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轩辕冥歌

69、番外—柳无痕篇

　　夕阳下，我看到了秦殇落寞的身影。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男人真的有忧伤。
　　五年前，还是个少年的他，背着易远兮，来到了我的听风谷。
　　那一年，大雪漫天，风往北吹。
　　他冲进来的时候，已经落了满身的雪花。
　　那双蓝色的眼睛，荡涤着名为坚毅的波纹，让人莫名的敬佩。
　　从此，我跟随在了他身边，五年未悔。
　　五年来，他的人生，不，该说，他的霸业，几乎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他是那么的春风得意，那么的辉煌万丈。
　　他面对所有人，都会勾起一丝淡漠地笑容，冷漠而疏离，让人一看，就有距离。
　　我见证了他，从一个愣头小子，成长为一代枭雄。他的变化，是惊人的，也是命中注定的。
　　也许他天生就是用来受人尊敬的吧，浑然天成的霸气，高贵的无懈可击。
　　可是，他身带重病，是连我这个被外人传的神乎其神的神医，都无法治愈的。
　　就算如此，他依旧是高贵的帝王，举手投足，皆是王者风范。
　　他曾经，站在最高的山峰上，用不容他人置喙的语气说，他早晚，要把这片大好的江山踩在脚下。
　　我相信，他做得到。因为，他是秦殇。

　　他对周围所有人的情绪，都掌握的那样好，在属下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国君，在兄弟面前，他是平易近人的手足。他对任何人，都挂着无意义甚至冰冷的微笑，让人无法亲近。最初，也许因为怕年少不足以服众，他才表现的那样冰冷，那样的无情，甚至冷酷，可是渐渐的，这种伪装，成了习惯，掩盖了他真实的性格。
　　我以为，他一生都会这样过下去，带着帝王的面具，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做他一呼万诺的国君，为将来的雄霸天下，步步为营。
　　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
　　他，变了……
　　他说，他恨她骗他，他说，他恨她是仇人的女儿。可是……
　　难道他真的，没有察觉么？
　　对所有人都挂着冷漠疏离的笑容，就连对我们这些亲近的人，也习惯性的露出对陌生人的笑容的他，只有在看她的时候，眼里才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情，复杂的，让我，嫉妒……
　　是的，我嫉妒。
　　如果我没看错，那种感情，叫做，隐忍……
　　他，竟然也会隐忍……
　　我从不知道，也很难想象，他，竟然也会隐忍。
　　也许，她让他变回了正常人，而我，我们大家，却让他变成了习惯带着面具的，伪装者。
　　她，是个正常人，而我们，恐怕都是不正常的。
　　她，是我们这个死气沉沉的组织中，从未出现过的鲜活生命力，是我们这灰暗的世界中，一抹前所未有的颜色。
　　她，从不需要他为她做任何事，就算她需要些什么，也都无关痛痒。而我们，一直在逼着他，成为君王，成为肩上扛着万钧重担的君王，让他，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存在于这个世界。
　　在她面前，他可以发怒，可以笑，可是在我们面前，他必须带着面具演好一个帝王的角色。
　　她给了他欢笑，也给了他泪水，给了他愤怒，也给了他开心，可是我们，却只给了他沉重的负担，无论是国家的重任，还是兄弟情义的牵绊，都只会让他，束手束脚，无法按照自己的真心实意行事。

　　他也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看着那个女孩，或者谈起那个女孩的时候，眼中惯有的坚冰，会慢慢的融化，总是会闪着一种，堪称幸福甜蜜的幽光。
　　也许，他同样没有察觉，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每当开心的时候，颜色总是会变得净透清澈，难过或者愤怒的时候，则会变得幽深黯淡，颜色越深，则负面情绪越甚。
　　他与我谈论那个女孩，尽管语气总是显得冰冷，显得嫌恶，可是他的眼睛，却不会骗人，那么明净的颜色，比最透彻的宝石还要清澈。
　　我，嫉妒，真嫉妒，那个能让他的眸子显现这种颜色的女子。
　　那个女孩，流了第一个孩子的那天，他在我的无忧草堂，留了许久，他看着我的时候，他问过我，他该怎么做。
　　我看到过那个女孩，我也暗暗观察过她，温柔，无害，孱弱，可是，她这样的人，真的适合秦殇吗？
　　或者，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秦殇高攀了她，可是，在我们这一群人看来，恐怕，她配不起秦殇。
　　我们需要的，真的不是一棵易折的空谷幽兰，她，太脆弱了。
　　也不知道，是命运的那个环节出了错，更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在捉弄我们，她，仍旧来到了他身边。
　　她，不该存在于我们这个晦暗的组织，她不适合在这个非正常人组成的队伍里生存。她，是个天仙，而我们，都是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若是她继续留在这里，或者是她折断羽翼，染上污泥，凋零全部的美好，跌落地狱，或者是我们被她救赎，终止杀戮，洗涤一身黑暗，升入天堂。但是后者的几率，微乎其微。
　　可无论怎样，都会害了彼此。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才了解，天堂毕竟太远太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所以，我们集体，把那个女孩，扯入了万恶的地狱。

　　那时，秦殇满眼，都是一种期待的光芒，我知道，他期待着我能告诉他，他可以继续留住那个女孩。
　　我的回答是，既然他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多问我一句。
　　后来，我听说，他把她带到了殇离苑。
　　我能做的，只是沉默。我曾经，想过要让她消失掉，但是，我看到了秦殇那好不容易才恢复成为正常人的表情，我犹豫了。
　　我，可以让秦殇伤心吗？
　　答案，否定。

　　秦殇，你终究动了情……
　　你曾，用薄凉的声音说过，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值得真心去保护。
　　可是，你保护了她，你为了她，顾不得一切地扑下屋檐，你为了她，斩掉了你哥哥的耳朵，你为了她，差一点砍断炎日的手。
　　秦殇，你还能说，你真的不爱她？

　　我记得，那一年，你来到了听风谷，一副落魄之极的模样，可是，气势不减，眼神幽深的，让人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从你遇到了她，你的眼神，便更加的幽暗，甚至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收发自如的情绪，到她这里，也失了灵。
　　秦殇，你真的，只是恨着？
　　我也在提醒着我自己，你只是恨着，只是恨着而已。如此而已。可是为什么，我总有一丝不安呢？
　　我也想相信，你只是恨着。可是，你的所作所为，渐渐让我无法坚定这个信念。

　　直到那一天，我知道你把她囚禁在地牢的事情。我再也无法相信，你只是恨着。
　　但是我没有做什么，只是在无人的地方，露出了一丝苦笑。
　　秦殇，你不知道吗？
　　越是在乎的东西，毁的越是决绝。
　　因为，你宁愿她碎掉，也不要别人把她分享。
　　你毁了她的容貌，毒哑了她的嗓子，断了她的手和脚。
　　那一刻，你终于承认了，你，爱她……

　　然而就算得知了这一切，又能如何，我劝不动你，也不会再劝你。
　　我能做的，永远只是在暗地里帮你，让你认清事实与时世。
　　秦殇，或许你不知道，你给她的伤害，早已经超越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且，你的执拗，只会让你，求而不得。

　　终于，我看到了那场大火的燃烧。
　　秦殇，她恨你，从她恨起你开始，我便知道，你，求不得，也留不住……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点燃了大火，看着那一幕惊心动魄凄艳绝伦的画面。
　　有那么一刻，我不明白，那么纤弱的女子，曾经大家都以为她是你的附属品，是一件影子一样的东西，她哪里来的那么震撼人心的倔强与决绝？

　　你终究不得所求。
　　为什么？
　　你可能没看出来，她和我们，是一类人。
　　正因为，是一类人，我才没有让她消失掉，她也许值得你去珍惜。
　　但是，也因为，是一类人，她才不会轻易原谅你，让你得到她。

　　你，找回了她……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快乐……
　　那时的你，双眸变了颜色，青丝变成了雪，你知道吗？我再次想过让她消失，你们俩在一起，恐怕只会伤了对方，毁了彼此。所以她冰魄咬伤的时候，我曾放弃了救她。
　　但是，我无法，让你伤心。
　　所以，我用了梨花飞雪。
　　我，不后悔，毕竟，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或许你早已经遗忘了你曾经与我说过的话，但是，我没有忘记。
　　那一年，大雪漫天，我第一次用梨花飞雪救了你的命，你跟我说，你一定会活下去，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
　　那一刻，你的表情，坚定，毅然。
　　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
　　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对未来的渴望，随着你的势力一天天扩大，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将会越来越沉。
　　秦殇，你知道吗？保护想保护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我跟在了你的身边，为你，做力所能及的事。希望，能让你在将来，为了江山为了百姓而不得不放弃某种东西的时候，不用那么痛苦。
　　云紫萱，是个意外……
　　她，带给你欢笑，同时也带给你泪水，带给你希望，也带给你绝望，她让你，重新做回了自己。这就是，我迟迟没有对她出手的原因。

　　接到北祁皇的来信，我曾犹豫过，也曾担忧过，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迎娶顾雪媛，毕竟，你是那样的在意着我们，在意着血夕城。
　　我的预感成真了，你真的，娶了顾雪媛。
　　大婚那天，我看到了你的表情，不，该说你面无表情，一身黑衣，在鲜红的世界中，格外扎眼，我知道你这样代表了什么，是你根本不愿意娶她。
　　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在外人看来，你是那么狂傲，那么冷酷，可是在我们心中，你一直都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你一直，在为我们而努力，可我们，为你做的，又有多少？
　　云紫萱，是你唯一一个，能开心的理由，所以，我拼尽一切，也要帮你留住她的命，还有她的孩子。
　　筱禾死的那天，我清楚地看见了，你眼底的杀气，我知道，你对顾雪媛动了杀心，若是平日里，你早已经让顾雪媛死无全尸，可是，你不能，因为你那个酝酿三年的计划，也因为，你还有我们。我看得出，你在忍，终有一天，因为你相信，你会成功，你会不用再忍，你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和云紫萱解释，来求得她的理解与宽恕。
　　云紫萱给你生了一个儿子，我明知道，她的几次险些流产，早已经损害了胚胎的完美，我也知道，一个生在王室的弱者，只能是悲剧，但是我仍然不放弃，我相信，以我们整个水月涧的能力，一定可以还你一个健康的儿子。
　　可是，我们却仍然无法，解开他身上的寒毒。
　　我请了师兄出山，只为了，延续他的生命，直到有朝一日能治愈他的病。

　　那一天，你，再次失去了她……
　　这一次，我该快乐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七月七日。

　　她在你面前，微笑着跳下了山崖，你虽未随她一起去，可我明白，你不过是，成了行尸走肉。
　　你一如既往地处理国事，和我们谈笑风生，可是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你那双幽深的眸子，不见一丝生气，你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被抽离了灵魂。
　　你仍旧没有察觉吧。
　　你面对我们的时候，眼眸同样幽暗，气势同样不减，你甚至，会说谢谢。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代表，我们已经被你归结到了，陌生人的行列。
　　你以前，从来没有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说过谢字，因为你把我们当自己人，你为我们所做的，早已经超过了谢谢这两个字所带来的一切。

　　你该恨我们，你有理由很我们。
　　若是没有我们的存在，你不会以国家大事，和我们的性命为重，你会放手一搏，毫无顾忌，也就不用，承受那么多她对你的误解。
　　我向她要了诊金，可是她却，没有兑现。原本我便没有报多大的希望，毕竟，她与我们，都是一类人。
　　三年筹措，卧薪尝胆，或成或败，只在一朝。
　　你，即便再怎么舍不得与她的爱情，可是，你也不会住手。
　　我知道，是我们牵绊了你，是情义约束了你。
　　但……
　　你没有言语。

　　终于，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报。
　　我们终于称霸了东方，打败了北祁。
　　胜利的那一天，你告诉我，你要北祁王室再无子嗣。
　　我知道，你是在报复，你是在告诉世人，伤害你，藐视你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我答应了。
　　你也许，只当我是在同情你吧，其实你不知道，我这么做，只是在补偿你，因为我没能为你留住你此生的挚爱。

　　你成了高高在上的东冥帝，君临天下……
　　在世人看来，或许，这是多么威风多么辉煌的荣耀，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可我懂得你眼里的落寞，这是，委屈了你。

　　可我能为你做的，仅仅，是照顾好你的孩子。
　　箫烈问我，一个原本不该来到这世界上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费心去救治。
　　我的回答是，为了，仅有一次的生命，为了，所在乎的人。

　　其实，我仅仅，是为了你罢了……

　　当你眼里的忧郁，与寂寞越来越甚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你，根本放不下她，若不是为了我们，恐怕，你已经随她而去，那样，也好过日日夜夜承受着良心的谴责，与思念的煎熬。
　　秦殇，我想问你的，只是，你，恨过我吗？
　　回答我的，永远都是沉默，还有嘴角那一丝的淡笑。
　　若是不恨，为何你不愿面对我的眼睛，若是恨，你为何，还要这样笑？

　　你不惜千金，为她建造了流云宫，我问你，为什么。
　　你答，为了等她回家。
　　我，沉默了。
　　流云宫落成的一日，萱草花开，全部，都是深沉的紫色，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