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Pass]恶德之花》冉天音

30、天人五衰（三）

　　当然，槙岛并不会这么快就把这话说出来，至少不是现在——因为暂时而言，除眼球外，这位农学博士还是可以提供给他一些别的乐趣的。
　　比如说，老人那份在常年的辛劳与孤独中所积攒起来的，分外浓烈甘醇的骄傲、矛盾、痛苦和挣扎——
　　“您难道不觉得不公吗。”
　　这白衣白发的俊秀青年语速不紧不慢地说着，伸手虚扶着被逐渐耀眼起来的阳光染上金色的大幅落地玻璃窗，不含分毫笑意的冷金色眼眸看着上面所映出的纤毫毕现的人影，嘴角轻翘起了看似悲悯实则满汉恶意的弧度，“为这个社会付出了如此之多，在饥荒里拯救了大量灾民的性命，最终也只能在这里孤独终老……付出的努力与作出的成绩，和得到的完全不对等呢。所谓正常人的幸福，貌似是完全失去了。而人们幸福的功臣不是为此切实付出了一切的您，而是近乎抹煞了您为自己的生活感到痛苦的权力的Sibyl System……连为亲生儿子悲痛都被判断为病症遏制呢。感到很痛苦吧。”男人被阳光映成了蜂蜜色的眼眸里浮起了显而易见的恶意，“我也为您感到难过呢。”
　　管卷的笑脸僵了僵，然后他收回了放在茶壶上的肥胖的手，语气也变得生硬而无力起来。
　　“槙岛君何出此言。”
　　老学者低下头双手交叉，半秃的头顶看来枯槁而又缺乏光泽，染黑了的短发间还夹杂着些许黯淡的灰，“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不公自然是不公，我也自然少不了怨言，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你是年轻人还好些，可像我这样的老家伙除了毫无意义地偶尔说些愤愤不平的抱怨话，尽量少去接触心理医生和色相分析仪之外，已经没什么可做了。”
　　管卷强作欢颜地说完，感到心底深处又更空落了些。
　　因为，不止是家人和学生，就连心理医生也……
　　渐渐遗忘了他啊。
　　大概是因为，他的年纪大得已经不再会被列入顾忌范围的缘故吧？所以连开药和进行心理治疗都不再需要了，因为社会资源毕竟是有限的……老人层叠的双下巴上嘴的弧度往下撇了撇，眼睛稍微红了起来，有怨，却并没有恨。
　　这是如此无能的姿态。
　　槙岛看着玻璃上这老人垂头丧气地认了命的一幕，再一次感到了无可否认的乏味。
　　真是无趣而又可怜的男人呢，管卷宣昭。他想。连挣扎的行为都已经不会再做出了么？真是……让人失望啊。
　　——那么，这次的余兴节目就到此结束吧。
　　“我此行的目的是……”
　　白发金眸的青年收回了扶在玻璃上的手，重新走向了那些排满整栋墙壁的纸质书籍，“是宇伽之御魂神病毒的防御安保措施的漏洞。一旦益生病毒被序列发生器更改了攻击对象的话，完全可以将其从害虫杀手变成小麦杀手呢。这样一来，保佑五谷丰收的宇伽之御魂神就会变成带来死亡的恶魔了。”
　　管卷不由一愣，肥胖脸上的表情僵滞了一瞬。
　　“你这是要……”
　　槙岛闻言不由笑了，他把手伸向了一直放在衣兜里的小刀，“除此之外，管理病毒调整配给的管理中心直接借用了封闭的旧式大学的研究所，所采用的安保设施认证方式也是和新式的声像扫描系统不同的密码或体征认证……”这男人说着转过身，笑容干净灿烂得竟是带上了些天真而无辜的意味，手中凶器如獠牙亮出——
　　“这些关卡只要有过去作为负责人的你在便能轻易突破呢，管卷教授。”

　　……
　　…………

　　血液溅起的温度。鼻尖腥膻的味道。年轻女孩的闷哼。
　　整个世界……都在一幕幕快速闪过的景象中迅速暗了下来。狡啮的伤口在痛，他无力地趴在地上，看见Nona Tower之外的灯光透过钢化玻璃在眼里摇晃成了醉酒般朦胧的重影，还有那个男人在笑。他在黑暗里逆光的笑冷静到近乎疯狂，兽一样冷金色双眸在变幻的迷光中灼灼发亮——
　　“真遗憾，没时间陪你玩了，狡啮慎也。”
　　那个男人说着在阴影里逐步走远，沾了血的金属匕首在夜色中反射出耀眼冷芒，“来日再会的时候，可要千万记得别让我感到太无聊了……”
　　这个混蛋。可恶……
　　狡啮艰难地眯起了眼想要往前爬去，却在透过被染上了血红色的视野往前看去的时候，心脏猛地一滞，整个人的呼吸都要在那一瞬停止了——
　　那是一具被彻底剥除了皮肤的、仅有深红色肌肉纤维裸露在外的可怖人形。伸手触去，便是满手冷硬的质感，还有种种粘稠的生活垃圾附在它的体表。
　　是的，是“它”。
　　这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特征的尸体看起来比寻常死者要凄惨得多，它被扔在了一堆杂乱黏稠的生活垃圾中，大睁着没有眼皮的双眼呆滞地瞪着来人，眼白浑浊，肢体扭曲，再没有了往日里那抹轻浮又让人信赖的笑容了。
　　名为佐佐山光留的尸体此刻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
　　它只是安静地扒在垃圾桶的铁皮上头呆望着前方，正似一朵在恶臭里绽放出来的，被凝固在时光里的，绚烂古怪且永不开败的花——
　　佐、佐佐山……？
　　狡啮的呼吸卡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正紧握着Dominator，身上是久违了的监视官的制服，然后佐佐山的脸动了动，变成了胸口处血流不止的常守……
　　“狡啮慎也，这样的社会哪里值得你去为它付出一切呢？”
　　槙岛的声音突然伴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耳畔响了起来，“如果Sibyl系统的一切都如它所公开的便罢了，但事实上……”他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杂音一样刺耳的嚓嚓声，然后有谁的窃窃私语如蚊虫般在耳际绕了起来，昔日同僚的尸身也跟着在视野里晃荡成看不清真切的狰狞重影……
　　……
　　……
　　——佐佐山！
　　男人倒抽一口气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他嘶了一声，半弯着腰皱着眉按住了自己的伤口。
　　是梦吗。又梦到那件事了。
　　这都数不清有多少次了，色相大概又要恶化了吧。
　　“哎呀，慎也君，你终于醒了呀！”
　　那从梦境一直延伸到现实里的嗡嗡声突然停了。他看见正抽着烟和谁在门口压低了音量小声聊着什么的唐之杜突然高兴地转过身来喊出了声，涂了鲜红指甲油的玉手从嘴角捻起香烟就是一抖，“小阿久你总算可以进去了呢！”这美艳的成熟女子笑说着又把那烟咬在了红唇间，空出只手揉乱了站在门那边的后辈的头，“慢慢聊吧，姐姐我会帮着把风的哟~”
　　“……啊，快住手啦，志恩前辈！我的头发都乱了！”
　　黑发绿眸的年轻分析官轻声抱怨着用文件挡开了那只捣乱的手，半嗔半撒娇地和笑个不停的唐之杜闹了好一会儿才成功地把人给送了出去。
　　啊，真是的。前辈老是这样……
　　久夜把门关上之后鼓起脸又好气又好笑地静站了好一会儿。待到那黑发蓝眸的执行官已开始不耐起来之后，她才微红着脸小声地抱怨着老爱逗她的学姐，用手指随意地梳理了一下长发，然后拉过张椅子在狡啮床前正对着脸色不怎么好的男人坐了下来。
　　“真失分析官，你找我有急事吧。”
　　狡啮强忍着伤处隐隐的抽痛和心底那点微妙的不快看向了久夜手里的文件，“这个……”
　　“做噩梦了吧，狡啮先生刚才？”
　　久夜语气笃定地把资料递给对方，色泽幽深的绿眼睛一扫对方手背，那冷得像泓冬日结冰湖水般的眼神让男人顿觉自己身上结了层霜，“事态紧迫，我就毫不客气地在此单刀直入了：槙岛圣护逃跑了。我怀疑他会去这位农学博士家中取得进入高产燕麦益生病毒研究所的方法，并通过毁掉它来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之中。”
　　魍魉之说，粮食实际供给链，燕麦的益生病毒，出云大学出入凭证，卷管宣昭其人生平……
　　狡啮用最快的速度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资料，看到最后那个国内粮食供给量事实上还需要从国外进口约20%，而那是连大部分厚生省官员都不知道的消息那里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愕然的神色，心里也已大概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给自己纸质版的文件了。
　　手上这些东西，有大半都是必须进碎纸机的。
　　一旦现在立马曝光的话，这个国家就真的是要彻底完了。
　　“大体明白了。不过为什么一定得来找我呢？”
　　男人看完后把文件理整齐重新叠了起来放在一边，一手按着伤处一手撑着床掀开被子把拖鞋踢到了脚上，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你应该并不希望我在你之前抓到槙岛，然后亲手送他上路吧。现在新的规定还没出，如果法律无法制裁他的话，我是一定要用这双手杀掉他的。”
　　“——你不觉得就这么死掉太便宜他了吗？”
　　久夜冷哼一声，连脸上最后挂着的一点笑意也淡了下来，“那家伙可从来都不惧怕死亡。他啊，害怕的是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自我的认知，而又意识清醒地被剥夺了寻求的能力这一点呢。至于为什么来找你……”绿色眼眸的分析官眯起了眼，“很简单，单独行动恐怕是制不住那个男人的。因此我需要有足够能力的人来帮助我……一课的成员们都是很好的人选。那么先说服你，再让你帮着说服宜野座先生的话，要比我直接去说服他简单得多，因为那个人并不太信任我呢……而且，”她眨眨眼，嘴边再度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容，“是你的话，在知道了这些资料之后，即便上面不批准，也会选择去试一试的。毕竟我所分析出来的可能性非常高不是吗。”
　　室内气氛顿时一滞。
　　狡啮冰蓝色的眼眸与久夜的绿眼睛交锋僵持了许久之后，狡啮终于摇摇头苦笑起来。
　　是啊，就像她所说的，事实确实如此没错。
　　事实上，就连他本人都不太相信眼前的这个分析官，因为真失的背景实在过于复杂，而自她加入一课以来，在她身上发生的许多事情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责任感”“为朋友报仇”来解释了，这个女人身上甚至明显有反|政|府|组织和上级官员大臣们想要插手厚生省执|法这一块的影子……
　　他可并不愿意让一课的众人轻易被扯入这种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的倾轧当中。
　　但如此同时，他也不想放跑了槙岛，让他再做出些什么危害社会的事情来……
　　……等等。
　　狡啮只觉脑中有什么飞快闪过，而他必须得抓住那东西——他不相信真失，不愿意让同事被一起卷进来，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想放跑了槙岛……
　　真失久夜明显看得出来这点。而这个家伙的目的从最初开始就只是要邀请自己和她合作……她对能说服宜野座本来就不抱希望，所谓的劝服只是给一课众人预先留下信息，以防两人失败后再无人能及时组织槙岛而已！
　　“我帮你。”
　　狡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次的行动，我会和你一起去。”

　　……
　　…………

　　对硬撑着伤势未愈的身体跑到公安局的狡啮来说，这真是异常让人疲惫又兴奋的一天。
　　一大早就听到槙岛逃跑的消息，从新人那里得知了一些不能外传的黑幕，然后接下来……是被扫了一眼资料后严令禁止他参与行动调查的宜野座叫滕和征陆把自己送回病房去。真失那变色龙似的家伙对着宜野座是一副濒临爆发的压抑神色，在被拎进会议室里那瞬却俏皮地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变脸一样迅速换回了那种愤怒又不甘的表情——
　　狡啮看得不由好笑起来。
　　“喂，征陆老爹。”
　　这还穿着一身病号服的男人用胳膊肘支了支身旁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的老警察，“刚才的事情你也听到了吧，我要和真失一起去抓槙岛……有什么好建议没？”
　　与此同时，会议室内。
　　“这是行不通的，真失分析官。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吗？”
　　确认隔音系统运作正常后，宜野座非常干脆地再次驳回了久夜对一课全体立刻去管卷宣昭那里的建议，“你并不能给出任何切实的证据，而这些，”他甩甩那些纸张把它们扔进了碎纸机里，让人牙酸的切割声咔擦咔擦地响了起来，“是不能用的，你非常清楚。仅仅凭着主观联想就匆匆作下的决策是对警力资源的浪费，而我们也并不能肯定他会不会趁乱离开这个国家或者隐藏起来……”
　　“他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的，槙岛并不是这样的人！”
　　黑发绿眸的年轻分析官声音猛地拔高，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身体前倾，神色焦虑，“我对自己的推测很有信心，而且那个人可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一定会赶在人脸识别系统还没恢复之前最后再干点什么……时间紧迫啊。很有可能就在我们争执的这会儿，那位博士已经遇害了——”
　　“真失久夜！”
　　在连珠炮似的争执中终于失去了耐心的宜野座愤怒地喊出了久夜的全名，“你的正义感这么强的话，就自己离队去做这个调查啊！现在公安局是个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新的局长还没上任，人事全都乱了套了……因此没有切实证据的话，我是不会让一课出动的。我不希望我的同事再出什么不必要的牺牲！因公殉职也就算了，这种的……至于人手方面，那个叫鸣山的家伙手下人不是多得很吗？”
　　“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黑发绿眸的年轻分析官闻言一瞬眼神冰冷得简直能吃人了，“用极|道上的人？哼。”
　　她露出了个古怪的笑，表情很快又柔和了下来。
　　“算了，宜野座监视官。只希望案发的时候，你不要后悔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
　　这年轻女人声调戏谑地说着，转身磅一声把门甩上离开了会议室。
　　宜野座瞪着那扇门看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气得连嘴唇都在颤抖……
　　男人呼了口气，松开了自己方才一直捏得紧紧的拳头。
　　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一时强争的意气是不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什么好后果的，就像父亲成为了没有人身自由的潜在犯那样，就像狡为了查案最终也成为了执行官那样。就算真失她对自己说上头会改制，但他很清楚，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Sibyl被毁了还能重建，还有权力更替本来就是最危险的时候，稍有行差踏错，怕是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这位为此深深痛苦着的警官并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两个部下带着满怀的祝福送走了狡啮慎也，那个男人已走向了厚生省大楼的停车场；而与此同时，正搭乘电梯往下的久夜也接到了一通让她又惊又喜的通讯——
　　“真失！”三野的声音嘶哑得简直就像被砂纸磨砺过一样，“我……逃出来了……开走了槙岛的车……对不起，因为之前被打了肌肉松弛剂，现在没什么体力帮助你……赶快……那家伙不知道进民居去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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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L=有时间会修文，感觉写得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