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倒塌之后》寻找脑子

12、星币五（二）

　　尸体。残肢。炮弹爆炸之后留下的黑色脏迹。白雪。厚重的大雪。

　　这是W和靖轩在打开郑诚的伊甸园之后第一眼看见的东西。

　　W不是第一次见这幅场景了。靖轩瞪大了眼睛，他看出这是核洪暴中的战争情景。

　　为活人做记忆疏导比给死人做记忆导出要更复杂一些，尤其是对于郑诚这样经历过多次记忆疏导的人来说。一般而言，经历过多次记忆疏导的人，他们的记忆数据因为被疏导过、减轻过，所以会出现崩塌和畸变，要想解决当前的问题，首先就要挑出发生崩塌、畸变的记忆，然后从中推导出病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才能把重新编辑过的记忆填回去，舒缓病人情绪上的疾病。

　　现在，W和靖轩，在罗茜的监视下，正在从头疏导郑诚的记忆。

　　郑诚不是出生在NI时代的人，他的一生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在伊甸园的监督之下，因此他的伊甸园记忆数据从一开始也并不是像之前的伏洛金斯一样，从婴儿时期开始。

　　从画面上来看，郑诚接受伊甸园至少是在他参军入伍之后了。

　　靖轩看着画面上的场景。那应该是核洪暴中一场战役之后的情况。画面的视野随着郑诚的动作而改变。郑诚缓慢地靠近面前的尸山，他伸出手去，在已经开始结冰的尸体上翻找着。

　　他这是要找什么？看有没有还能救的战友吗？

　　很快，靖轩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他在找一个特制的信号发射器。这个发射器被做成了眼镜的模样，挂在一具尸体的领口。郑诚一把抓住信号发射器，用尽所有的力气按下了在眼镜腿上的发射按钮，终于视野一黑，郑诚晕了过去。

　　等视野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郑诚缓缓地恢复了意识，然后他感觉自己后背的伤已经被人处理过，心下安定，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洞中不远处用树枝生了篝火。火焰跳动着，散发出让人渴望的能量。

　　郑诚用手撑着自己的上半身，想要坐起来。这时候从洞口走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快步跑到他床边，语气有些教导的意味：“你还是躺着吧，别把伤口又弄崩了，浪费药物。”

　　这是一个红发碧瞳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超过十五岁。靖轩转头看了一眼W，又看了一眼罗茜。看来两人都不是第一次看这段记忆，而且罗茜甚至可能是这段记忆的亲历者。

　　小罗茜身上穿着和郑诚一样的制服，他们都是联盟政府的前身——联盟集团手下的联盟军的军人。

　　然而即使靖轩不在现场，当他在画面中看到之后进入山洞的几个人的时候，也大吃一惊。在罗茜身后进来的那几个人，身上穿着的居然是反同一场论团体的武装制服。

　　他不由得转头去看罗茜，罗茜面无表情。自从伊甸园出现之后，联盟政府以及其前身联盟集团，在招聘的时候都会增加一项检测，即伊甸园检查，如果有可疑的记录，都不可能进入到联盟政府之中工作，更别提在军中身居要职了。有人编了个笑话，让联盟政府部门的扫地机器人判断“如果再来一次核洪暴战争，联盟政府一定会打败所有反对势力”，永远都只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难道说，罗茜和郑诚两个人，还有其他的过人之处？让联盟政府宁可接受他们，也不会让别的势力得到他们？

　　不过听说记忆疏导会隔绝被疏导的人对于该段记忆的感情，看罗茜的样子，应当她也经历过不少记忆疏导。

　　靖轩怀着满腹疑惑，继续看下去。

　　跟着罗茜后面进来的那几个反同一场论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郑诚的记忆中面容模糊。靖轩听见W轻轻叹了口气，猜到郑诚这次的问题大致就在于此。

　　反同一场的人应该都是男人，而且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一个高一些，靖轩给他起名高甲，一个矮一些，靖轩给他起名矮乙。高甲见郑诚醒了，一脸戒备的模样，十分理解地开口安抚：“这位兄弟，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但是你看，如果我们要害你，趁着你疼晕了，我们直接杀了你，不是很容易吗？干嘛还要浪费物资救你？”

　　“就是就是！”罗茜站在郑诚边上，非常赞同高甲的话。郑诚理智上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从情感上无法接受。他的班长和兄弟，都死在了战场上。如果不是有这些反同一场的人存在，还非要造反，就不会有这场战争，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去。

　　矮乙拿过医疗箱，见郑诚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没说话，只把医疗箱往郑诚身边一砸，冷冷道：“行了老吕，这人不识抬举，既然他醒了，最后涂一遍药，涂完了你就走吧。”

　　罗茜转头看看吕甲和矮乙，又看看郑诚，默默地挪到一边。郑诚不相信吕甲和矮乙，他本来想劝罗茜跟着自己一起走，但是想到外面天寒地冻，又到处都是辐射，自己还是个伤员，无法照顾罗茜，因此只好忍着疼，伸手拿过一旁的医药箱，打开来找到药膏，自己脱了上衣，刚把手伸到背后，就疼得面目扭曲，一边的矮乙已经开始尖叫：“等等！你的手没消毒！不能就这么涂！”

　　郑诚看了矮乙一眼，矮乙别别扭扭地闭了嘴，郑诚拿出医疗箱中的一小瓶酒精，都倒在了自己的右手心里，两只手胡乱地搓了搓，就算消过毒了。虽然画面中看不到矮乙的表情，但是靖轩从矮乙几度想要上前抢过医疗箱的肢体语言中看出了矮乙的难受。

　　在矮乙的注视下，郑诚再次拿出药膏，先挤在自己手上，再用右手向后背探去，左手将绑在自己身前的绷带解开，一圈一圈的布条散开，郑诚看着布条上的血迹，这才意识到自己背后的伤口恐怕最小都要占据他的大半个后背了。

　　郑诚咬着后槽牙，探过右手往后背涂药。才涂了一点，矮乙便又叫起来：“哎呀！哪里没涂到！”恨不得自己上前去帮他涂。吕甲在矮乙背后笑道：“你去帮帮他吧，看把你难受的。”

　　矮乙确实受不了一点郑诚的粗糙涂法，终于冲上前去，手脚麻利地把药涂了，换了绷带。郑诚看着矮乙忙碌，等他终于忙完了，才不好意思地对矮乙道了句谢：“谢谢你们，太麻烦了，我这就走了。”

　　他才刚刚动了动腿要下床，就被吕甲按住了。吕甲看着旁边被气得跳脚的矮乙，笑道：“小兄弟，咱们现在这个情况，你离不开我们，我们也确实找你有点事，还请小兄弟看在这份救命之恩上，给点儿面子，行吗？”

　　郑诚虽然原来有些怀疑这两人的行为，现在也不是很相信他们，但是拿人手软，况且应该自己性命能保，郑诚心一横，看向吕甲：“好，我会暂时留下来。”

　　吕甲十分高兴，对郑诚道：“那就好。现在你先好好休息，我们过一会儿吃饭了再来看你。”

　　说完便带着矮乙走了出去，却没有带走罗茜。罗茜坐在郑诚身边，抱着腿烤火，看着外面漫天的大雪发呆。郑诚看见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和自己一个班的人里也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被炸死在了班长身边。

　　那是一个热敏弹。雪太厚了，地雷扫描仪没检测出来。班长走在最前面，那个孩子跟着他，两人刚一过去，热敏弹就从雪地里炸开来。

　　这是反同一场的人设的一片陷阱区。热敏弹一炸，立马牵动了绑在上面的鱼线，鱼线的另一头系在激光枪的扳机上，很快，浅蓝色的激光就布满了他们面前的雪原。

　　而反同一场的人从来不会只设计这么一点小东西。毕竟即使激光像是织得有些重量的针织衫一样覆盖了整个雪原，反同一场的人应该也在激光枪上面设计了信息自动发射系统，现在他们到达此地的消息应该已经被发到了反同一场不知道哪一个营地中。

　　后来他们迎接到的，就会是反同一场的部队或者其他更加令人难以躲避的武器了。

　　果不其然，后来反同一场派了装载着机枪的无人机过来。他们这个班本来就只是临时调动去支援另一个师的，因为想着距离不远，没有带太多的武器，甚至连反激光的腿甲都没带，被反同一场的机枪无人机一通扫射，在没有掩体的雪原之上，只有郑诚因为被战友仰面扑倒在地上，才躲过了一劫。

　　但是他被压力地雷炸了背。

　　不过现在，他们整个班都只有他一个活人了。

　　郑诚看着罗茜，叮嘱她：“别盯着雪看那么久，会雪盲的。”

　　罗茜回头看他，摇摇头：“我不会的，我没有这个基因。”

　　郑诚一愣，他没想到罗茜居然能有被基因编辑过的经历。他惊讶地看着罗茜，罗茜自嘲地一笑，转头继续去看着外面纷扬的大雪，碧色的眼睛像是一捧映出大雪飘落的青色湖水：“别这么看我。我只是个被人拿来练手的。”

　　核洪暴开始之后，基因技术发展一日千里，很多有条件的人家都把自己家的儿女身上不那么适配其身份地位的基因切除了，更有甚者希望早日实现人类转基因，把一些其余生物独有的基因转到自己身上。

　　所以郑诚以为罗茜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是很明显，如果她真的颇有来历，恐怕也不会和郑诚一样沦落到要等待救援的地步，最后两人居然还是被反同一场论的人救了。

　　郑诚看着罗茜，问道：“你真的相信他们吗？”

　　罗茜头也不回就知道他说的是谁：“至少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不是吗？”

　　郑诚说不出话来。他的眼前全是班长的笑容，十四岁小孩捧着烤热了的罐头狼吞虎咽时高兴的脸，还有自己被身后的杨大傻子扑倒时，杨大傻子厚实而温暖的身体。

　　巨大的愤怒堵在他的喉头。然而他感受着后背处药膏带来的冰冷触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憋红了眼睛，感觉眼眶里像是两颗烧红了的铁球，而不是眼睛。

　　郑诚在源源不断的情绪和伤痛中睡着了。等他再睁开眼，看见矮乙正在给他注射着什么。药液从注射器里流到他的血管中。他看着一丝不苟的矮乙，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像连续不断抽了三天烟，只好咳了几声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话问得很没有自知之明。矮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显然，这是冷淡的嘲笑。吕甲也在，他走到近前，道：“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对你有所求。”

　　郑诚这时候才感觉出来自己好像发烧了。他的手臂上还挂着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罗茜在一旁按照矮乙的指示调着点滴的流速。郑诚对吕甲的回答放了心，怀疑自己的基因中可能究竟还是有一些可取之处，他在这种奇怪的安定和满足中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郑诚感觉自己终于好了，身体轻得像是能和外面的雪一样被吹起来。他猛得坐起来，不顾眼前冒的金星，伸手上上下下把自己全身摸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背后的伤口还顺利结了痂，到了要克制自己的手不去乱动开始酥痒的痂壳的地步了。郑诚颓然地坐在比地面稍微高出三十厘米的床上——他这时候才发现这是拿装罐头的木头箱子堆起来搭的一个平台，一方面想到自己昏迷之前的猜想果然是对的，他们拿自己的基因不知道转到什么东西上去了，可能是老鼠，也有可能是鳄鱼，不过这应该也证明了他这个人不是一无是处；另一方面想到完了，自己的基因居然不是和一个漂亮的人类女性结合流传到这个星球的另一个人类身上，而是居然流传到了甚至都不是人的一群人身上。

　　郑诚既觉得悲哀，又有些窃喜。当罗茜进来查看他的状态时，就看到郑诚低着头，皱着眉勾着嘴角窃笑。

　　这幅表情想来应当是不太正常的，把罗茜吓了一跳。她怀疑地看着郑诚，郑诚这才注意到她，道：“你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罗茜皱眉打量着他，一句话没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久，矮乙和吕甲就被罗茜带着进来了。矮乙上来就拿手电筒照他的瞳孔，照完之后问了他几个问题：“1+1等于多少？”

　　郑诚一头雾水，但是看（由于伊甸园中的画面模糊，这里的感觉是郑诚的视角传达出的感觉，而非观看画面的人直接看到的情景）矮乙、高甲甚至罗茜都十分严肃，三张脸绷着面皮，自己也不由得认真起来，他回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和数学接触的记忆：“......应该是等于2吧。”

　　三人面面相觑，矮乙又道：“三角形的内角和？”

　　郑诚咽了口口水：“平面上的三角形内角和是一百八十度，但是曲面上的三角形不是。”

　　他看着几人的神色，忙加了句解释：“是多少我忘了，总之不是一百八。”

　　矮乙还是盯着他：“你今年多少岁？”

　　郑诚更加一头雾水了：“我二十六岁，是双子座。”他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觉得就算是自己的基因刚刚转到别的什么东西里，就把那东西弄死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于是道：“干嘛呀？你们在干嘛？”

　　矮乙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罗茜：“这丫头说你疯了，又皱眉又笑的。”

　　郑诚这才明白过来，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吕甲走过来，把一盒烤得暖烘烘的罐头打开递给他：“吃吧，吃了东西好说话。”

　　郑诚现在饿的程度都不能用前胸贴后背来形容，他感觉现在如果有人把他杀了开膛破肚，然后拿他自己的内脏问他吃不出，他都会直接扑上去大快朵颐。郑诚接过罐头，匆匆道了谢，拿过吕甲手中的勺子就吃起来，甚至连罐头本身糟糕的腥味都忽略了。他听见罗茜看得啧啧称奇：“他居然能吃得下约瑟带来的沙丁鱼罐头！约瑟的行李有救了！”

　　矮乙看着狼吞虎咽的郑诚，目光中甚至带了些怜悯：“他是真饿了，这么不挑食！这东西连海鸥都不吃！不对，吃这东西不如吃海鸥！”

　　罗茜和矮乙在旁边追忆上次的烤海鸥多么美味，郑诚一边吃一边想，像是谁没吃过好的一样。哼，我还吃过烤章鱼呢。

　　他强迫自己接受这罐沙丁鱼罐头，想象它既有烤章鱼的滑嫩，又有烤海鸥的嚼劲，居然把一整罐罐头都吃完了，看得罗茜和矮乙纷纷赞叹，甚至连吕甲都啧啧称奇：“好兄弟，你是真行啊。”

　　郑诚被一罐头腥味沙丁鱼撑得不想说话，更不想打嗝，只能靠在洞壁上问吕甲：“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据郑诚观察，这应该是一个山洞，周围可能有很多这样的山洞，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于十人的小型聚居点。

　　看不出纬度和地点。自从核洪暴开始之后，气候越来越异常，到处都在下雪。他敢打赌，从太空中看地球，只能看到一颗被暴风雪困扰的星球。

　　吕甲今天过来，本来就是想说这个的。他直接上前一步，坐在了郑诚的身边，看着他道：“我想和你聊一聊，战争的起源。”

　　郑诚皱起眉头盯着吕甲：“这有什么好聊的？不是你们不自量力，不打算遵循联盟集团的统一政策吗？这才害死了这么多人。我真是不明白，全球统一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是一个国·家的人，不就没有争端了吗？”

　　郑诚没有注意吕甲和矮乙的神色，就连罗茜的表情都冷了下来。他说完，这才反应过来气氛不对劲，他颇感尴尬地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别的挽回一下气氛，这时候吕甲就开口了：“是的，你说的不错。”

　　“啊？”郑诚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真的异常了。

　　吕甲面对着他（应该是盯着郑诚，但因为郑诚记忆中没有吕甲的脸，所以画面上只能看见郑诚和一张形状接近长圆形的白纸面对面说话）：“但是你没有好奇过吗？联盟出现之前，很多国·家它们本身也是一个国·家，虽然也有一些问题，但是不至于闹到打仗的地步；为什么联盟一说要把所有国·家都统一成一个国·家，结果上来说，如果联盟成功了，那和从前地球上的那些一个有矛盾但没有战争的国·家区别应该不会很大，为什么闹到全球开战的地步？”吕甲看到郑诚若有所思，轻轻笑了一下，笑声中毫无嘲讽、轻视的意味：“难道像你一样的聪明人这么少吗？”

　　郑诚虽然怀疑自己的基因已经被他们拿去做实验了，但是也不会自恋到觉得自己的基因优秀是因为掌管智商的部分尤其突出。他沉默了，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他觉得思考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在太平年代孤儿院的孩子们也就只能混个半饱，更别提核洪暴时代了。他走出孤儿院参军，就能给孤儿院减少一点压力。他现在的胸前口袋中还装着院长妈妈给他缝的硬币。

　　据说这是古代的硬币，用来保平安的。

　　在吕甲的逼问下，他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然而吕甲也没有急着给出答案，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叹气：“其实我很羡慕你。”

　　郑诚看着吕甲。

　　“你一出生就在联盟集团的管辖之下、”吕甲没有以一种似褒实贬的语气称赞郑诚的生活，而是追忆般地道：“即使是现在，我也会怀念我出生的那个小镇，德奥丽昂。它被群山包围，是高山的爱子，是河流的宠儿。我从前是一个语文老师，”吕甲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靖轩猜测应该是他对着郑诚笑了一下，“人们的生活按部就班，虽然平淡，但也称不上苦涩，甚至还时常让人产生幸福的错觉。”吕甲的声音沉了下来：“但是，因为我们不同意交出我们的基因数据，于是就被联盟集团的无人机洒了辐射弹。”

　　辐射弹是一种在核洪暴年代风靡的弹药，实际上并没有杀伤力，只是一些金属做成的小小弹药，但是材质其实是已经受到过深度辐射污染的金属。只要数量足够多，一天之内影响一个国·家并不是什么难题。

　　郑诚的脸上笑不出来了。吕甲似乎已经对事情的结局不再介意，只是语气中透出对那个小镇的深深怀念：“我们被污染了，但是我们没有任何制止污染蔓延的办法。于是只好请来联盟集团，请求它帮助我们、请求它治疗我们，不过，你知道结局。”吕甲“注视”着郑诚，靖轩能够感觉到，那应该是一双像环绕着小镇的河流一样的眼睛：“我们沦为了供联盟集团‘为人类做贡献’的二等公民。”

　　郑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情感似乎要从内部撕裂他，他只能压抑住自己的情感，问吕甲：“联盟集团的每一个地区如果没有特批的通行证，没有人能够从中出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的朋友、亲人、爱人，都死在了那里。镇子上那么多人，和我一起出来的，应该不到镇子上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吕甲的声音很镇定，只有尾音在悄悄颤抖。吕甲不再说话，站起来看着郑诚：“你想想吧，联盟集团真的实现了全球的同一，你难道真的有什么好处？你真的能忍受自己带着一身伤，回去做联盟集团的二等公民？”他不得不承认，吕甲确实有做老师的天赋。他说话时声音不疾不徐，语气也很平和，天生就有让人信服的魅力。

　　“你好好养病，还有几天时间，我们就要转移了。罗茜会过来给你送罐头。你好好想想吧。”吕甲话说得差不多，站起身来，矮乙沉默地带着自己的手电筒，跟着吕甲走了。

　　罗茜还站在郑诚身边。郑诚看着罗茜，问道：“你几岁了？”

　　罗茜瞥他一眼：“我今年十五岁，再过三个月就满十六了。”

　　“......你会留下来吗？”

　　罗茜看着他，突然很嘲讽地笑了：“我的决定，难道真的会影响你的想法吗？”

　　她张了张嘴，正要把话说下去。郑诚知道她说的是对的，然而正在这时，他们听见外面的营地乱成一团：“联盟集团的无人机来了！”“打开反击系统！”

　　吕甲冲进来，扛起郑诚就走：“来不及了，你们先跟着伤患一起转移！”

　　郑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甩开吕甲：“我自己能走。去哪儿？”

　　吕甲看了他一眼。这时候靖轩再次埋怨起郑诚的模糊记忆来。照靖轩推理，这一眼应当相当复杂。

　　吕甲说了个坐标，把罗茜往郑诚手里一塞，顺便往他脖子上挂了个什么东西，转身便走了。郑诚拿上放在自己床头的、他仅剩的武器——一把电量即将耗尽的激光枪，抓着罗茜冲出了山洞。

　　山洞外是一个大天井，郑诚看着周围和自己所在的山洞十分相似的五六个洞中也冲出来了几个人，大家素不相识，一对眼神，却都默契地转身跑向唯一的出入口。

　　没有人急着往外挤。没排到前面的人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帮着吕甲他们向天空上打了几枪。不到一分钟，所有伤员都冲出了营地。脱离开营地的雷达保护，立马滚烫的硝烟味便扑面而来，弹药、激光一股脑地朝他们袭来。郑诚拽着罗茜狼狈地东躲西藏，他们身后有人喊道：“其他人先走，我掩护！”

　　郑诚转头向后看去，看到说这话的那人居然掏出了一个遮物弹。遮物弹不能单独使用，需要点燃其他物品才能造出遮住热敏、红外线、声呐等等探测手段的雾。

　　郑诚点过一次，但他听说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这东西也能单独使用。

　　只需要一个活人，就能用。

　　罗茜猛地在郑诚怀里挣扎起来。她拿了一把小型火箭炮。郑诚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转头拔腿向外跑去。

　　他们还没跑出一百米，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闷响，像是一个气球被扎破了，正在缓慢地瘪下去。

　　郑诚感觉到了自己怀里温热的一片湿润。

　　在罗茜湖水一般的眼眸里，大雪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