半年未见，白露心里委实想着大哥！可她是不轻易承认的，倒噘着嘴东张西望，不理会平川。
　　平川装着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哎呀，我那只从北京老工匠那里求取来的皮影匣子……好像你子川哥哥也跟大哥求来着……”
　　皮影匣子是什么？那是白露心心念念的小玩意儿。上半年正月送大哥走时还曾一再央求哥哥不要忘了她的皮影匣子。
　　提到皮影匣子，不得不说，白露也是个小戏迷，尤其爱傀儡戏和皮影。记得她三四岁时，父亲时常抱着她上戏院看戏，上茶馆听鼓书；母亲出外听文明戏也偶尔带上哥哥们和她。
　　不过，她大概最喜欢跳跃在皮影上那种光和影交错的感觉，能给人以最无尽的想象。
　　白露立刻耐不住性子了，小嘴巴迅速在大哥脸上啄了一口。平川得意地摇头笑道，“嗯，不够不够，还有这边……”
　　平川回来时比较匆忙，没吃早饭，这时候母亲吩咐人上后街的酒家弄了几个菜，打几斤米酒回来，随后又着人将早上在郭氏糕点铺挑的各类特色点心备好。
　　席间白露和母亲陪着，她们早就用过早饭了。
　　此刻，母亲间或关怀地问上几句，无非是在北京的学习与生活是否应对得过来；大哥也说了说他在北京的境况。白露很乐意听一听大哥讲北京的人事和风情，尤其哥哥讲到游颐和园时，她简直心向神往了；因为她知道这园子是当年为给西太后祝寿，而挪用了海军军费修建落成的，还真想一睹为快！却不曾有机会去游玩一游。
　　无话时，一时间气氛又有些冷清。
　　用过午饭后，平川回到房间整理自己藤箱中的书籍与衣物。原本蔷薇要为他收拾的，但被他拒绝了。
　　蔷薇从平川房中出来，恰巧碰见小姐和红袖在踢毽子，青螺在旁边担任观察员和裁判。她微笑着摇摇头离开了。
　　因着平川舟车劳顿，母亲叫了人准备热水，对平川道：“长途奔波，你也累坏了，等会儿去泡个澡，消消乏。”
　　“好。”
　　“你等会儿就好好休息。我约了苏裁缝，下午三四点过来，给你做一身衣裳……到点了着人来叫你。”
　　“好……”平川拿书的手顿了顿，“谢谢妈！”
　　母亲这般十多年如一日，确实不可能是做讨好人的面子工程，足以见得母亲对父亲爱之深切。
　　然而对于父亲忙于工作，疏于自己，虽然都这么多年了，自己也已经成人，却终究心中郁郁，难以开解。
　　尤其自己明明已拍回来何时放假何时回家的电文，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归期？
　　按说乡下舅伯舅母处还不知道大外甥回来，所以母亲托返乡的信客捎了口信回去，可能明天抑或是后天会带长子幼女省亲。当然也是时候接子川和少川回来了，处暑前后是老太爷的七十整寿辰。若水夫妇毕竟是长子长媳，得提前赶回棘州老宅为老太爷好好筹划一番。
　　午间，先生来电报说自己还要三五天才能赶回来，看来回家省亲是不能同行的了。
　　平川原本是没有睡意的，但是喝了点米酒，虽然没什么度数，却也困意渐觉。哄得白露自顾自玩去之后，他自己也睡了一觉。
　　一觉无好梦，隐隐约约间，他好像看见了故去多年的母亲——在棘州老家的母亲。她总是一脸愁容，忙里忙外间似乎在等人。在等谁他却忘了，梦里的他太小太懵懂，双眼呆呆地望着母亲。
　　母亲一会儿上厨房准备煲一罐土鸡汤，一会儿又回卧房绣她那件总也绣不完的绸衬衣，却始终不曾回眸看一眼身后的他。
　　明明近在咫尺的母亲，看上去总是那么幽眇遥远，无法靠近。这个梦是第一次出现，然而这样的感觉跟随了他十几年。
　　突然梦境画风一变，自己已然是现在的自己，棘州老家的宅院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山”环水绕的落鸣轩。
　　父亲一手抱着阿霜一手牵着子川，绕过影壁穿过回廊进到东厢来，大概是看他来的；少川紧随父亲其后，不时拍打子川的脑袋，终于惹怒了子川，两人厮打起来。可是父亲已经走了，赶来的母亲急忙拉开他们，并抱歉地看了看身后之人。
　　平川觉得那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并且那人的面相很快就模糊了。
　　半梦半醒间，平川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平川睁开眼，看见白露就趴在他床边盯着他看，两眼炯然，又透着不解的神色。
　　“妈妈在大堂等你呢，说是给你做衣裳的苏裁缝来了！咦，哥哥，你做了什么伤心的梦？瞧你的枕头……”
　　平川惊愕地低侧着头，顿时觉得有些难为情，他连忙坐起身，开始找衣服，可是刚才梦中一景忽然一闪，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却很快又消逝了。
　　他将头发从额前往脑后一抹，看着白露讪笑道：“会不会是大哥米酒喝多了，从眼睛里给释放了出来……”这种话题的尴尬终结法奏了效，白露似懂非懂地跑开了。
　　“爸爸呢？”
　　“哥哥，你是不是一觉睡糊涂了，爸爸还在香港没回来呢！”白露趴在门框上捂着嘴边咯咯地笑边说。平川愣了愣神，不再说话。
　　白露本来是迫不及待地想让大哥给自己摆弄摆弄那只皮影匣的，结果母亲叫她来看看大哥起来没，西街的苏裁缝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