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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二十九章 ...

  •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赵峥看着窗外,话语淡淡:“等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尽管一直在努力逃避,但旗云心里多少也清楚叶勋生还的可能有多么微弱,可眼下赵峥却如此笃定地说他还活着。旗云来不及欣喜,心头泛起的第一感觉却是疑惑:“你……为什么这么说?”

      赵峥的话太奇怪,旗云竟隐隐觉得这一切像是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脑海中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想要再开口询问,赵峥却已经道:“没什么,后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只需要等待就好。”

      他的神色中有片刻的寥落,随即又被淡淡地笑容所掩盖。赵峥将旗云扶着躺回塌上,理了理她的长发,柔声道:“什么都不必想,一切都很好,我会给你和孩子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旗云微微动了动脖子,扬起脸看他:“那你呢?”

      “我……”赵峥指尖一顿,又漫不经心地擦过她的脸颊,“我当然会陪着你们。”

      无论赵峥的话是否是宽慰,无疑的是,旗云在这之后的精神状态确实是好了许多。因为受伤和怀孕的缘故,旗云回到碧泉殿后,便几乎是躺在床上度的日子。

      齐国大军已经深入了姜国的内陆,抵达京城也不过是数日之间的事。但偏偏养伤的这段时间以来,旗云连一点动静都不曾听说,仿佛齐国的军队在攻陷飞云后便戛然止步。外面的反应她自然是不清楚,但宫中所表现的平和未免又有些过于诡异。

      旗云试着问过几次,但皆是没有得到什么特别消息。寂云依然下落不明,而叶勋,虽然从赵峥口中得知他并未死在战争中,后来的去处却并不清楚。想来想去,在这样的时候也不便去追问赵峥他的所在,只得忍了下来,盼着他和寂云都平平安安就好。

      如此过了三日,旗云的伤势有所好转,正打算去院中走走散心,却忽然接到宫外传来将军府的消息。

      自打旗云去了飞云之后,接二连三的事情倒是令她几乎彻底地忘记了还留在京城的季修茗。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姑娘,旗云并没有多少嫉妒的感觉,反倒是有一种近似于姐妹之间的疼惜之情。因此在离开飞云之前,叶勋专门拜托她回京之后去看看修茗,她也是欣然答应了,哪里知道后来短短一日便发生剧变,自己尚且应接不暇,又怎么还想得起这一桩嘱托?倘若不是今日收到消息,恐怕旗云还真是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既然想起,又听说正好将军府上叶夫人求见,当下便备了马车朝着宫外驶去。

      皇宫到将军府的距离并不远,经过的街道都是京城达官贵人居住来往的地方,平日里便显得有些冷清,如今更是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马车飞速地驶过,旗云透过帘子往外张望,只能望见京城灰蒙蒙的天空。

      不过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将军府门口。旗云被碎玲扶着下了车,一抬头,就见门口站了三个眼眶红通通的小丫鬟。

      “娘娘,您可算来了。”当先的丫鬟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哽咽道:“您要是再来晚些日子,恐怕都见不着夫人了……”

      旗云正打算往内走,蓦地听到这么一句,讶然回头:“怎么回事?”

      那丫鬟站起身来,抹了把眼泪:“自打将军去了飞云城,夫人便一病不起。这些日子眼看着病是越发地重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偏偏这当口,又、又听说……”咬咬牙,还是将后半句说了出来:“又听说将军殉国……这、这不是要了夫人的命吗!”

      旗云默然片刻,心头百般滋味转了一圈:“先带我去见她吧。”

      不过数月的时间,原本还略带生机的将军府如今却变得荒凉一片。连老将军从前种植的树木都不见了应有的风采。明明正是夏季,却均是萧索疲累的姿态,几乎令人不忍猝睹。

      旗云一面走一面想着修茗与叶勋成亲将近半载以来所过的日子:先是匆匆忙忙地行了婚事,接着叶勋便被赵峥带去了扬州,好不容易等到自扬州回来,却又是因为叶老将军去世。等到丧事处理结束,接踵而来的便是自己父亲的失踪,而叶勋又被派遣去戍守飞云……她不过是一个年方十九的姑娘,本身便体弱多病,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已是举目无亲,遭此变故,又可以依靠谁?这些担忧和烦恼又能和谁去说?

      叶勋固然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既然娶了修茗便断不会辜负了她。只是在这不辜负二字之前,还立着一道道的枷锁。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放弃对他寄予厚望的国家,不可能因此违背赵峥的命令……他甚至连自己都不能自主,又如何给予修茗所要的幸福?

      因此这一个不辜负,便在无数更大的前提下渐渐地成为了辜负。

      只是可惜了那个梨花般的姑娘,还没来得及清雅的绽放,就已经被逼迫到如今的境地……旗云禁不住苦笑出来:自己又与她有何不同呢?命运如同一场残忍的游戏,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亦或是勇敢坚毅的将军,甚至于是像她们这样的女子……都无法幸免于难。

      “娘娘,到了。”领路的丫鬟停了下来,对旗云道:“夫人喜静,奴婢便不进去了,娘娘若有什么吩咐便叫一声吧。”

      面前是一个窄小的院子。院内空空寂寂,除了一座朱红的房屋便没有多余的事物。旗云站在院外看去,房屋内仅有的一扇窗户此时正敞开着,窗户正对的空地上用石块圈出了一方不大的泥土地,中间栽种了一株小小的幼苗。

      “好,那你们先下去吧。”不知为何,那株树苗竟让人有些心疼的错觉。旗云微微皱起眉,将那些丫鬟屏退了下去,索性也对碎玲道:“我一个人进去便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吧。”

      尽管先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真正见到修茗的时候,旗云仍然是有些震惊——数月前那个瘦弱秀丽的姑娘如今却几乎已经不成人形。躺在病榻上的身躯像是就要化作一缕香魂飘散了去。

      旗云沿着床沿坐了下来,修茗似乎刚刚醒来,随着声音转动着脑袋,目光在停留到旗云面容上的时候略微一怔。

      “娘娘……”愣了片刻,她便勉力挤出一线笑容来:“娘娘恕罪,修茗恐怕不能给您行礼了。”

      “傻姑娘……”旗云心头不忍,看着她如今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紫眼窝——那里曾经有一双杏仁似的水瞳,潋滟晴好,笑起来时眼波涤荡,正是最明媚的景象。

      旗云幽幽叹了口气,牵起她瘦弱无骨的手,轻声道:“怎么会病得这么重?叫太医来看过了吗?大夫怎么说?”

      “都是沉疴旧疾了。”修茗声音柔柔地答她:“太医倒是当真请来看过,可惜还是没办法。什么药都试了,说关键还是心疾,医不好的……”

      提起压在她身上的那些事,旗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宽慰,自己的身份本来就已是尴尬,又要以什么立场去说呢?想了想,竟然只能道:“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能随随便便说丧气话。我还认识好几个大夫,待会儿便叫他们再来给你看看。”

      修茗摇摇头,手指无力地在旗云掌中轻轻挣动了几下。旗云询问地看着她,却听她道:“这些都无所谓了,娘娘实在不必费心,反正……”说到此,她眼眸黯了黯,转脸看向窗外:“反正叶勋走了,爹也不见了……我活着也不过是众人的累赘,又何必……”

      “叶勋没有死!”旗云猛地握紧她的手,一字字道:“叶勋没有死,你爹也活得好好的,他们都没事,所以你也要坚持下去!”

      修茗涣散的目光在听了旗云的话后又有了片刻的凝聚,她似乎有些茫然和不可置信:“……真的?”

      “真的。”旗云笃定地点了点头,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我不会骗你。”

      “那就好……”修茗也微微笑起来,眼角泪光点点,喃喃:“那就好……”

      心知修茗此时所在意的未必是真相,哪怕是一个粗糙的谎言,只要可以拯救她离开那种暗无天日的绝望,恐怕她也是愿意的。因此旗云便也没有仔细向她解释,毕竟若真要详细说起来,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离开飞云城之前,叶勋还专门拜托我回京后记得来看看你。”旗云见她情绪略有好转,也微微松了口气:“可惜后来事情不断,我竟然稀里糊涂的给忘了……妹妹你可不要怪我。”

      “怎么会呢。”修茗青白的脸上维持着微弱的笑意,“娘娘一番好心,修茗已经是感激不尽,又怎么可能责怪?”她说着,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来,费力地呼吸了两下,这才又道:“这次专门叫人去将娘娘请出宫来,其实是想告诉娘娘一件事……”

      “你说。”旗云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小小的骨骼连着浅薄的一层皮肉,她瘦得惊人。

      “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娘亲。”修茗轻轻道:“她和我说,不要再走和她同样的路了。不要抓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不要勉强自己,也勉强了别人。”

      “我以前想,或许叶勋心里真的是一点都没有我的吧?但是那也没有关系……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修茗看了看旗云,对方温柔的神色让她的眼眸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更何况他心里的人是这么美好……我又怎么舍得去横刀夺爱呢?”

      旗云摇摇头,想要开口,却被修茗的话语阻拦了下去:“嫁入叶家的前一天,我对自己说,哪怕是今后只能做一个他身边的影子,我也是愿意的……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并不是影子啊。”

      “不仅不是影子,反而成了牢笼和累赘……”修茗歉疚地看着旗云,指节弯曲起来,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掌:“我把我们三个都关了起来……就像从前我娘一样,明明知道爹爱的不是自己,却还是要同他成亲……我曾经以为这是一种宽容,现在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这是最自私的惩罚,代价是所有人的幸福。”

      修茗将旗云的手拉到自己颊边,像个小孩子似地轻轻挨了上去:“姐姐……旗云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她的动作是如此轻柔而小心翼翼,瞬间便击中了旗云心头最柔软的部分,连忙点头:“当然可以,你随便怎么叫都好。”

      “真好……”修茗的话语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她的身子向前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团,脸庞上却终于多了一些粉嫩的颜色。

      “姐姐,我把叶勋还给你……”她有些幸福地闭上眼,喃喃:“我把叶勋还给你……你们要代替我,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膝下子孙成群……还要去看很多很多的风景,遇见很多很多的人,然后在生命的尽头,相互注视着离去……”修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她所有的生命都随着这些话一点点飘散了开去。旗云听得心慌,蓦地见她消失了声音,惊得低头一探,却是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修茗的这番话真真切切地触到了她的灵魂深处。只是,这样的生活,又怎么可能会属于他们呢?哪怕是没有修茗的存在,这些……也早就没有可能了啊。

      旗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奈,她忍不住低下头,将脸颊埋在修茗的身侧,轻声哽咽起来——谁说她不想呢?谁说她愿意这样呢?走到如今这一步,或许是有她的决定,但更多的还是上天一再的捉弄。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选择的机会,唯一能够坚持的,就是自己从来不愿放弃的希望。关于美好的生活,关于密水云都,甚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但是这就像梦,无论做了多少遍,都不能成为现实。

      旗云早已认清了这一切,尽管偶尔想来仍旧觉得失落和遗憾,但已经不会去抱怨命运的不公。只是……可惜了修茗。这个清雅瘦弱的姑娘,她的生命甚至还没有彻底的绽放,她的精彩和美丽还来不及被人所欣赏……就不得不臣服在种种无可奈何的逼压之下。

      这是她们这个时代的女子的悲哀。无法自主的命运、无法为自己的前途做出判断,因为没有能力独自站立而被迫去依赖别人……却又在所依赖的对象依次离开后摔得遍体鳞伤。在一次复一次的打击之中,因为自身的脆弱而过度轻易地节节败退……如果没能生在安稳的年代,没能嫁入一户好的人家,这一生便灰暗着转瞬即逝了。

      旗云觉得自己隐约像是从修茗的际遇中领悟到了什么。在不住的哭泣之中,她的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成形起来——那应该是一种意识,她不知道。

      直到喉咙上的伤口隐隐传来疼痛的感觉,旗云这才强行遏制住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情绪。自从那一晚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些日子的坚强像是伪装拙劣的假面,禁不起丝毫戳碰,却终于还是在眼下彻底崩溃。

      好好宣泄了一场,整个人也仿佛轻松了许多,神智在片刻之间已经清明起来——无论如何,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下去。修茗的病情已然不能再拖,只是自己又实在不能长留宫外,那么便等今日回去后,召集太医来再给她仔细看看。

      旗云想到这些,便再也坐不住。眼见修茗还在睡眠中,也不忍心吵醒她,轻轻地将手掌抽了出来,将被角替她遮盖严实,这才转身出了门去。

      走到院子里时,又见到了窗户外那株小小的树苗。说不清是什么心思,她竟不自觉地走过去看了看。

      “是梨树的枝啊……”旗云喃喃。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朱红的小屋,屋内白纱层层,微风轻轻吹拂进去,宛如惊醒了一室的梦寐。

      回过神来,旗云不再停留,急忙便出了将军府回宫去。

      等到派人去通知了太医院的大夫们,好不容易休息了片刻,赵峥又从御书房转了回来。陪着他用过晚膳,看着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旗云却忽然感到了一阵强烈不安。

      这种情绪来得如此剧烈,似乎是从今日下午见到那株小小的树苗时起便深埋了下来。旗云也不顾夜色降临,叫了马车便准备再出宫去看看修茗。

      然而,脚步才刚刚踏出碧泉殿,报丧的人就已经抵达。

      之前接待旗云的那个丫鬟又一次红了眼睛,她哭着说太医们还来不及诊完脉夫人便去了……临走前眼睛望着窗户外,也不知看向了哪里,还好脸上是笑着的,应是没有遗憾……

      旗云模模糊糊地听她说着,又想到几个时辰前那个瘦弱的姑娘,那么轻柔地道出自己的梦想,一句一句听起来都像是离别前的赠言……明明应该凄婉悲哀,却听出了轻微的幸福声音……

      她还想到那株种在院子里的小小梨木。躺在修茗的床上,若是向外望去,应该便能看到那株小树苗吧?虽说不知道她临终前究竟为何会如此在意它,但想必多少有些非凡的含义……

      旗云想要叹息,眼中却充满了泪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屋外星空璀璨,夏季的夜晚蝉鸣绵长。物色仍在,却已经不是梨花开放的时节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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