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境》子欹

35、第 35 章

　　似是想起往事，楚岚沉默了很久，最后他颓然闭上了眼：“这就是你要我看的故人么，李世安庇佑了那么多年的三百沧州遗民，你怎么能就这样把他们毁了，你怎么忍心啊顾时！”

　　顾时笑得森寒：“不这样如何勾起将军的忏悔之意呢。”

　　楚岚低头，喃喃道：“我这些年没有一日不后悔，我亲眼看着血流满城，却无动于衷，我有罪。”

　　顾时转身拿起一把剑，丢在楚岚面前，两个按着他的人把缚在楚岚手上的绳子解开了，楚岚愣愣地看着那柄剑。

　　顾时面上有淡淡的厌弃之色：“将军，既然自知有罪，那便请自行上路吧。”

　　楚岚颤抖着手去握住那柄剑，顾时微笑着看他把剑横在颈侧，楚岚看着漠城满目疮痍，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沧州，那一夜，便也是这样，甚至更加惨烈，楚岚终是闭上眼。

　　突然门被人一脚踹开，“楚将军！别冲动”，苏洵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找到的一把弓弩，直愣愣地对着顾时，他冷声道：“放将军走！”

　　顾时混不在意地看他一眼，转头对楚岚道：“还不动手吗楚岚，你—”话没说完，他肩膀中了一箭，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文弱的苏洵：“杀了我他就能走？”

　　苏洵又瞄准他，语气极冷：“你别逼他。”

　　顾时一个眼神，站在楚岚身边的两人朝着苏洵走去，楚岚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顾时怒道：“楚岚你还在犹豫什么，沧州数十万冤魂，还不配你去殉吗？”

　　苏洵本来就只有最后一支箭了，他射中其中一人肩膀，眼看另外一人就要到面前来，苏洵丢了随手捡的弓弩，转身便往外跑。

　　结果刚下楼便撞上一人，正是要往上走的李允，李允脸色苍白，眼里压着怒火，显然已经看到城中景象了，苏洵看见他，怔了怔：“李，李大人？”这不是当初和他们一块来西北的李大人吗，最后还突然就离开了。

　　李允越过他看到后面追过来的人，伸手推开苏洵，上前利落地挥拳，然后拽过那人胳膊，屈膝顶上他胸口，再将人一把掀翻在地，苏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随即反应很快地冲上去对李允道：“李大人，顾时和楚将军在那边。”

　　李允跟着苏洵走回那个高台，看见楚岚已用剑将顾时反抵在墙上，楚岚逼近他，眼睛通红，声音却很冷：“我有罪，但我不该死在这，更不能现在死，顾时，从你做下这件事开始，你已经没有审判别人的资格了！”

　　顾时袖中微微露出一点寒光，他冷笑道：“是么？”

　　李允直接倾身拔出倒在一旁捂着肩膀的那人身上的箭，朝着高台那两人用力掷去，徒手扔的箭箭势稍弱，楚岚退后一步躲开，箭从他们中间穿过，苏洵赶紧上前拉过楚将军，语速极快地对他说了沙国铁骑突然向西北军营发兵的事。

　　楚岚神色一凛，转身便往外走，看到李允，他突然浑身一震：“你”，李允看他一眼：“楚将军快去吧，云州此刻需要你。”

　　苏洵赶紧拉着愣怔的楚岚走了。

　　李允回头看着还靠在墙壁上的顾时，一步步走向他，语气很冷，压着怒意：“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顾时！”他拎起顾时胸前衣襟，眼睛已经红了：“撤掉保护沙阵，屠戮漠城，你怎么敢！”

　　顾时却只是看着他：“子谦，为什么不让我杀楚岚？为什么还要让他回云州？你到现在还要站在南照那一边吗？”

　　李允只是红着眼睛盯着他：“无论如何，你不该毁了漠城！”

　　顾时笑了，他抬起一只手指向外面，眼睛却紧紧盯着李允：“子谦，有时候我想，你心里没有恨，可能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到他们屠城，你父亲整整六年的心血，整个沧州城，一晚上便被满城百姓的血染尽了啊，数十万人，你可知那是怎样的景象，你可知城中那股血气多久才能散得尽！”

　　李允悲恸，他的眼里全是泪意：“可是他们还活着，你说过你会保护他们的，你怎么可以亲手毁了这里！”

　　顾时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想让有罪的人受到惩罚，子谦，本来这个刽子手该你来当的，可是你心中却没有恨，哈哈哈哈哈，你真的算是萧自行的儿子吗？还是已经被李世安养废了！生父的城被人一夜屠尽，你却为仇人死守江山多年，子谦，这些年在南照，你当真过得安稳？”

　　李允松开了顾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捂着脸颤声道：“可是你让我恨谁，我又应该去恨谁？”

　　顾时肩上那支箭已经拔掉了，他捂住渗血的伤口，语气森寒：“没有李世安的南照，又还能喘息多久，他李世安能破开自己师兄的城门，便也别想保住谢辞书的天下！”

　　李允经历青州一战，又一路奔波，此时情绪激动，气血上涌，他抚着额头，似是不想再跟顾时说话，踉跄着想要转身离开。

　　顾时看着他，突然轻声道：“子谦，他们没有死。”

　　李允身体顿住，他回头看着顾时，眼中闪烁着小心翼翼的光。

　　顾时叹口气，再次靠近他，他双手扶上李允的肩膀，语气温柔：“早在八年前，我让你去沧州的时候，就把他们也转移过去了，李世安当时听说他们愿意回沧州，还很高兴。”

　　李允身体缓下来，沧州那三百遗民没有死，没有死在漠城这场屠杀里，他呼一口气，抬头看面前人：“顾时...”

　　顾时却突然靠近他耳边，声音低沉又极具温柔地说道：“可是你知道吗子谦，当年在沧州杀害李世安的人，就是这些他偷偷保护在漠城十几年的沧州遗民啊！”

　　李允突然推开他，气血翻涌，再也忍不住，猛地喷出一口血。他死死瞪着顾时，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顾时却不肯放过他，他上前用力扣住李允，不让他逃，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继续说道：“你知道李世安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就被杀了吗？南照的护国大将军，放眼天下，能近他身的又能有几人，子谦，他本来不会死的，可他一听到这些人是当年的那些沧州遗民，便根本没打算跑了，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他死前被捅了多少刀吗？你知道为何谢辞书不敢让你看他的遗体吗？有罪的人下地狱，他李世安就算花了十几年重建一个沧州，那也不再是萧自行的沧州了！”

　　“别说了！”

　　李允脑海一阵发黑，喉中腥甜，他一把推开顾时，踉跄着想往外跑，却忽然身体一软，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里，他终于再撑不住，闭上眼，意识陷入无尽的深渊里。

　　谢君奕一到门口便看到李允摇晃着身体似要倒下，他心下一跳忙冲过来。在沧州收到苏洵的信他便立刻赶来了，沙国最终目标是云州，那李允肯定会来漠城。

　　谢君奕抱着晕厥的李允，皱眉看一眼顾时，冷声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顾时耸肩：“告诉他李世安死的真相。”

　　谢君奕闻言瞳孔巨震，他也不顾什么君子风范了，怒道：“顾时你什么毛病 ？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受尽折磨，凭什么？看着李允这样你满意了吗？顾时，你不该逼他，你如今这样做，便觉得对得起萧自行，对得起他当年护佑的沧州百姓了吗？”

　　顾时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李允，眼神中有些复杂，他松开捂着肩膀上伤口的手，任凭血液流下，他慢慢朝着一处栏杆走去，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淡淡传来：“我不知道，用不着对得起谁，我就是想让他们以死赎罪，这些年我总是想起萧公子，其实李允很像他，可是萧公子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谢君奕抱起李允正走到门口，闻言一顿，他道：“但李允会有”，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顾时笑笑，子谦的结局吗，他不知道，大概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他倚靠着栏杆，闭上眼，毫不留恋地倾身向后倒去，被冰冷湖水包围的那一刻，顾时恍惚地想到，当初苏洵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可是，苏洵有裴元打捞，最终被李允救起来了，他大抵是只能被暗流卷到大漠不知道哪个水域去了吧，也好，便让他就此消失在这片大漠里。

　　他学了萧自行十几年的笑，却始终没学会他的悲悯。

　　楚岚和苏洵赶回去的时候裴予珵已经带着七万铁骑在攻城了，兵力悬殊，副将果然听令死守城门，可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苏洵和楚岚从暗道回到云州城，城中已按谢君奕的令在逐步撤离百姓了，苏洵看着城中百姓惊慌失措的脸庞，眼中微微湿润了：“真的到这一步了么？”

　　楚岚叹口气：“沙国这次真是有备而来”，他的西北军和沙国铁骑斗了大半辈子，一直是势均力敌，而这次因为他调兵南下，等到四万西北军回援，也因赶路而精疲力竭，根本无力对抗七万沙国铁骑。

　　他们最终选择西北，或者说一直便是西北，他们要摧毁南照最坚固的防线，最强悍的军队，要从心理上击溃南照百姓，摧毁万千民众的信念，他们是真的想要覆灭一个王朝。

　　楚岚站在城墙上看着下方的裴予珵，这次判断失误，便是忽略了沙国的这位太子，真是隐藏地好深，世人皆知沙国大皇子裴元骁勇善战，太子殿下却无所作为，没想到，裴元只是那颗丢到明面上用来混淆视听的棋子。

　　裴予珵突然拉弓，对着城墙上一个方向射出一箭，楚岚一直在注意下面情况，他反应很快，迅速按着苏洵的肩膀往下一按，苏洵抬头看着那支没入墙体的箭，目光一震，他突然问楚岚：“将军，这种样式的箭，沙国铁骑中常见吗？”

　　楚岚拉他往后站了些，看一眼那箭，没入墙体，力度不可谓不强，他对苏洵说：“不，这种箭应当要极硬的黑铁淬炼成的重弓才能射出，刚刚这箭是裴予珵射出的，你看他那把弓，一般人可拿不起。”

　　苏洵点点头，眼中晦暗不明。

　　等城中百姓已撤离的差不多了，楚岚宣布准备撤军退守京城，刚下城墙，便看到谢君奕站在那，他走上前，谢君奕抬手，亮出一枚小巧的墨色令牌，楚岚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即被激动所替代，他单膝跪下，沉声道：“前黑风军云州守将楚岚，听令，归营！”

　　谢君奕看着眼前的楚岚，恍惚间想起在沧州的时候。

　　他从江南去往沧州，见到了沧州城主黎不语，那是个如春风般温柔的男子，跟谢辞书表现的温和不同，他身上有种淡淡的出尘之意，仿佛世间万物于他，皆如浮云。可那双淡漠的眼睛里，却仿佛总有一丝悲悯。

　　他说明了来意，黎不语看了他很久很久，好像在透过他寻找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谢君奕起初以为是李允，但似乎又不是，最终黎不语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给他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可能故事其实并不长，只是其中的遗憾与哀伤，让人仿佛陷入一个沉重的梦境中，久久不能脱身。

　　终是黄粱一梦，倾厦而醒。

　　谢君奕沉默了很久，最后起身向黎不语道别，黎不语从凭栏处转身回望他，抬手拿出一枚墨色的令牌，对他说：“凭此令，可召十万黑风军。”

　　黎不语说，若是李允来，影灵军自然可为他所用，只怕他不愿。

　　他还说，此令世间仅此一枚，是李世安数年前特意为李允准备的。

　　从萧自行死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信北离，不信谢辞书，甚至不敢再信任何人了。

　　他想守一城，也想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