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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与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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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还没正式成为顾晓寒的合格影卫之前,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明教上下。教主直接不见了人影,没人知道他是病得要死还是躲在暗处。
顾晓寒提醒他们近来少出门,张婆婆还是不幸染上疫病,高烧不起。眼见她一天天消瘦起来,最后瘦成一把骨头。
瘟疫的厉害,他第一次见识。还没来得及伤心,他也病了。浑身滚烫,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意识半睡半醒间,他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张嘴。”一碗苦涩的汤药就灌了进来。废力的睁开眼,想看那人一眼,却只看到雪白的衣角。
等明教上下从疫病的阴翳里过去,已经是第二年的开春,他整个人像是死过一次。醒来后,发现自己似乎在一家医馆似的地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哟,命倒是挺硬啊。”
赵锐不答话,他直觉这老头身上有一种跟顾晓寒一样的气质。他说不上来,但想到这些天多亏他照顾,还是尽力友善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我是赵锐。”
“他们都叫我孤寡老人,不必见外。”孤寡老人又打量他一阵,“果然跟他说的一模一样。”
赵锐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他没听说过孤寡老人这个名号,只觉好生奇怪,嘴上说着不必见外,却连名字都不肯告诉。
养病的时候就听孤寡老人唠嗑,说他身体虽瘦弱,但身体底子不错。这次瘟疫中,仅此于教主,身份最贵重的左使,都没有他这般好运气,病中撒手人寰。
“这样的瘟疫,怎么传上来的?”
他心中并没有过分的感伤,只是难免兔死狐悲,想想经历洪水、疫病,两度不死,身陷杀人窟,更是觉得天意难测。
孤寡老人瞥了他一眼,“草原上的牛羊每到冬天就会发瘟,互相传染,只是今年恰巧出现了传到人身上的,又恰好被人带来。”
等身上的病好的差不多了,顾晓寒这才出现,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他来接他回去。赵锐这才生出模模糊糊的印象,自己烧的晕晕乎乎时就是被这人抱着去了杏林阁,高烧的身体感受到凉意,不由自主往怀里钻,还一直抓着对方不肯撒手。
“多,多谢。”
他有些羞赧,一边走着,一边真情实意道了个谢。冬日里寒凉,太阳是摆设,冷风吹在身上能刮掉一层皮。好在顾晓寒备了件披风,足够赵锐把自己裹起来。
抬头打量着顾晓寒,见他雪白的外袍随风而动,相比黑衣的肃杀,竟更像个仙人。身形薄削,也不知是天生的瘦还是里面根本没穿棉衣,倒是不怕冷。
“我并不是为了你。”
顾晓寒声音依然冷冷的。就在赵锐以为两人就要沉默着回到雪宫时,他忽然转过头,再度开口,一句话几乎把人砸晕。
“张婆婆走了,她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早在青云城做吊丧郎的时候,就老板听说过雁门关外的人,不拘礼节,不信入土为安,所以不是土葬而是天葬。若是棺材铺子开到那里,怕是要赔本。
而真正的天葬,赵锐却是第一次见到。
彼时还是初春,山中的树木还没抽出嫩芽,依旧光秃秃的。在一处平坦的山坡上,堆放着半人高的木柴堆,张婆婆的遗体躺在上面,她闭上眼睛,面容极其安详。
赵锐不敢再看第二眼,心中一阵恍惚。他病了这么多天,宛如一场梦一般。张婆婆也是梦的一部分吗?
萨满巫师们在干柴旁转圈,他们脸颊绘着青红色的花纹,黑发披散,其中一人手举铃铛,一人怀抱腰鼓,另一人手举火把,他们口中念念有词。
他听不懂,求助似得望向顾晓寒,却被他面上的表情一惊。
赵锐作为吊丧郎,丧礼上可谓观尽众生相。老板很早就教过他如何看出谁在逢场作戏。
一面哭,一面口齿清晰地表述着自己如何悲痛欲绝,这种人必然不是真正伤心。
真正伤心的哭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至亲至爱,生死相隔,必然不会有人在意形象。
还有一种伤心,却根本不会哭出来。他们在宾客面前迎来送往,眼底却尽是木然,仿佛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就像如今,哪怕顾晓寒没有说话,脸上如同带了面具看不出表情,在萨满巫师点燃大火的那一刻,他却猛地握紧了拳头。
赵锐敏锐感觉到,他在伤心。
火势本来沿着木柴缓缓蔓延,一阵风吹过,猛然间窜了上去。张婆婆的头发丝在燃烧,身上的皮肉在燃烧,骨头也在燃烧,尸身发出一阵焦糊味,噼里啪啦溅起火花。
赵锐一动不动地盯着,猛然间,心中刺疼起来,那个让他不要害怕,给他缝衣服,叮嘱他好好活着的瞎眼婆婆却再也回不来了。
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流下,他自己却恍然未觉。直到顾晓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别哭了,再哭她也回不来了。”
他本意是安慰,赵锐闻言却胡乱地在脸颊上抹着,然而没什么用,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越积越多。
顾晓寒看着他,不作声,从怀中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伸出手给他擦拭。事与愿违,他不动手时,赵锐还只是抽噎,现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埋在顾晓寒的怀里,放声嚎哭,将这些日子,甚至是父母离开的这几年,生死之间挣扎的恐惧、委屈与辛酸通通倾倒干净。
他自己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应当是很久,久到哭完后声嘶力竭,只想倒在地上睡个昏天黑地。他动动身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顾晓寒的手绕至他背后,死死攥着他肩膀,不让他抬头。
两个伤心人共同坐在张婆婆的尸骨前,橘红色的火光照映着他们的面容。直到火焰燃尽,巫师们的念咒声停下,无声无息地退去,山谷中才回归寂静,只余风呼啸而过。
顾晓寒渐渐松开他。赵锐抬起头,看到他泛红的眼角。
“我会活下去的。”
他本就是无家可归的浮萍,既然已经手沾鲜血,不妨从血中走出一条路。
顾晓寒心中猛地一缩。少年的眼中蒙上一层坚毅,他终是想通了,顾晓寒此刻却不知是喜是悲。
“我一定会立起来,成为最强的影卫。”
赵锐继续补充。
“我会教会你的。”
顾晓寒听见自己这么承诺。
“赵锐算什么东西?我记得第一场比试的时候,那给老子整的,提心吊胆,结果打他就跟撵狗一样。”
“你不常来吧?我记得最近有赢过不少。”
“有赢也有输,不过还是输多赢少。”
“是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杀死弯刀王的。”
训练场前,赵锐一心一意擦着刀,也不去理会旁人的议论。好友车且从擂台中下来,拍拍他的肩。“别理会他们。”
赵锐笑了笑。 “他们这么说也正常。”他第一次比试时,将刀甩飞,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如今心中只有波澜不惊。
用顾晓寒自己的话说,赵锐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单凭武功技巧、内力功法而言,早已落了下乘。
所以顾晓寒先是教他最基础的刀法,挑,刺,扫,每日练习一千遍。赵锐肩膀火辣辣的疼,最开始拿不起筷子,好容易拿起来,整个手抖的根本夹不上菜。
过了这阶段,能挥刀自如时,顾晓寒便不再教他,让他自己去跟明教中年龄相仿的孩子们比试。
这群孩子自小被买来,早早被训练着去杀人。他们内部比试的地方就是训练场,打红眼睛,连捅对手二十刀司空见惯。明教中,人命最不值钱,训练场杀死人不犯法。
“你要记住,决定你比武输赢的,绝不止这些。”
顾晓寒正握着刀,抽离刀鞘,寒光映照在他的面庞上,平添英气万分。赵锐心中有感,在这一领域,他是绝对的王者。
“技巧、力量、心法、对对方的预判、地形、失败的代价和获胜的期望,每一个方面都至关重要。”
他不是话多的人。平日里,都是赵锐去找话题,顾晓寒觉得没意思,又不好拂了小孩的兴致,只简单应着。唯有教赵锐的时候,两人之间颠倒了过来。
“不管你跟谁打、在哪里、打多少场,记住,每一次都是生死之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比武。”
“那杀人呢?”赵锐脱口而出。
“杀人,是不需要武功的。”顾晓寒轻笑了一声,拿刀挽了一个圈。“你可以杀死当年江湖排名第三的弯刀王,在我重伤的时候,也可以杀死我。不管用什么手段、什么办法。”
他的第一道考核,就是在训练场上连胜十二次。如今也到了最后一次。赵锐握刀上场,眼神凌厉而坚定。
这一场,同他比试的少年名唤莫小平,两个月前曾将他踹在地上起不来。他虽竭力避开要害,背上和肩上各挨了一刀,至今还未完全见好。
莫小平见了他冷哼一声,理都不理。赵锐朝对方一拱手,当做见礼,双方便开始拔刀相向。
一阵风吹过,冥冥之中好像自有指引,附在赵锐耳边说“不要给他留有攻击的机会!”于是赵锐连刺三刀,此刻少年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汗,忙不迭寻找应对之策。“卖个破绽给他。”
赵锐依言,故意在刀向上一挑时流出空隙,莫小平果然直愣愣刺过来,划伤了他的胳膊。“他上钩了,就是现在!”赵锐抽刀迎上,用巧劲一拧,莫小平的刀竟然脱手,飞了出去!
训练场上鸦雀无声,须臾,众人以山崩地裂的架势鼓起掌来。赵锐神色平静,不是没有激动,但更多的是水到渠成。
他并没有想过乘胜追击,让莫小平将自己受的伤统统偿还。然而莫小平弯腰捡起刀,却颇为恼怒的看了他一眼。
“练了多久?”
“快两年。”
莫小平眼睛瞪地更大了,朝地上啐了一口,愤恨地走了。赵锐也不恼,收了刀往外走。
“什么人呐。”车且看着那少年离开,也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太轻易放过他了,他还不服气。”
“多赢几次,赢到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服了。”赵锐挑眉。
车且带着他走出人群包围,忽而压低了声音,“你听说了吗?”
“什么?”赵锐有些糊涂。
车且朝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压低了声音。
“前些日子江左使被派去刺杀楼兰国君,然而对方国师深藏不露,竟反而将之重伤。好容易逃出一条命。随行的影卫无一生还。”
大概是不甘被顾晓寒压过一头,江由在明教发瘟疫时接了个任务,斩杀了前任江湖第一,荣升左使。
如今在楼兰刹羽而归,这事儿早传得沸沸扬扬,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江由的影卫,一同感叹过身为影卫的不幸命运。赵锐点点头,就见车且话锋一转。
“江左使的身份被扒出,一夜之间,竟传得沸沸扬扬。楼兰趁此机会,邀请周边十三国,一同商议共抗明教。谁知那国王怎么想的,可能是知道明教必然不会坐视不管,赤裸裸的挑衅我们,竟也给明教下了道帖子。”
赵锐想,能让一向狠辣无情的江由差点丢了性命,楼兰实力不可小觑,说不定已经步下天罗地网,等人跳下来。他回过神,便听见车且继续道,“你觉得,教主这一次会派谁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