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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周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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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国七十九年春日二月十九。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皇都故城内外充斥着过节般的喜庆,因为今天太子殿下的寿诞,同时钦天监的祭天仪式。
在文武百官走下登天台的时候,俗世民间同样会举办扮神仪式,即用凡身请神灵落入人间,巡视降福。
照三岁,十六岁的裴曜回忆而言,口径大多是一样的,放在供台上的木头桩子罢了有什么神奇不神奇,即便他那时曾扮做神将归于舜帝仆从神降。
谈起那扮的神将说来也古怪,蛇纹面具,金粉勾勒神威,松石点已双眸,唯一神异的是面具大小竟然与三岁的他贴合异常,只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自那场神降活动之后,裴曜再也没有见过这副面具,而家中长辈再也不曾提起。
布帷幔帐,色彩鲜艳,即使是在前朝的“断宫”中也能沾得太子的福气。
这是管事太监的原话,说是管事太监,不如说是一些“嘴笨”触了主子眉头的货色,犯了事情的或打死或流放或被砍头,侥幸活下来的就被罚来“断宫”服侍,只不过这谁服侍谁倒也是说不清楚了。
春梅大着肚子穿着粗衣麻布提着一桶水,十分费力地行在老旧的木殿地板上,光着的脚感受着春日还未褪去的凉气,麻木的不单是蜷缩的脚趾,而是日复一日浑浑噩噩的心灵。
以前当初还在某个宫中当值的,常听小姐妹们说起深宫中藏着一个“断宫”,是前朝皇帝宠信弃妃的住所,阴深恐怖,遍地骸骨,就单单是取水的水井就藏着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是啊事实确实如此,她不由暗叹,昨日还死了个不知道什么阶级的妃嫔,脸都泡烂了。
然后呢?
捞出来,接着喝,接着用。
擦洗地板的水就是新鲜的尸水,按照民间的小儿话怎么讲来着,人是刚捞的水是刚打的,入了断宫算是一步踏进阎王殿了,谁知道下一刻是不是自己前去报道,又能有谁还会有这个心力去计较水干不干净,晦不晦气呢。
一下、两下、三下.......
断宫可比阎王殿难擦多了,才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已经满头大汗,然后顺带动了胎气。
没太医,没太监,没宫女,就这么生出了个皇子,敢情多谢阎王爷保佑才让她们二人母子平安。在春梅昏过去的一刹那,脑子的想着一个荒诞又搞怪的想法,她祖上不会是与阎王爷是一家人,不是说生孩子犹如鬼门关,这算是大神赏面,勾魂使者还抢送子观音的活?
不声不响,在断宫中犹如孤魂野鬼的姚剑客渡过了十三个春夏。
没有玉碟,也无封号,也没进族谱,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除了皮囊生的格外好看,长得像主子其他一点都不像。他与春梅还是擦着那个死人般的大殿,两双脚光着一大一小的踩着老旧褪色的木地板,冰凉的寒气激在二人的腿部,却没有到达相依为命的心里。
“圣旨到”
“封九皇子西北宫褚良殿,赐名姚重。生母宫女赐死——”
春梅死了,断宫的大门对姚重紧紧紧闭,关闭的不止是那推拉起来吱吱做响的朱红大门,留在里面的是一个没有名字孩子的心。
九皇子姚重,不过是从一个断宫,进入到另外的一个“断宫”中。
幺儿,或者是姚儿是春梅唯一在这世间为他留下重要的东西,姚重【zhong】又或者姚重【chong】,在此时显然那么讽刺,用在一个遗忘了十三年的皇子身上,这句话还是他从太子姚烨身边跟班杨侍郎之子,口中所知道的,原来他的姓名竟然还有这种含义。
一瓢冷水,几顿毒打,小命被折腾的朝不保夕已经是常态。
他的太子哥哥宛如神人,不在意也不理会凡尘俗事这些糟粕事情,使得那些跟班变本加厉。至于三四五六七八,他从未见过,只听说过人存在,但竟然都没有见过。以至于他都认为他的父皇,白天批折子晚上吃小孩。
不过这个猜测,再后来竟然一言成谶。
其实,听宫中有小道消息讲,他其实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在平日里是见不到的。我觉得他讲的不对因为这两人我是见过的,是住在我的隔壁,那里也是一处宫殿,相比我这里小些,看守的人多了些。
直到一个女孩翻进我的宫殿,大抵是半夜,身上穿着华贵但是弱不禁风面色苍白,手臂上结着一层又一层丑陋伤疤增生,她藏在我的宫里半个月之久,整个都城都因她的消失翻了天,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死伤的宫女太监无数。
我知道,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父皇也知道,甚至连太子哥哥都知道。
姚湘自然也是知道的,所做的一切自然是逼她自愿回去,唯有自愿方才可以,因为她在乎的人还在那里。
她走了,一如来时的悄无声息。
自此我多了偶尔挂了心的妹妹,以及从未见过面的姐姐。
日子时常过去,终于我的小道消息也离我而去,他是裴家的独子,是大虞国开国时建立功勋的世家,到了年纪也该出宫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畔何人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梦醒时会梦到我们在宫里的桃园里,嬉戏玩闹,好不开心。但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因为春梅也在,我享受她的轻声细语,以及我的妹妹,从未见过的姐姐姚鸿。
裴曜意气风发,竟然搞了一套诗中少年将军的行头,银鞍白马大步流星,一如年少时二人在宫里土地公面前许下的,人间第一流。
“喏,给你。”
递来一只将开未开的桃花枝,“送给你。”
我抬头望着这个人,可能是过去太久,连梦里都没办法合理的变幻出他的模样,雾气蒙蒙看不清楚。
我还是接下来了,娇嫩欲滴以及染着他的鲜血。
“我们要走了阿重,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姚鸿牵着姚湘的小手,面容温和明明是没有带任何珠宝首饰,却那么的漂亮,那么的耀眼,奇怪的亲近感,我享受着她用干瘦的手掌抚摸过我的颅顶,明明没有见过,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就是她的模样。
“你要小心身边的一切,小心父皇!”
“如果你需要帮助,就去找启,他会帮助你的。”
很快,当我穿过一条又一条“小道”,来到太子的宫殿,看到了一身缟素的姚启。
“鸿说我可以找你来帮忙。”
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无悲无喜依旧像是天人,生平第一次我看清了他的容颜,这直面的冲击让我晃神,外貌不像,但他与鸿就是好像、好像好像。
藏在那躯体之下的灵魂,有了反应,姚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从一副泼墨书法后取出蜡封的盒子。简简单单甚至于封装简陋的药丸,就是大虞国的三转赤金丸,这也是我之后才得知道,甚至连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父皇都求知若渴的东西,就被太子启轻飘飘地扔给了我。
他是一个怪人。
她是一个怪人。
我也是一个怪人。
我与她从未见过面,他与她从未见过面。
整个宫墙里都是迷雾,只有我们这样怪人才是真实,唯有春梅是这里唯一的正常人,于是她消失了。
祭天台,祭天仪式——
是大虞国国运转折重要节点。
监天鉴是陛下钦定的督造部门,本该整体繁琐又复杂。
与以往的祭天大典不同是的,这些非常简单易懂,甚至随便从那个江湖上找个骗子把式也收拾的来。
领命监造的是太子启,他看着在龙脉处掘出的大坑,万把工人挥舞着镐头麻绳背筐,不远处是大虞国依山而建的帝陵,心中一叹,终于是走到了现在的一步。
他穿着鳞甲制成的裙摆,蓝白绣纹锦袍套在其内,腰间系着赤色蜷其来的长鞭,行走在毒辣的日头之下,不由想起昨夜观星司正的话语。
“霍乱将至,天发杀机,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祸。”
“启为初始,有仙神之姿,却无仙神之心。”
“重为终结,无仙神之姿,确有仙神之心。”
“天定虞国气数七百载,本该在这一代大兴,奈何奈何.......”
是啊,虽有仙神之姿却无仙神之心,是他一直都知道的,自从降生开始。
他的父皇不顾母后的反对,将他一手打造成大虞国所谓的“神圣临凡,天人托生”。为的就是这一刻吧,太子启紧紧攥紧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压出几道红痕。
他笑了,笑的自由放肆,是身边人从未见过的模样。
即使是身边最为亲近的,侍女太监,也从未见过从小到大都冷冰冰地“至人”,有过如此的表情,不由想出声询问。
“聒噪!”
他抽起腰间的赤红皮鞭狠狠地抽在一个想要出声的太监脸上,“指挥使听吾御令,将所有人推入坑中,全部殉葬!”
太子启疯了,姚启疯了。
人群被强行驱赶进了深坑当中,刀剑砍声渐弱,血肉碾成的肉糜深深的沁进了五色土里,哀嚎痛苦暴怒汇聚成炼狱,这就是陛下所要的结果。
可是光这些不够,还不够!
回宫赴命的太子启跪在宫门外,双膝已经跪着酸痛,依旧是一副仿佛别人的躯壳。
上朝的文武百官横言冷面,往日将他抬上天的史官文人,现在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一口一个祸国妖孽,就这样不分日夜的跪了两天。
姚重趁着夜色,摸去了太素殿,袖袍里藏着也不多,只有几小碟放着已经陈的点心,还有一小壶清水,还有一件厚裘衣。
两人相顾无言,一人默默地吃着点心,一人就那样等着。
吃完后的姚启忍不住率先说道,“你不想问些什么吗?”
姚重摇了摇头,然后又相顾无言。
就这样两个人在这冰冷待了一晚,天上的星辰很明亮,月光也柔和地撒了下来,影子铺在地上渐渐地重合,仿若一人,寒露虽重,倒也不是很孤单。
早朝前一刻,姚重拍了拍裘衣,将姚启的坐垫一便也拿了回去,在宫门外值守的侍卫好似瞎了一般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这是太傅的功劳,又或者是太子启的娘舅的运作,不然固若金汤般的太素殿岂是他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混的进来的。
临走前,姚重一反常态将太子启抱在怀里,少年的身子赤诚的心,如此亲密的举动让自母后死了后的,再无人抱过的他,莫名其妙地洒出几滴热泪。毕竟有谁会选择去拥抱一个“至人”,而不是把他架上神坛?
“哥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太子启拍手轻轻拍了拍姚重的背,心里默默地回复道。
金光初绽,紫气朝染云霞,当黑暗从他的发梢上退去,一场史无前例的宫变拉开帷幕。
以正一品为首的官员,太傅左丞相为首,上书退位诏。
文武百官分外齐心,一改昨日之行,调来的禁军将太素殿围成了个铁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宫变已经是板上钉钉,就差提前庆祝大赦天下了。
坐在龙椅上的姚帝迟迟没有发话,只是百无聊赖的用手指敲击着椅扶。
太子启再次想起观星司正的话,你们注定会失败的,但只有失败了才有一线生机。
那日人头滚地,太素殿外也铺了一层新铸的红色地板,一直绵延至宫外抄家灭族。
姚重知道他拦不住姚启,也无法去阻拦,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千年世家百年皇帝,可现在不少的世家在这场大逆不道的讨伐中都开始烟消云散,足矣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场连诛的火整整在京城烧了三个月,流血漂橹,人心惶惶。
裴耀下了大理寺的天牢,那个护国将军的裴家世子,也不再是,以前神采奕奕的模样,像是被打折了脊梁磨断了筋。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厦将倾之感刮遍朝野,姚重从以前最不起眼的皇子,摇身一变,竟成了虞国的独苗,他的皇室直系宗亲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打破头的朝臣都想不到,皇储只剩下了一个,一个活在虞帝阴影边缘下微不足道,苟延残喘的皇子。
多么让人觉得讽刺的一件事情!
姚启在皇家的牢里,裴耀在大理寺的牢里,姚重却在皇宫这座牢里苦苦挣扎!
“……你不必冒着风险前来看我。”
裴耀被扶着咽下近几日来,第一口难得的净水,声音嘶哑接着道。
“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姚重垂着眼眸,灯烛在大狱的墙壁上折出几道阴影晕在睫毛上,一颤一颤,已经道出了答案。
败了,终究是败了。
一口鲜血从裴耀的喉中上涌,溅在土里,凝成几个土结,随后他眼泪失控了的泼洒,心都在脆弱的破碎——
他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的阿娘,他阿姐的小侄子,被抄家灭族的惨状,赌上了一切终究是败了。
少年将军成长第一战,是用家人的生命付出了失败代价!
“姚重!姚重!”
“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求你,算我求你!”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真的再也输不起了。
崩溃的急呼,夹杂口中血液呛住的咳声,久久回荡在姚重的耳边,他不自觉的颤抖地身体,这双洗的白净的手仿佛残留着,裴耀滚烫的血液的温度。
他想他害怕了!
以及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冲动。
他要去杀一个人……
他要去杀很多人都想去杀的一个人,——一个根本杀不死的人。
别怕,
当你醒来的时候,大抵是在宫外了。
我希望你能等我回来,我们就去你曾经私下里说过的那个地方,那个渡过山口有着漫无边际桃树山花的地方。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着溪流,院子里种着果树,那种你说的酸死人的果树。
我还想在房子边悄悄地搭两个竹楼,一个给湘住,一个给启住。还有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请你在楼上挂梅花布娟。
如果,不愿意也就不必再等了,只当这一切是一场即将苏醒的噩梦。
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去寻启,不要回到这个牢笼里。
如果实在想念,自然会在梦里桃花树下相会,那里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师长,还有我。
重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