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莫笑君

5、第五节

　　“我想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我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
　　“我不想告诉你。”他冷冰冰地回答我，“为什么你想知道，我就要说？”
　　我的嘴唇干得厉害，我说不出话。为什么我想知道，你就要告诉我呢？黑暗里，我的眼泪掉下来。
　　“晓飞，在同学聚会那天，我……我在你去厕所的时候，删了一条梁楠发给你的短信……”他激灵般地“啊”的一声，问我：“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看明白。”他反抓住我的手，不依不饶：“那内容呢？”
　　“我也不说，”我擦干了眼泪，“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我是不是很邪恶？因为我喜欢你，只是我不敢说出口。我是胆小鬼。
　　我知道我又利用了晓飞的善良。他点了点头，他说：“后天晚上我妈不回来睡，她要去我外婆家处理一些事情，后天晚上你过来，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为什么不现在讲？”
　　“惩罚你。”他说，“让你为我多难受两天，谁让你之前要骗我。”
　　“我才不会难受。别自作多情。”突然一个问题又蹿入脑海。或许不能用“蹿”，它是在我身体里扎根很久的，那颗尖锐却甜蜜的种子。“陈晓飞我问你，”顿了顿，开了口，“那天晚上，你干嘛亲我？”
　　你会不会说。是因为你喜欢我？如果你说出来，哪怕我再不敢承认，我也会回亲你一下。真的。
　　他淡淡地说：“哦，不小心的。”
　　陈晓飞，你，去，死。

　　知道暑假的最后几天，我在网吧里靠着晓飞的肚子渐渐睡去的时候眼前还会浮现出那个被他所谓“出来偷情”的疯狂夜晚。我为什么突然在半夜里义无反顾，天不怕地不怕地从家里开门出来？还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踢踢踏踏小心翼翼不知疲倦地溜了回去？即便是知道了与晓飞爸爸有不明关系的女人是梁楠的阿姨，我又何故如此不安又兴奋呢？大概就是因为我……
　　好，你不说，我也不说。

　　在那个约定的夜晚到来之前的傍晚，我跟家里撒了个谎，称初中同学要聚餐，可能要通宵去玩，就此躲过了妹妹的“追捕”，心怀期许地提早出了门。
　　碍于面子，我不愿提早去他加。在麻辣烫里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便无所事事地徘徊在街头。夕阳依旧美，霞辉灿烂，远处的天空像是浸染了少许蓝墨水一样隐隐透着紫，像一片“远看近无”的薰衣草生长在天际。街上流溢着食物丰沛的香气和亲切的叫卖，我想起郭沫若的《银河》来。
　　就在这样的诗情画意中，晓飞的把柄和梁楠的阿姨一同从远处走过来了。我立马别过头，藏在人群中不让他们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像一对和睦多年的小夫妻一样。不知道是哪里升起来的悲凉掐住了我的心。这世上，总有负心薄情的男人在大街上与一个相识或许并不久的女人谈笑风生，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便会踩着另一个女人伤心的过往开始崭新的生活。而比之更为纯粹的恋情，我却要拿拿捏捏或许花费一生的勇气，都无从说出口。
　　晓飞，你是不是也一样呢？

　　又是自寻烦恼了。不是吗？

　　晚上八点。这是关机前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摘了眼睛，躺在了晓飞的床上。我撞撞他的胳膊：“你先说。”
　　“其实……”
　　“等等，还是我先说吧，你要说的，肯定比我长。”
　　“神经。”
　　我笑了笑，侧过身去对着他的耳朵，“梁楠的短信说，她看到了你的签名，她说她不是故意骗你的，她看到你难过很心疼，她希望你开心，她说她很在乎你。”
　　大致就是这样。我竟然记住了。
　　晓飞“哈哈”了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删掉它了。”
　　我的思维又定住了。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对不对？只是这个事实，还是让我自己感到害怕。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梁楠在高三上学期就偷偷跟我说她喜欢我。不过我不喜欢她。她其实挺粘挺烦人的。我拒绝了她。不过她好像总是不肯死心的样子。下学期的时候，我爸这边开始出状况了。我妈告诉我，据别人看到，勾搭上的是个市场里做生意的女人，我妈先前私下里跟我爸吵过，但是怕影响我的高考，所以考试前我爸息事宁人了一段时间。不过考试一过，你也看到的，我爸没回心转意，装过了那么一阵子，就本性暴露，直到那天那个女人来闹事。”
　　我想在听他讲小说一样听得半响无言，偶尔只能插入诸如“不会吧”“真的吗”之类的疑问。他说：“至于这个女人就是梁楠的阿姨，是梁楠告诉我的。她时常来她阿姨这里帮个忙什么的，后来知道了事情，她告诉我只好，我真的觉得……有点恶心……唉不说了，反正后来乱七八糟跟她说起过一些家里的问题……”
　　“那她说的，骗过你什么？”
　　“她在高考之前一个月跟我说，她阿姨已经不纠缠我爸了，结果证明，她是暂时安慰安慰我的。”
　　“她那么说啊……”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嫉妒和暖意，“看来她真的很关心你啊。”
　　“可是真相出现的时候还不是更伤心吗？我讨厌被骗！你知道吗！”
　　我有些羞愧地别开了头。
　　“不过她提到的那个什么签名……我告诉你，那些签名都是些给你看的。你之前有没有看到一句‘欢乐短暂，我很想你’，这句就是写给……”
　　都已经说到这里，你为什么不说下去？你也是胆小鬼。晓飞。
　　他转回了话题：“我爸说只要我妈肯放他走，离了婚，这套房子就给我和我妈。”
　　“他和梁楠阿姨有地方住？”
　　“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们露宿街头最好。”
　　我拍了拍他的手，“别这么恨他，他毕竟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就可以无缘无故不要我妈？”他有些火大地推了我一下，“还有你，聚会那次干嘛要骗我！你是故意不想跟我走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晓飞，你叫我怎么回答？
　　他突然捏住了我的手，语气缓和下来。黑暗里，他的头发时不时拂到我的脸上，“你怎么这么能出汗？你很热吗？要不要打空调？”
　　“不用！”我拉住了他卧起的身子，他在旁边默坐了一会，身影像是一座山丘一样横亘在眼前。
　　他拉起我的手，重新躺下来。用手指在我的掌心一遍一遍地抹：“擦我身上来好了，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缺水。”
　　“恶不恶心？不嫌脏啊。”
　　“所以你也别嫌啊。”
　　我感到身子里慢慢填充起一种叫做温馨的物质，像是一个气球里被慢慢注入了温水，也会胀大，也会扩充，但是比注入空气时更加沉实，更加柔软，具备着血肉一般脉脉的体温与质感。我终于鼓起勇气靠近了他的耳朵，喃喃：“晓飞，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把我的手放到了他的汗衫上，我感觉手心的水分一点一点被衣料吸干了。衣服下他结实的小腹如此富有弹性，像一块滚烫的橡皮泥。
　　“你呢？”算是默认，还是反问？
　　我没有做声。手汗又出来一层。晓飞，你的衣服要洗了。
　　“有一种喜欢，是男人对男人的喜欢。”我想了想，还是义正言辞地告诉了他。
　　他哈哈笑了出来：“扒下裤子我看看，看看你有没有能力证明你对我的喜欢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我的脸又烧得不行：“变态！走开！”
　　他的声音像一锅泼在地上的热水一样急速冷却下来：“喂，以后不许老说‘变态’，我不喜欢这个词。”
　　我“哦”了一声，心里也有些恍惚的凉意。他轻轻开口：“莫雨，我喜欢你，就好像喜欢自己的弟弟一样。只不过……在学校里跟你相处这么久，心里多了一点……比喜欢更重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就是一种喜欢呗。就是那种哪怕亲了你也不觉得恶心，抱着你心里会很愉快，看到你跟别人太好心里有点吃醋的那种……你明不明白？”
　　我转过身，背朝晓飞，面朝窗台。外面的世界安静地像是隔在一块老旧的油纸后面一样，无声地上演着人间各式各样的皮影剧情。晓飞的手环住了我的肚子，他的气息俯冲在我的脖子上，像一阵阵温暖的波涛。今天没有我的妹妹，没有他的妈妈，外面就这样抱在一起，睡到了天亮。

　　如果你觉得我应该和梁楠再发生一点什么的话，除了八月中旬我去华夏大市场买水果，她看见我之后有好地招呼我过去，还热心地收了我较少的钱却称给我好大一袋桃子，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毕竟不是小说，即便她喜欢着晓飞，可后来整个假期里，一上线就陪着他大发时间，一有空就一起去压马路的人，还是我。

　　是在我大学开学前两天的夜里，我和晓飞为纪念最后的相聚，决定去网吧里一起包一次夜。我们窝在二楼只可以坐两个人的小包间里，挂着□□，吃着零食，耳机里是不断变换的音乐。明明坐在旁边，他却从□□里发信息来：“晚上你还睡吗？”
　　我马上回答：“累了就小睡一会呗。”
　　“你后天几点的火车啊？”
　　“下午五点半，不是说了很多次了吗？”
　　“哦，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能怎么办。”我苦笑了一下。
　　“你会不会想我啊。”
　　“不会的。”
　　他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我斜睨了他一眼，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不要肉麻。”
　　他傻笑了一下，在对话框里又出现了一句话：现在，能不能亲一下？
　　我的脸又噌地烧起来。键盘按钮上湿漉漉地沾满了我指尖的汗水。我转过脸，什么话也没说，他当然也明白。然后他就靠了过来。这一次，他的嘴唇是潮湿的，他的吻没有吸干我的水分，没有让我紧张不安，像一只蜻蜓一样在我的嘴上停留了一会，就“呼啦啦”扇着幸福的翅膀飞走了。上面甚至还带着汽水的甜味。
　　我一阵眩晕。我发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让他亲我。
　　我感到幸福。是可以说出来的那种。幸福。

　　临走那天，晓飞来车站送我。大包小包，我像是逃难般等着误点的火车。
　　终于说了“再见”，看晓飞小时在攒动的人头之后，我拖着行李，有些落寞地走上了月台。
　　汽笛声由远及近，同时来到的还有三条短信。晓飞的。我猜的没错。
　　第一条，你直到现在走了还是没有主动跟我说，你喜欢我。你知道吗？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跟你说过这句话了。
　　第二条，你还记得吗？
　　我想要简单的生活我想喝七喜。
　　欢乐短暂，我很想你。
　　默默祈祷，不要下雨。
　　第三条，每句的首尾，连起来读读看。

　　我，喜，欢，你，默，雨。

　　陈晓飞，你真是傻瓜。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这是我们高一时候就一起玩过的文字游戏呀。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吗？在我看见你的签名时候，我心里就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你不动点脑筋把“默”字改成我的“莫”呢？
　　我是胆小鬼。你也是胆小鬼。对不对？
　　我们都是胆小鬼，总是有那么多欲言又止的“我喜欢你”，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细碎的呢喃。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迅速打下“我喜欢你”回复了过去。车门打开，我的眼泪掉下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