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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头七/主车主]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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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蛊是一种怎样的东西,该怎么养吗?”他在那笑,“很简单,相互吃。野外的虫群有自己的一套子规则在身上,什么阶级制度生存方式,但人养的虫哪来那么多的规矩,它们就是人。”
佚名默不作声地把他说的这几句话抄在笔记上,同时备注一个不应完全信任的星号——子车甫昭在他这大部分值得记录的发言边都打着这个符号,以免这人在什么细节上埋坑,让他在需要使用时猝不及防地被绊上那么一下。不一定会死,可势必会遭罪。这大抵就是子车甫昭对大部分尚有利益交换的人的交流方式了。
怀蕴清对他说蛊的事你可以去问子车哥,这个带着垂着彩纸的礼帽的男人似乎习惯了让自己融在人群里,哪怕穿着怪异,却总能靠一身平和散漫的气质让人忽略回去,以至于无论是在路边卖糖人还是哄小孩都毫无突兀感,反叫人觉得他就该在这里,该做这件事。
他说:“别的事我不太能保证,但这害人的东西吧,你去问子车哥,保准能得到点答案。哪怕他不精通,多多少少也见过,再不济也有应付的经验。至于蛊?唉,那是他的老伎俩了。”
佚名素来遵循的就是想做什么便去做,他们这个种族是生不出多少后悔或恐惧之心的,生命与因果在身上更换摆脱了太多次,大多不合适或因着羞愧恐惧之心无法做到的事对他们而言就算不上什么。凡事到了最后都只是再换一次名姓八字,还能怎么牵扯到他们呢?
于是他在任务后想起怀蕴清的话,没急着在吃完饭后离开去写报告,而仍坐在子车甫昭对面的座位,没动,问他:“蛊是什么?”
子车甫昭愣了下,他为吃饭而摘下了头套,此刻用的相貌是那张自称为拼凑出的脸,系着的中长前发在面侧一晃一晃,鲜红的发绳在整日的奔波后半松不松,差点因为他抬头的动作落下去。
“哦,你对蛊感兴趣?”
“有。”
子车甫昭于是笑,手上动作没停,继续把碗里剩下的饭混着菜汤扒光,随后手指一翻,从不知哪里摸出一只甜瓜来,再并指一劈,将瓜切开。甜瓜的瓤被他手里的筷子混着果实的汁水挖出,砸在餐桌上。白色的籽与植物筋脉混在一起,若沿着话题去想,就像一团虫卵,果肉则在他手上溢出熟过了头,濒临腐烂前的厚重甜味。
当子车甫昭慢慢地说到蛊就是人时,桌上已有蝇虫与不知从哪爬上来的蚂蚁吮吸着黏腻的汁液,男人就坐在它们边上,却半点没避,反倒是那些虫子自发地避开了他所在的区域,宁愿多绕半个圈也没碰到他。
“你看,”他指着那些绕远路的虫,说,“这就是人性呀,佚名仔。”
佚名同样静静地看着它们在桌上爬行,偶有虫子攀到他的袖口上,他就将它们随意拍落,等这动作多做了几次,误走到他那半桌的虫就更少了,只有一只百足虫目标准确地从对面那半桌爬来,半点没管桌上的甜瓜瓜瓤,窸窸窣窣地往他的衣料上爬,眨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从他的手腕爬到肩膀。
“这就是蛊,”子车甫昭对他毫无被惊吓到的表情似是不太满意,撇了撇嘴角,原本故弄玄虚的姿态也垮下去,散漫地拿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伸过去,跨了大半张桌子地点向盘在他肩上的百足虫,“按人的规矩养,按人的规矩争,按人的规矩活,又通了人性,就缺了虫的那套生存方式,由着人来给它活路了。”
“你看呀,佚名仔,”百足虫移动着无数条脚,从他的肩上转去子车甫昭的手指上,又缠稳了对方的手腕,哪怕从头到尾都未表露出半点恶性,可在子车甫昭摇晃手腕时,佚名看到头顶的灯光于虫身上溢出近乎绚烂的五色光影,那点足够透露毒性的艳丽色彩很快又被虫类黑色的甲壳吞噬,仿佛它当真只是条不知子车甫昭从哪抓来的普通虫子——兴许它还真是,无缘无故地,佚名想,毕竟现在是子车甫昭坐在他对面——“野生的虫子跟着那什么物竞天择的法子,活啊活啊,遇到人这种外来的强大东西就会跑,知道自己会被杀。可被人养出来,故意扔去厮杀的虫子呢?它们不得不杀到只剩最后一只,这样才能在缸里保证安全。然后养蛊人就要打开缸,把吃完了尸体的虫捞出来,驯它,教它,让变强了数倍的它没法自在地活啊活,只能又依赖起这个害它的家伙,由养蛊人一念定生死,活头反而是比进缸变强前要少。若人性通得多,那养蛊人再疯点,还得叽叽喳喳地喊点什么爹啊娘啊——嗐!多没劲,是不是?那虫子是从壳里出来的,出生时没见血没见肉的,自然就没道理念爹娘,若真见着了,说不准直接就成了它爹娘的口粮。你说一个大活人,偏要去当虫子的爹娘,到底该说是善心太多,还是直把‘那是等着被利用,等着在必要时刻吃了的食粮’的念头写在了脸上?”
“无论什么动物,但凡到了为人驯服的状态,那就是人的附属物,就会被要求效仿人性,自称‘父母’不过是最常见的对已驯服动物的统一化。”佚名回答,然后,“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哦哦,对,偏题了,”子车甫昭手臂一晃,已切开且掏空了籽的甜瓜再被分成几块,他手腕上的百足虫不知在哪个瞬间消失,让人愈发分不清那当真是他养的一只蛊,还是他随意捏起来玩的一条虫,他把切好了的一瓣甜瓜递给他,继续说,“蛊嘛,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五毒,好用,实在,看一眼就知道会怎么死。但狠毒的法子在现今这世道上都用不来啦,于是就有人开始养那么些花里胡哨的不实用东西。你要现在去蛊场,那块五花八门地啥都养。你子车哥就遇着过一养蝴蝶的,那玩意好看是好看,但毒全在那对翅膀上,得扇半天来掉粉,等毒落下的那闲工夫,我都给那草鬼婆分三次尸了。”
佚名沿着常理想了想:“养蝴蝶蛊,没养一群?”
“养了。就是我过去的时候全给切了。一路进一路切,哥什么人?那种批量养出来的低等毒压根起不了用。到最后还能活的就那一只蛊王蝶,翅膀上还印着个人脸,毒性挺强的,可慢,控蛊人一死,它自然也就死了。”
“……”佚名卡了卡,“你命真硬啊,子车甫昭。”
“那可不是,我就当你在夸哥了,”子车甫昭举举茶杯,大有要不是你小子拦着这里头就得是酒的架势,一口将里头只剩半杯地茶给喝尽了,“别的嘛……乐子有点,能看的是真的没有。哦,还有个一派路数的,养了群蜂,但愣是没想过蜂这玩意那么毒为什么没人养。嘿,那草鬼婆说着什么开什么出新,什么既然有养蜂人,那么蛊的习性与蜂的习性也能混,”他大笑起来,“能混个屁!我还没杀到人面前呢,就把蜂后露我面前来了,那蜂没尾针,只能生,生半天还不是被我一脚踩死。”
佚名在纸上挑着能用的词记下,子车甫昭冗长的一句话被缩略成短短几个词,他边落最后一笔,边连眼都懒得看一眼在那炫耀自己不做人丰功伟绩的子车甫昭,心想这人平日看不出玩蛊倒也实在很难奇怪起来,哪家斗蛊是靠养蛊人靠蛮力把敌对的蛊全杀了的?
不过:“如果是你,你想养什么虫做蛊?”
“对哥的手段那么好奇呢?”没等佚名回话,子车甫昭就耸了耸肩,“你不是见着小阿百了吗,怎么,不像我会养的?嘿,我也这么觉得。确实不是。要我说玩新起花样的话还得是蛀虫来得好,就钻牙齿里的那种——佚名仔,你拿了那么多人生,有没有过满嘴蛀牙的?”
“有,”他坦然回答,然后扭转话头,“但蛀牙不是因为虫。”
“我知道。”子车甫昭轻飘飘地说,令人一时难以分辨他这话究竟是强行挽一挽自己的面子,还是真知道,“养蛊的花样一多,连虱子都有人能心动,这东西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蛊是得贴身带着的,虫在你身上爬,我都得缠点黄布条来防着痒。虱子,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总之,我确实是去抓了两把的蛀牙小孩,但硬是没找着一只牙虫。可你想,蛀虫这说法多有意思啊?那么丁点的大小,不知不觉地生在你牙里,一个劲地吃,把你的牙齿吃空,染黑,让你日夜不停的疼,手一碾就碎开,救不回来。”他咧嘴,笑出整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手指指向了佚名的嘴唇,“你听,像不像你啊,佚名仔?”
在他的话说到一半时,佚名就猜着他要往什么地方说,这句反问出来时自然也激不起人多少不快。佚名生来是一具空壳,得寻找宿主去寄宿,不过他听多了人们喊他鸠占鹊巢,还是第一回听他人拿牙虫来做他的比喻。
“那你呢,”他回问,“子车甫昭,你呢?为存活而一直贴着伪装,你是什么,枯叶蝶、兰花螳螂、竹节虫?”
子车甫昭看上去倒也不生气,反而比使劲回忆的样子多了点兴味劲:“怎么都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东西,起码也让我装个五毒吧?”
佚名心说确实有,赫摩里奥普雷斯毛虫就是最会伪装成蛇的虫。不过这名字拗口得他当年拿着报社记者身份的时候,足足念了三遍才记下来,他不觉得子车甫昭能记住,何况毛虫终要化蝶,子车甫昭能成什么蝶?因此只说:“你本身就是五毒。”
大约是想不出反驳的词,或本身也没什么想反驳的意思,子车甫昭咂摸了一会,又从蛊上跑偏,说真有意思:“你们佚名想着要一张脸,我们变脸法子里的规矩是忘了自己的脸,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要对方不要的东西——嘿,要不这样吧,等哥死了,这张拼来的脸归你,你拿着就当你自己的了。反正我可不要轮回转生受那苦头,等魂飞魄散了,这就只是你的脸了。”
佚名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然后代你受你这几辈子长的命所留下来的仇人的债?”
“那哪能啊?他们指定活不过你子车哥我,何况我要是死了,那肯定是拉着所有仇人一起没的。你安心用啊,哥担着。”
这回佚名连假笑都懒得摆了,子车甫昭倒继续笑着看他,笑得龇牙咧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却乐得真情实感,好像他完全不知道佚名不能替寿数已尽之人的身,哪怕子车甫昭还能喘气,那页写了八字的纸留了二十四小时,他拿了子车甫昭的名,也只是会死而已。
“怎么样?”他还能无知无觉般追问。
确认再得不到什么蛊的信息,佚名站起身,理理衣服,好像画皮重新整好了皮囊,能拉起耐心再露出个生冷的笑。
他带着这笑,回得字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卡在一条线上:“你自己乐意死就死,拉同事一起死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啊,子车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