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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飘萍 ...

  •   经过两周多的治疗,唐晔眼睛的伤势有了好转的迹象。医生一同意他出院,他便急迫地离开医院回到万里书院,默默地收拾起行李,无视着陈姨絮絮叨叨的劝慰。
      要带上的并不多,因为无论在哪里,他本就没有太多的牵挂。
      夜半,不顾更深露重,他迫不及待地让司机把自己送回云山大宅。
      黑暗中的大宅沉睡在云山的怀抱中,七年前,当他怯怯地来到此处时,既孤单无助,又满怀憧憬。
      黑暗中,他环视四周,房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过去的回忆,他曾欣喜过、安心过,寄望过也失望过。而这里现在却再也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他整夜未眠,枯坐到天明。
      在天色微亮时,他起身打开了房门。站在走廊上,目光透过雾气弥漫的清晨,望向那遥远的云山之巅。
      这座沉稳的大山,这么高,怀抱这么宽广,却并不庇荫于他。

      仲夏清晨的池塘,水面静静映照着蓝天白云。
      他撒下最后一把鱼饲,洗净双手,然后缓缓打开琴盒。
      他决定再奏一曲,告别往昔,送行未来。

      琴盒里静静躺着那床他钟爱至极的古琴“流光”。
      姐姐曾责备他花费过多,却未曾想到他从未想过将此琴占为己有。这床古琴承载着千年的历史,他仅是匆匆过客,能与之相遇,实乃幸事。至于自己离开后,爷爷会如何处理这琴,他无从知晓。从此以后,唐家的一切也再与他无关。
      他闭上眼睛,手指轻抚琴弦,开始弹奏。

      方源悄悄走进月亮门,静静地站在远处,落在那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身上。
      唐晔身着一件合身的白衬衫,衣袂随风轻扬。他端坐于古琴前,双手指尖流转间,那琴音,如同离别的叹息,低婉哀伤,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方源静静地聆听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回忆起了自己看着这孩子从稚童到现在,共同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在琴音中一一重现。

      越是听下去,他不禁眉头紧锁,好容易待曲终,他急切走上前问道:“少爷怎么弹起了这曲阳关三叠?弹得这么哀婉,是在送别谁?”
      唐晔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决然。他低声说道:“历经多年,我所学习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他人,迎合他们的期望。然而现在,我终于能为自己而奏了。”
      “您这是何意?”方源有些不解。
      唐晔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方源一眼,说道:“方伯伯,我走了。不知何时再有机会相见。从今以后,请您定要珍重自身,好好陪伴祖父。”
      “你在说什么呀,三少爷。”方源惊讶于他的语气,不像暂离,而像永别。
      “何爷爷不是跟您两位说过了吗?我要跟他走了。”唐晔的语气冷淡又坚定。
      “您想去京城科学院呆一段时间是吧?我知道,也不急一时呀!您的伤又没完全好,过两天还要去复诊呢!”方源急忙劝阻。
      唐晔淡淡一笑,说道:“现在已经消肿了,医生昨日也说正在慢慢好转,再过两三个星期就会好得差不多了。”
      “正是这样,所以才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感染了呢?我跟何老说下,您先留在家再休养一段时间,家里有人照顾您。”方源试图说服他。
      唐晔摇了摇头,语调中透露出一丝悲凉:“我的家在哪?”

      一个家,是亲情的港湾,是力量的源泉。那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也共同经历了风雨洗礼;那里流淌着无尽的爱,也孕育着无条件的信任。曾经,我以为爷爷赠予的财物就是一个家的真谛,我以为为自己寻得父母兄姊就是找到家的方向。而当我看到其他人如何被爱包围,我才蓦然惊觉自己一无所有。

      方源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三少爷,您说笑了,这就是您的家。”
      唐晔摇了摇头:“方伯伯,我曾以为它是。”说着,他们已经来到唐万里的院落中。“我想进去跟爷爷道别,烦请您通报一下。”
      “三少爷,如果您想暂时离开,我会支持您。但请您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老爷说话,他会很难过的。”说着,方源试图伸手拦住他。
      唐晔笑了起来,反问道:“我说什么,爷爷在意吗?”

      方源听到后,顿时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地凝视着唐晔,双眼中满是忧虑与无力。他深知自从这孩子受伤的那晚,老爷默许归秀兰的请求后,他与老爷之间的联系便已断裂。何老提议暂时让孩子去科学院交流学习,这样也好,新环境或许能助他疗愈心灵。
      方源往前走一步微微挡住走廊,张嘴想再尝试说服这孩子冷静,不要激怒祖父。

      唐晔见方源的反应,也不多话,只轻轻地推开他,径直走向房门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唐万里冷漠的声音:“什么事?”
      唐晔推开门走进唐万里房中,隔着屏风,低声说道:“爷爷,是我。我想跟您告别。”
      他站在屏风外等了许久,唐万里都没出声,他轻唤一声,“爷爷?您还好吗?”
      “有事就说!”
      “我会随何爷爷去京城,此后应该不会再回羊城了。我也无意继承唐家的财产,您将它交给谁,与我无关。”
      他想了想,还是隔着屏风恭敬地躹了三个躬,说,“爷爷,谢谢您多年的养育之恩。晔儿就此告别。”他又等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有回应,只好转身,正要走出去——
      “快滚吧!养不熟的白眼狼!”

      唐晔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他回头看向屏风:“爷爷,您说,我是……白眼狼?”
      唐万里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唐晔的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揪住,即便他已下定决心斩断一切牵绊,仍难以抵挡那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说道:“也对,我的那个‘母亲’夺走了您引以为傲的儿子,而我又拆散了您的家人,赶走了您的孙子,我做了这些事,然后拍拍屁股抱着别人的大腿走了……嗯,的确让您挺心塞的。”

      我从长长的沉睡中醒来,一睁眼就是您的脸。您的脸色并不慈善,却突然扬起嘴角对我笑了一下。
      您笑了。虽然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谁、这是哪、为什么在这里、但我好像也没有别处可以去。
      所以我也回应您一个甜甜的笑。
      您马上收敛住笑容。但我没有,我一直对您笑,直到您忍不住第二次扬了扬嘴角。那一刻,我看到了您内心的柔软,我确信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您一定会好好疼爱我。

      您肯定已经了解过我们的背景。我成长在中亚的一个小城,那里天气严寒。我们在贫瘠之地成长,从小穷困,没有见识,但我无师自通了如何示弱装乖、楚楚可怜。
      您平时虽然冷淡,但偶尔心情愉悦时也会对我展颜,与我交谈,为我讲故事,这些都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内心一直渴望着巍峨如山的父爱。

      有一天,来了一个男孩。他既高大,还器宇轩昂。
      我倾慕他。听说他是我的哥哥,我便用心画了一张画,高高兴兴地双手送给他。
      他把画踩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
      有个女人冲过来,一把把我推倒,抓着我的头发轻蔑地让我滚开。我问她为什么。没有人回答我。
      旁边的老阿姨却用手指着我,说,私生子,杂种,脏。
      凭着他们的语气,我知道这些是不好的词。
      我问周围的大人和孩子,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们都没回答我。
      不知是谁第一个学那个女人扯我的头发,他们都学着这样做。

      我落荒而逃。
      在那难熬的三天里,无论我躲在哪里,那群孩子总能把我找到,把我带到我的神气洋洋的哥哥面前。扯我的头发、衣服,弄坏我的玩具,踩脏我的画,从池子里捞起我最喜欢的那条黑色的鱼把它杀死。

      这条鱼与其他死去的金色的鱼并无二致,但因我格外关注它,它在我心中就是最特别的。
      那个傍晚,我跪在池边,委屈又无助,狼狈又难过。

      是您的脚步声。您停在我身后不远,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这座辽阔巍峨的大山,一定会让我依靠。
      但您只问我,为什么不把他们揍一顿?
      我惊讶地回头看着您,我从没想过可以像哥哥那样肆意妄为。他有底气,我没有。
      然后您便转身离开了。这座大山,不庇护我。

      很小的时候,您便带我参观过您的书房。见书架上都是古书,我知道您一定很喜欢,我便很快就能倒背如流;您随口给我讲解一幅字画,我就临摹它,学着这样的立意、笔法、风格。
      琴棋诗画,我样样精通。
      可是我见到唐天时,我才知道,即使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他依然备受宠爱。
      他厌恶我,欺负我。您不发一言。只有方伯伯让我包容忍耐。

      当全家人围坐一堂,我却独自坐在角落,无人分我一个眼神。永远是那种莫名熟悉的、理所当然的格格不入。
      我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穿梭在别人家的热闹里。

      后来晴园的池子里又有了一条黑色的鱼。再后来,它也死了,或者是不见了,我找不到它还活着的痕迹。
      但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那条黑色的鱼死了。我寄托在它身上的、那些我本该拥有的爱与期待,便再也无处安放了。”
      “爷爷,珍重。”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和苦涩,转身走出房间,没有再回头。

      “三少爷……”方源的声音里,带着三分恳求,七分不舍。
      “方伯伯,这么多年,您从来没对我有过一分轻视,既然您对我一视平等,那您叫我一声孩子,可好?”
      “孩子,不要走,好吗?”
      而那少年已渐行渐远。

      随风传来一阵清朗的吟诵: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少年站在十字路口。

      他回忆起那天何耀祖看着他的那种审视的眼神,深邃又锐利,犹如一把利剑剖析着他的内心。他暗自冷笑,京城士族的高门大户,那些自诩光明磊落、正义凛然的人,当他们知晓我是什么人的时候,我还要再面临多一次审视与轻视吗?

      而这位异国“母亲”,虽然面容和蔼,眼中满是关切,但他却无法对她产生亲近感。她的陌生让他心生抵触,更别提跟随她走了。

      张恩国在约定好的那个VIP候机室等着,当少年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没有任何惊讶。
      张恩国说:“何老哥想拉你一把,无非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他找错方向了,误以为你是伊卡捷琳娜与唐晚星所生的孩子。那位女士呢,心知肚明你的真实身份和强大能力,不过顺水推舟地想一有机会就把你拐到他们那边。早点醒悟也好,这世界本就没什么道理和感情可言,到了这样的高度,人人如履薄冰。跟我走吧,去远方。”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这头凶狠的猎食者会带自己去哪里呢?少年心中并无确切答案。也许是北方的雪原,也许是南方的热带雨林,又或许是某个偏远的山谷小镇。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但此刻,他竟感到一种莫名的解脱。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我随您走。”

      当这架飞机即将要起飞时,引擎的巨大轰鸣声,让这少年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他在座位上不由得捂着耳朵,蜷缩着身体,忍受着这巨大的不适。
      张恩国看着身边这蜷缩的瘦弱身体,不仅有些奇怪,便拿下他的一只手,在他耳边问,“难道你从小到大没有坐过飞机?”
      唐晔连忙再次捂上耳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张恩国看到了眼前这瘦弱的小孩,平时那么高冷傲骄,现在眼圈都发红了,但嘴唇一片苍白,他叹了口气,“不至于吧,唐家的不至于不带你出过门吧?”
      这小孩没有回答,许是因为听不清。只是因为持续的引擎轰鸣声,小孩害怕发抖得更厉害。
      张恩国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他的另一侧肩膀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

      恐惧让小孩顾不得这么多,趁势钻进张恩国的怀抱寻求安慰。
      健壮魁梧的老人把他拉过来,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只宠物狗,一点一点安抚他。
      他看似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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