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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墓中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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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冬天,每日里七月都会准时来我家,帮我操持家务,顺带接看病人,有时会忙到半夜才走。而每天下午,我也照例会陪着爷爷,去山上巡坟。
而断崖上的青石墓碑前,每日里都会放着一枝新摘的白梅。
时光如箭,转眼已到了雪融时节。
那天早晨七月叫醒我的时候,第一次,我没有在他的衣襟上嗅到白梅花的香气。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空空荡荡。
吃过早饭,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却意外发现厨房的地上,散落着几片迎春花的花瓣,小手指指甲盖大小,浅黄浅黄的。
是了,春天已经来了,这个季节,已经很难寻到白梅花了。
那天,我照例陪爷爷上山巡坟。
转过山脊,断崖就在眼前。
我习惯性地看向那青石的墓碑——
“啊——”我忍不住失声低呼——
没有记忆中的白梅,一个迎春花编就的花环,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青石墓碑前,一阵风拂过,那小小的,浅黄色的花瓣,随风飘零,在空中盘旋、飞舞,其中的几片,被吹到断崖之外,打着旋儿,消失在绝壁下。
迎春花?为什么会正好是迎春花?!
初九,初九……我喃喃念着那碑上的字,蓦地,脑海中有灵光一闪,初九……七月……七月初九?!
也许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身为伽蓝国的子民,却绝没有人不记得七月初九!那是——伽蓝国的国庆日!
在伽蓝的史书上,你会读到这样一段历史——伽蓝大陆上,原本盘踞着十余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各国间相互争夺财富土地,战事连年不断,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直至十多年前,连华家族的新任族长,一个叫做连华冰的年轻女子,率领她手下的十万铁骑,横扫整个伽蓝大陆,征服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国家,一举统一了整个伽蓝,将紫荆花的旗帜,插遍了伽蓝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伽蓝大陆上最后一个诸侯国国君红珑天剑授首之日,正是十年前的七月初九!
就在十年前的七月初九,连华冰高踞于伽蓝帝都的城楼上,向臣服于她脚下的万千子民,宣布了伽蓝国的创立。
十年前我还只七岁,故事是听爷爷讲的。对于红石村这样远离伽蓝皇都、远离战火的边远小村庄而言,王朝的兴衰更替、江山美人的传说不过是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可村里人仍会记得七月初九,因为那天是国庆日,因为那天到来的时候,镇上会举办各式各样的庆典,村里的祠堂也会有祭祀和集会,大家会穿上节日的盛装,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可是,他的名字,这墓中女子的名字,连起来,为什么会是,为什么会正好是七月初九?
白梅香,迎春花瓣,七月初九……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莫非,莫非这一年来,天天为她扫墓送花的人,正是七月?
轻轻抚摸那碑上的字迹,爱妻,爱妻?莫非,莫非这墓中的女子,竟是他的妻子?
一双温暖的、枯槁的手抚上我的肩,抬头看时,爷爷亦正凝神注视着那碑上的字迹,眼神中没有震惊,却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复杂深邃。
回到家时,七月已做好了晚饭等我们,我满腹疑惑,几次想开口问他,却终于还是忍住了——如果那墓中女子真是他的妻子,我这样直问他,怕会令他伤心吧?
吃过饭,收拾好杯盘碗筷,七月起身告辞,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随便找了个藉口跟爷爷扯了谎,我溜出家门,蹑手蹑脚的远远缀在七月身后。
至少,我一定要弄清七月的“家”到底在哪里。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夜,漆黑而静谧。
早春时节,积雪初融,道上已没了积雪,但树梢上,草丛中,还隐约残留着点点斑白。
前面,七月走得不紧不慢。
沿着林间小路穿过屋后的樟树林,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村口的三岔道,右转便上了出村的大路,左拐便是我和爷爷时常要去的坟山。
七月赫然左转。
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这条路,打小起我就几乎是每日里都会陪着爷爷走上一遍,十多年走下来,哪儿有弯道,哪儿路不太好走,哪儿有些什么景致,早已是烂熟于胸,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能走得下来。
我更知道,这座山上是绝没有人住的,七月半夜一个人跑到这坟山上来做什么?
我可以感到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可以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有如鹿撞。
再往前走一段,过了山脊,前面就是那处断崖。
我一颗心几乎已要跳出胸腔。
他来这里,可是来看“她”的么?
在那山壁突出的转弯处,七月突然停住了脚步,猛然回过头来,四下张望。
我忙闪身隐到路边的一棵树后,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莫非他已察觉到我了?
不——没有,他看了看四下无人,呆立了半晌,便又继续往前。
过了转弯就是断崖,这段路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遮挡,我不敢跟得太紧。
眼看着七月已转过了山壁。
我轻手轻脚地往前。
近了,近了,只要转过那山壁,我也许便能看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在七月停下脚步的那个山壁突出的转弯处,背贴着崖壁站了一会儿,尽管崖壁冰凉,我仍可感觉到浑身发烫,一颗心已到了嗓子眼,直要跳出胸腔,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我小心翼翼地将半个脑袋探出崖壁——
我怔住。
断崖上,青石的墓碑孤独地立在那里,坟茔上四周的积雪仍未消融,映得四周一片银白,迎春花的花环,在墓碑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七月,七月到哪里去了?
极目往前望去,过了断崖,前面数百米的小路周围都没有什么林木遮掩,连零星的灌木都少,积雪的小路在漆黑的夜色中泛着微微的银光,却哪里有七月的身影?
积雪,积雪?我赫然惊觉,这山巅上比山下要冷上许多,虽说山下的积雪已经化了,可这山间小道上,积雪仍盖了薄薄的一层。
猛回头——这一路行来,积雪的山道上,赫然只有我一个人脚印!
我汗毛倒竖,一身冷汗,涔涔而下,湿透背脊。
“七月,七月,你在哪里?……七月你出来啊,七月你不要吓我……”我轻声呼唤。
除了夜风拂过断崖发出的呜呜声,却哪里有人应我?
我怕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不让它滑落。
雪融时节是天气最冷的时节,早春的风极寒,尤其是在这山顶断崖上的风口。
我渐渐冷静下来。
我明明是跟着七月过来的,可是现在七月却突然消失了……
积雪的山道上,竟然根本没有留下七月的脚印……
用食指并着中指狠狠地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很痛啊,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我并不是在做梦啊……
他去了哪里?
难道,他不是来找她的么?
我在青石的墓碑前坐下,双手捧起迎春花的花环。这花环编得极为细致精巧,可是出自那双修长而灵巧的手?
一阵山风轻拂过我的脸,花环上,一朵迎春花弱不禁风,竟自从枝上滑落。我伸手去抓时,那浅黄色的小花,竟掠过我的指缝,随着风飘向断崖的一侧。
我放下花环,急步走到崖边。
那朵花就贴在断崖外左侧崖壁的冰雪上。
我在崖边蹲下来,身子紧贴着崖壁,伸出手去够那朵花儿。
咦?
我突然注意到,就在断崖左侧的下方,竟然有一条因为山崖的断层而形成的窄窄的崖缝,那崖缝正好有一脚宽,沿着左侧的崖壁,蜿蜒开去,也不知通向哪里,仿佛是挂在这断崖上的一条天然栈道一般。
崖缝位于断崖下半米处,夏日里崖上草木茂盛,冬日里冰雪堆积,正好巧妙地将它掩盖住,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和爷爷在这山上走了十多年,竟然都未曾发现。
若非现在正是积雪初融的时节,若非是俯下身子来捡这迎春花,只怕无论再过多少年,我也不会注意到它。
看着那仍挂着冰溜子的崖缝,我突然很想知道它通向哪里。
七月不会突然消失掉的,也许,也许七月就是从这里走的……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探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脚插入崖缝中——
我将全身紧紧地贴在崖壁上,双手死死地抠住壁上的积雪和泥土,屏神凝气,身子一寸一寸地往左挪动着,那崖缝仅有一脚宽,上面的冰还未消融,我知道,只要我脚下稍有打滑,必将跌下断崖,粉身碎骨。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大的勇气,难道,只是因为我想见到七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突然一宽,原来,我已站在一处平台上。
长出了一口气,我睁大眼细看时,不禁呆了——原来,这所谓的平台,其实是峭壁中的一个极大的天然凹缝,和先前我所在的断崖遥遥相对,站在这里,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右侧不远处的断崖,可是看到断崖上那座孤独的坟茔。
可无论站在山上的任何位置,哪怕是站在断崖上,由于视角和光线的关系,突起的山壁就仿佛是一座天然的屏风,将这里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
平台不过只有七尺见方,台上亦是冰雪覆盖。平台内侧,一个半人高的黑黝黝的缝隙,犹如一只张开大口向我冷笑的怪兽。缝隙左侧的崖壁上却有一片仿佛是被人工凿平,上面隐约刻得有字。
我明白了,这儿一处崖墓。
古伽蓝人有在悬崖绝壁上造墓的习俗,他们将已故亲人的遗体安放在绝壁的天然缝隙间,认为这样亲人的灵魂便会永远无人打扰,升入天国。
那条仅容一脚宽的通往这里的崖缝,只怕也是先人为安置这崖墓而人工开凿的。
平台的积雪上,除了我,并没有留下过其他人的脚印。
我苦笑,费尽千辛万苦寻到这里,不过是打扰了一位先人的安宁而已。
我伸出手,抹去壁上覆盖的冰雪,努力去辨识冰雪掩盖下壁上的字迹。
我知道,那上面当是刻着这崖墓主人的名讳了。
字体俊秀飘逸,竟和断崖上青石墓碑上的字体极为相似.
可当我看清那上面的字时,在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凝结——
正中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七月墓。”
下方是一串小字:“卒于红珑历昭帝四十三年七月初九。”
红珑历昭帝四十三年——正是伽蓝历元年,那一年,也就是十年前的七月初九——正是伽蓝国的建国之日!
我的全身都在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脑海里,蓦地闪出七月跟爷爷说过的话来:“我叫七月,……就住这屋后的山上……”
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这绝对不能真的!绝对不是!
如果眼前这一切是真的,那么,这几个月来,每日里和我朝夕相处的七月,难道竟然是——
黑暗中,一只冰凉中手触上我的颈,我一声尖叫,回过头,七月漆黑的眸子,在漆黑的夜中,发出幽幽的光。
就在刚才,我还那么的热切的盼望能够看到他,可是现在——
第一次,我看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惧。
“七月——大叔?”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猛然低头,看他的脚。
七月静静站在我的面前,站在雪中,脚下——没有脚印!没有!
我惊叫、倒退,浑然忘记了背后是悬崖,是万丈深渊!
当我记起时,我的半个身子已经飘出了崖外。
我闭上眼睛,在这一刻,我想起了爷爷,爷爷还在家里等我……可是我……
身子一轻,手腕一紧,背后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了一下,接着,是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睁开眼时,我竟然还平平安安地站在平台上。
只是觉得腕上,背上,冰凉冰凉的。
七月仍是站在我的面前,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和我平日里所见到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刚才问我是人是鬼?”
“我——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是落寞的,目光中,有些什么东西游离不定,“也许,十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和她一起——”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断崖上,青石的墓碑,在积雪的映衬下,发着淡淡的光。
“初九,她是?”
“她是我从前的妻子!”
果然……如此……
“你——就住在这里?”
七月点头。
“她坟前的花,是你放的?”
他再点头。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我突然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他微微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将手从我的手中抽出。
“你——不怕我了?”
我笑起来:“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呢?”
“七月大叔你每天给你的妻子送花,你治好了爷爷,还治好了很多村里人的病,刚刚如果不是你及时拉住我,托我上来,我就已经摔下悬崖了。一个那么爱他妻子的人,一个救过那么多人的人,一个那么努力帮助别人的人,一定是好人,一定不会害人的,对么?所以——我为什么要怕?”
“月牙儿……”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心,半晌,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你说我是好人?”
“我从前,杀过很多人。”
“死在我这双手上的人,究竟有多少,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之所以一直独自在这个世界徘徊,只因我答应过她,要赎清我在这世上,所犯下的罪。”
“可是,纵是救上再多的人,都无法洗掉我这双手上,所沾上的血腥……”
“月牙儿,回去吧,再也不要来这里。这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
一刻钟后,我又再次站在了断崖上,站在了初九姐姐的坟前。
前方绝壁的黑暗中,忽然透出一丝飘渺的笛声来,似乎是草叶笛的声音,那笛声在山崖间回响,曲音清绝雅致,却是哀婉缠绵,催人泪下。
侧耳细辨,却是一曲《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到得一个高音处时,那笛音的调子陡然一滑,竟是上不去了,接着,空谷回音,隐隐约约,有断续的咳嗽声传来。
七月那日落下的风寒,竟然还没有好……
鬼,原来也会生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