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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少年有一双极其沉静的眼眸,即使是这样令人惊异的事情,也不能在他眼中激起半分波澜。

      定海心想,不管那修士说的是真是假,又有着怎样的谋算,面前这少年确实符合他对亲传弟子的幻想。

      他将之前的事情遮掩了一些,同这孩子挑挑拣拣地说了几句。

      “大差不离,至于更多的,我们接下来可以继续说说。”

      真君一身宝光粲然,将这破败小屋衬得一无是处。而他对萧疏笑得温和,看他的眼神如同对待一样稀世的珍宝。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凉风带来药草的气息,熏然催人入梦。

      少年低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悄然抬头,背脊挺直,以极其认真的眼神看着定海。

      “真君不必再说,萧疏身无长物,并不值得他人哄骗,因此真君所言,我自是信的。”

      “您不仅救了萧疏,还救了姐姐......”说到这儿,少年忍不住停顿了一会,声音隐有哽咽之意,“真君说要收我为徒,萧疏自然受宠若惊,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

      话语刚要出口,萧疏又忍不住停顿一会,五指收缩,忍不住抓住些什么。

      他这紧张的模样倒像个孩子了。

      定海对这孩子十分满意,只觉得他做什么都好,又听他愿意做自己的徒弟,不由喜上眉梢。但听到那“只是”二字,他又忍不住心生疑惑。

      “只是萧疏生来平庸,根骨低劣,日后能不能入得金丹都是未定之事,更不用说及得上那位仙君一二了。”

      少年语气平静地说着,随着这话语出口,他的姿态愈发从容。

      “真君心善,救治萧疏与阿姐都出于善心,萧疏感激不尽,怎愿真君日后失望?”

      定海收敛了面上的笑容,锋锐的目光如剑般描摹着少年稚弱的眉眼。

      他好奇地问他:“这话从何说起?据我所知,你这孩子可不像接触过修仙之事的。”

      “更何况,这话一出,你就不怕我翻脸无情吗?”

      窗外月光悄然潜入,笼罩在流光中的少年仰望着他,从容不迫地说道:“数日之前春日宴,萧疏参与其中,数次被拒,皆因资质低劣,不可雕琢......”

      少年的声音徘徊在这清冷的夜。

      单看他的神情与语气,定海竟看不出半分沮丧伤心之色,只是其间狼狈,寥寥数字便足够凄凉。

      定海来得匆忙,还未打探过这孩子的身世。但只看他这一身勉强蔽体的衣衫与四周破败的环境,他就知道这孩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何况他与这孩子初见时又是那番光景,这孩子家中还有着一位重病垂危的血缘亲姐,痼疾难医,连他也只能暂时吊住她的性命。

      更不用说这四周人烟稀少,位置偏僻,灵气稀薄,穷山恶水不外如是。在这种情况下,仙门招新的春日宴算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定海几乎能想象到那是如何的一幅场景,这看起来不过八九年华的孩子是如何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得到一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又被无数人冷漠地告知自己痴心妄想、生来卑贱了。

      只是他默然不语,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接下来的话语。

      稚气未脱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此事所见之人众多,无可隐瞒,况且若是真君真收了萧疏为徒,天长日久,定会知晓。既是如此,萧疏何必作无谓的欺瞒?”

      “你这孩子想的倒是明白,”定海赞了他一句,“只是这道理简单,能做到的人却少,多的是人会心怀侥幸。”

      生来十一年,甚少有人这般夸赞过他。萧疏有些不适应地低了头,轻轻地抿唇,喉头一重,忽然有些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他的头顶忽然覆上了一阵温暖。

      定海摸了摸这孩子的头,看着他紧绷的肩膀,声音更轻:“可我还是想收你为徒。”

      少年一怔,忍不住抬头望他。

      “且不说那修士所言不足以让我一一信服,就算他所言皆为真实,你当真是我昆仑仙君的转世,若是脾性不符,我也不会生出什么收徒之心。”

      “他只让我来助你摆脱那败类的纠缠,至于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收徒之事只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至于对方有没有什么言语上的暗示,以及其他的因势利导,这些东西就不必同这孩子说了。

      定海性子正经,却不是那等不苟言笑之辈,此刻心情畅快,声音里不免露出显而易见的愉悦之情。

      “我可不管什么真君仙君,他人再厉害又与我何干?死去的人风姿再好,我又不晓得他生前到底是什么德行,顶多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禀告宗门处理此事。”

      “今日我说收你为徒,一是为了天启的机缘,二是你这孩子确实得我心意。”定海含笑说道。

      “根骨拙劣又如何?我昆仑人杰地灵,天材地宝众多。从来不缺什么震古烁今的神体圣体,也不缺弥补先天缺陷的宝物。”

      他话中的骄傲与包容不言自明,萧疏望进他的眼睛,感觉那些走投无路、受尽冷眼之下生出的自卑都消融在里头了。

      原来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吗?原来这些并不是无可更改的吗?萧疏从不畏惧困难,从来只怕没有破解的机会。

      只是他说的愈坦荡,萧疏心中的愧疚就愈深。

      毕竟......

      定海不晓得这小小少年心中的千回百转,名师难得高徒,不管这少年在他人看来如何资质拙劣,他瞧着他却是千好万好。

      他虽未能打探过这少年的身世,可仅是之前与他同行一路上的所见与进屋后的一番交谈,就足以让他如获珍宝了。

      资质拙劣不是问题,有他出手,还怕自己徒儿没个上佳的资质吗?有他定海在,哪怕真是一块朽木也能成器。

      更何况,定海心中叹息,机缘一事虚无缥缈,再闭死关也无甚大用。他见过那仙君遗蜕后心中也放下了许多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差错,他今后剩下的至多不过百年时光。

      寿元不多,不如及时行乐,挑个合眼缘的弟子继承衣钵也好。

      说来若是这孩子真有什么空前绝后的绝佳的资质,他倒不好耽误人家。如今这般,也算恰好。

      果真是缘分,想到这儿,定海忍不住感慨。

      至于那修士的目的,以及他这徒儿身上可能带有的问题,待他回宗让昆仑镜一观,自然能弄个清楚明白。

      出身昆仑,就是定海最大的底气。

      如今就看他这看重的未来徒儿到底愿不愿意拜自己为师了。

      而被他以期待目光注视着的萧疏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被他的一番话给感动得不轻。

      流珠一般的泪水从眼中滚落,血色稀少的唇紧紧地抿着,少年再次低下头,用袖子轻轻地抹了抹脸。

      定海不能与他感同身受,但活得久了,也知道自己这时该做些什么。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他不说还好,一声委屈倒是让这少年哭得更加伤心。

      只是他落泪时是无声的,像是时刻怕惊扰了什么。

      定海看得心生怜爱,他天赋异禀,进境迅速,宗门也不强求他收下什么弟子。生来一千余年大道孤行,也无什么子息需要他去绵延。

      如今见了这可能成为自己徒儿的少年,新奇之余,心中怜爱之意一时丰沛无比。

      情绪上头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萧疏很快地冷静下来。

      他没读过什么书,只模仿着自己平日里瞧来的那些礼数,同定海磕了几个头。

      磕到半路,眉心忽然触碰到一阵柔软。

      定海将手垫在萧疏的头下,含笑开口道:“好孩子,既是如此,这几个头就当是拜师礼吧。”

      少年眼角微红地抬头望他,又后退几步,正正经经地行了个拜师大礼。

      “徒儿萧疏,拜见师尊。”

      这声师尊听得定海心神愉快,连声道好。

      “好徒儿,今后,你便是我昆仑定海的弟子了。待你收拾好了,为师随时可以带你回宗门修行。”

      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紧紧闭合的房间里,而后很是通情达理地说道:“你家中那位亲人,为师可以将其一同带走,也免你受那骨肉分离之苦。”

      他这徒儿就是为了家中亲人求药才被那恃强凌弱、不要脸面的练气小修断了双腿,昏迷之际还念着要将药草带回家中。如此重视亲人,想来是舍不得与对方分离的。

      定海从不信奉那所谓的无情天道,他既心疼这徒儿,想对他好,自然不愿他与血亲断联,心生苦痛。

      此界多的是修行世家,若是修真必须要了断尘缘,这些世家大族第一个就会否定。

      夜里寂静,萧疏的声音低而清晰,“家中唯有阿姐与徒儿两人,阿姐多年前为人所害,沉睡多年,徒儿断断不能放她一人待在家中。如今有了师尊这句话,徒儿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也难怪你这孩子一听说我是修仙之人就惊喜异常。”也难怪他这徒儿那时急得甚至想要爬回家中。

      之前奉上的药茶已经凉透,定海也不嫌弃,尽数饮下。

      他又问道:“那你家中大人呢?”

      当时定海救了这少年,这孩子又在昏迷之际哀求他去救治自己的姐姐,如今诸事完毕,他也多少知道他家中情况,只是还需这孩子亲口同他说明。

      萧疏为他重新斟上茶水,语气平淡道:“徒儿三岁丧母,从未见过父亲,母亲只说当他死了。”

      定海倒不觉得他冷血,甚至还很是赞同。

      他自己就是被母亲同继父拉扯大的,那血缘上的父亲没有一天尽过本分,又如何称得上是他父亲?可不就是当他死了也无妨。

      只是这话也不好同他这徒儿说,于是他只含笑说道:“既是如此,眼见天色已晚,徒儿你也该去歇息了。待到明日,为师便再为你那阿姐看看身体,若是再看不出什么,待回宗后也可以去寻你师伯看看。”

      阿姐同自己相依为命,母亲死后便将自己从五岁养大到八岁,眼见她沉睡多年,无药可医,萧疏心里如何不绝望?如今得了他这位师尊的承诺,萧疏自然是感激涕零。

      定海眼见他眼眶通红,又要落下泪来,却又强撑着同他行礼告退,一时心中怜爱更甚。

      他倒不是什么滥好人,虽然确实因为这孩子的心性粹美起了将他收做弟子的心思,也确实看重他的灵气,但只凭这些原因,倒是不至于让他表现得那么温情脉脉。

      如今这番作态也有几分施恩的原因在那里。

      天启的机缘难测,那古怪的修士目的未明,先前踏入的仙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唯有这位疑似他昆仑仙君转世的少年与天启的机缘相干。

      若是能活,定海也不愿意去死。

      一线生机就在眼前,他自然要将其牢牢抓住。至于以后如何,便只能静观其变。

      何况这徒儿的来历还有得计较。那古怪修士引他救下这少年是为了什么?他为何不亲自施恩于这少年?这少年又与那位疑似昆仑大衍一脉的仙君是何干系?那位仙君到底是如何习得了大衍天经?又为何没有出现在紫宸秘卷当中......诸如此类迷惑摆在面前,让这少年对他多几分信赖,也方便后来的打算。

      算计如此,可看这孩子当真至情至性至此,他倒确实在惜才之心外生出了几分真情。

      思虑之余,定海便被自己那新收的徒儿送进了他收拾好的房间。

      时值月上中天,萧疏放轻了脚步声,摸着黑来到自己阿姐的房间里。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训诫是说给那些有资格讲究礼数仁义的人的,对于光是维持生存就已经十分艰难的萧家两姐弟而言,这些就如浮云一般。

      月光越过窗棂,轻轻地栖落在少女静美的面容上。萧疏悄然无声地靠近床头,坐在床上抱紧双膝,而后轻轻地将头伏在她的身边。

      静夜无声,月光清冷。

      温热的泪水在凉夜中渐渐冷却,萧疏抬起头,借着清幽的月光,凝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久久地没有言语。

      阿姐,或许不久后你就能醒来了。

      月光下,晶莹的泪水从苍白的面容上滚落。寒冷的黑暗浸没了他的面容,似乎也吸走了他所有的生机与情感,让那张属于少年的面容冷如霜雪,殊无表情。

      他生来七情淡薄,喜怒都少,在母亲与姐姐的教导下也知道在外人面前掩饰几番。如今夜深人静,倒也放弃了那些伪装。

      只是眼泪还没停下,萧疏多少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左右没有什么大碍,萧疏也就任由它落下。

      他捂热了双手,轻轻地牵住了自己沉睡的姐姐。他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就在心里慢慢地同她说话。

      姐姐,你说好孩子不应该骗人。但是事到如今,你说的话我也不是第一次不听了,好像也不差这个。

      少年伏在床头,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沉默着。

      黑夜与寂静最易激发人的幻想,萧疏握着自家姐姐的手,忍不住分出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腿。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双腿被削断的感觉却是痛到让他不想再体验第二回。

      那时他早已痛到眼前昏黑,忘记自己是否叫喊了些什么。只记得醒来后看见鲜血溅在草丛上,泥土的腥味与铁锈味交织在一起,冲得他几欲作呕。

      萧疏晃了晃脑袋,试图把眼前的画面以及那阵若有似无的气息驱走。

      他又有些想吐,于是放开姐姐的手,慢慢地扶起身来,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

      等到那阵不适感终于褪去,萧疏睁眼,目光落到了那位真君所在的方向。

      他很感激那位真君,心中对他也有几分愧疚。

      毕竟定海真君深信不疑的所谓天启,事实上只是人造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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