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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薄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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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钟声深远悠扬,越过楼阁,飘向远山。
承影看着她发间坠着珍珠宝石的步摇,折射窗外的灯火闪烁着光芒。
之前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的模样,此时此刻这般耀眼夺目的她好像和从前判若两人似的,教承影有些恍惚,可她坚毅纯粹的眼神却不曾改变。
“糟了,宴会要开始了,母亲还在等我。”
祁雪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顾不上没听清的那句话。
“正殿的晚宴?”
承影知道今夜会有中秋宫宴,也知道朝官女眷会在侧殿齐聚。今日入宫,一是为了来藏书阁里找寻那块玉玦上图腾的信息,而为何挑在今日,则也夹带了他的私心,想着能否碰碰运气,趁着夜色远远地见上她一面,只是没想到两人竟意外在此相遇。
可藏书阁不在女眷们活动的范围内,那祁雪口中说的宴会,怕不是正殿宴请官员的那一场?
祁雪一边往来时的窗边跑去,一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承影跟在她后面,终究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你去那儿干嘛?”
祁雪正拢起衣摆准备攀上窗沿,闻言停了动作,故作神秘地对他道。
“去做件大事。”
待她和圣上摊牌自己不愿嫁入皇家以后,就能和承影表明心迹了。
祁雪暗暗下定决心。
承影知道她不愿多说必定有自己的理由,便也不再多问,只默默地帮她撑开窗子,抬起一只手借她助力,待她翻窗出去以后,轻盈地紧跟其后,擦除窗上留下的痕迹,然后关好窗棂。
再回头时,没来得及和她再说句话,却见祁雪已经跑出去些距离了。
许是感受到承影有些灼热的目光,祁雪转过头来冲他做了个口型。
承影看得清楚。
她说,记得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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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东侧的高墙下,一个小巧的身影藏在昏暗处。
遥遥见到祁雪往这边跑来,赶紧从暗处出来迎。
“小姐!怎么才来!”
桐狄焦急地嗔怪,手上却帮她拢了拢凌乱的碎发,再将发簪摆端正了些。
“迷路了。”
祁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搪塞过去,又问道。
“母亲呢?”
“再等下去该不合规矩了,所以夫人先进去了。”
规整完毕,桐狄满意地看着祁雪点点头,然后带着她从侧门溜了进去。
看着桐狄脚步着急,但轻车熟路的样子,祁雪心想,她该是提前问好了路线,这小丫头愈发机灵了。
穿过层层帷幔,丝竹声也越来越清晰。
祁雪轻手轻脚,悄悄坐到母亲身侧的桌案旁。
两人的位置不算靠后,但因为此时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大殿中央舞娘的轻歌曼舞上,所以并没注意到祁雪。
“母亲……”
祁雪轻声唤道,语气里带了些歉意和撒娇。
祁夫人瞥她一眼,一脸就知道你不会安生的表情。
“你房中的丫头,跟着你别的没学会,替你收拾烂摊子的本事倒是见长。”
祁雪听出母亲话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端起杯盏假意喝茶,偷偷打量着周围。
高座上的皇帝和皇后面前遮挡的珠帘还没撤下,看不清两人的面容。
明明已经到了开席的时候,却没有侍女前来服侍,用来饮酒助兴的表演倒成了主菜。
祁雪心中正奇怪,下一秒看见下面两排坐席中最靠近圣上的那一个还是空着的,那桌案的桌沿上围了一圈镶着珠宝的玉石,和其他人普通的桌案相比,不知尊贵了多少倍。
“原来是在等太子。”
祁雪轻声叹道。
声音虽小到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但祁夫人还是蹙着眉睨了她一眼。
祁雪自知失言,看着母亲的眼睛就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
于是母女俩一齐小声说道。
“谨言慎行。”
祁夫人被女儿逗笑,转过头去,没再言语。
祁雪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看见高座上的皇后身形竟瘦削得好似撑不起那一身华服,手臂也怏怏地垂在软垫上,如纸般苍白的手背透出青色的血管,青蛇一般蔓延到衣袖下面。
突然想起母亲曾和自己说过的关于皇后的事情。
费心费力了大半生,反而在一切尘埃落定,可以颐养天年的时候,垮了身子。
在梁越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他只有一位发妻,是前骠骑大将军之女,楚凌云,两人青梅竹马,情深意厚。
楚凌云也非寻常女子之辈,陪着梁越征战沙场,立下战功赫赫,甚至在对晋国攻城略地的那一战中,替他挡了一箭,丢了半条性命。
最终梁越凭借着一身汗马功劳,得到了先帝的肯定,将皇位传给了他。
梁越在登基之日曾在天下人面前说,这皇位,有一半是楚凌云帮他夺下来的。
一时间,帝后之间传奇的爱情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成为一段佳话。世人皆说,帝后和睦,风调雨顺。
可过了两年,楚凌云却始终怀不上孩子。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在战场上伤了身体,难以生育,圣上暗中请了各地的名医调养了两年,却仍旧没有好转的趋势。
朝中大臣得知此事后纷纷上奏,恳请圣上广纳妃嫔,多留子嗣,让皇室血脉有所流传,方是稳定民心、顺应天命之举。
迫于多方压力,梁越只得照做。
而如今的皇后,崔凌烟就在第一批被送入宫中的妃子里面。
男人,一旦破了戒,开口便会越来越大。
渐渐的,这后宫里确实热闹起来了,但皇后的寝殿却越来越冷清。
不得不说,梁越将这个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世人只知他不负天下人,却无人在意他唯独负的那一个女人。
楚凌云本就性子刚烈,不愿做争宠之事。面对此生最爱的男人,背弃当年的誓言,忘却过往的回忆,终是气郁凝结,得了疯病。
一开始梁越还念及旧情,只是将她禁闭起来,并没有削掉后位。
可是当崔凌烟为他生的第一个儿子,梁宥然,展露出过人的天资和灵气以后,梁越终是禁不住崔凌烟的软磨硬泡,为了给梁宥然一个嫡长子的身份,方便以后顺理成章地封为太子,废了楚凌云的后位,自此之后,崔凌烟便统领后宫,成了新一任的皇后。
宫人们都说,新皇后和旧皇后名字相似,就连面容都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性格却不同,崔凌烟没有楚凌云的傲气和英气,反而多了几分阴柔。
换后之前,还有人猜测崔凌烟之所以一入宫时就宠冠后宫,多少是借了些楚凌云的光,可当她彻底取代楚凌云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多嘴了。
人,惯是会见风使舵的。所以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
如今的皇室子嗣,除了梁宥然以外,都是公主,还有一位皇子,因幼时栽进了花园池塘,救上来以后烧了三天三夜,烧坏了脑子,心智同三岁小儿一般无异。
幸而梁宥然天资聪慧,又得梁越亲自指导了多年,只他一人便扛得起诸多重任。
可随着梁宥然越爬越高,崔凌烟的身子却每况愈下。
母亲说,人的贪念太重,是会啃噬心神的。
祁雪知道母亲的意思,但她们都和众人一样,知道有些东西既然没有明确的证据,就不能明说。
更何况如今的崔凌烟已经母凭子贵,地位愈发尊贵。
而且谁还会和一个拖着残破病躯的女人计较陈年旧事呢。
宴上的烛火辉煌,可祁雪却只觉这辉煌下埋着的是帝王薄情、尔虞我诈。
“报——太子到——”
殿外传来宫人的呼声。
殿内丝竹声闻言急停,中央的舞娘有序地四散而下,腾出空旷的宫道。
一袭青衣缓缓走入殿内,聚集了众人的目光。
除了祁雪,毫不在乎地轻吹着杯盏水面上漂浮的茶叶。
“父皇,母后,恕儿臣来迟了。”
青影在殿中央停下,身子跪伏下去,朝着座上的帝后行礼。
这声音落入祁雪耳中却是莫名其妙的耳熟,佯做漫不经心地抬眼,只见他冠上掐的金丝和衣领上镶的一圈银线在烛火下格外耀眼,唯独面容被紧抱的拳头挡住,看不见全貌。
“你以前都是很守时的,怎么出去游历一遭,反而助长了坏毛病?”
帝后面前的珠帘不知何时已被撤下,梁越的声音威严淡然,听不出有什么感情。
一旁的崔凌烟看起来虽有些憔悴,但被岁月添了皱纹的脸上不减娇媚。
祁雪心想,这张脸美则美矣,只是像极了雨后的花朵,盈满雨水,飘飘摇摇的,看起来太过娇弱。
“圣上,然儿不是这般没规矩的孩子,且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崔凌烟轻声道。
梁越轻哼一声,似是默认。
梁宥然的头更低了些。
“儿臣游历期间,在极北之地偶得了一块玉佩,是由冷香玉雕刻而成,这冷香玉采于冰山雪岩,世间罕见。儿臣便想着回来献给父王。可这玉佩裂了一角,儿臣便寻了匠人去补,匠人知道要献给父王,所以格外用心,工期拖了些,刚刚儿臣才将它取了回来,故而来迟了。还请父皇恕罪。”
说着,圣上身边的宫人上前递去了一枚木匣。
祁雪听着这话愈发不对劲。
冷香玉?
她记得承影在寻玉玦的时候,玉清泠曾提过这个名字?
“再怎么珍稀也不过是块石头 ,裂了便裂了,何必费心思去修补。”
圣上只瞥了一眼匣子里的东西,便摆摆手让宫人收下去了。
听出梁越冷淡的语气,梁宥然赶忙补充道。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自知有罪,甘愿先自罚三杯谢罪。”
“圣上,今夜是与众卿欢聚的家宴,何必如此紧张呢。”
崔凌烟掩着胸口咳了两声,向梁越那边倾了倾,说道。
“是啊,圣上,太子也是一片孝心。”
诸位大臣闻言也纷纷开始替太子说话。
梁越抬了抬手。
总管的宫人会意,拉长了声音呼道。
“赐酒——”
梁宥然缓缓起身,放下抱拳的手去接宫人递来的酒盏。
祁雪本就自他开口说话起便盯着他不放,于是此刻他的面容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的视线里。
只一眼,祁雪搭在桌角的手指倏地攥紧,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承影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在这?
为什么他是太子?
为什么,他要骗自己……
祁雪脑子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五感,只有他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嘴角的笑意未达眼底,这般阴鸷的表情祁雪从未见过,但那方寸间的眉眼她却再熟悉不过。
银制的酒盏和宽大的袖袍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眼睛微合,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着。
三杯酒落肚,圣上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些,给他赐了座后,宣了开宴。
梁宥然就坐在祁雪斜前方的位置上,只一抬眼两人便可对视,可在这一分一秒对于她来说都想一生那么长的时间里,他却从未向她这里投来一丝一缕的目光。
丝竹声又起,身着彩衣的宫女们如同把云朵穿在了身上,飘飘然然地托着香气四溢的菜肴摆到诸位宾客的桌案上。
因为这中秋宴已延续多年,宾客也几乎年年都是那些老人,所以众人都算是自在,互相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
祁雪愣在原处半晌不得动弹,满眼都是起身与来敬酒的大臣应酬的梁宥然,脸上挂着祁雪以为的承影这辈子都不会露出的市侩笑容。
她心底被寒意覆盖。眼前的人竟是如此陌生,明明刚刚在昏暗的藏书阁中遇见的他还是那个让她熟悉又安心的承影,怎的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却成了另一副模样。
难道他们两个的关系就如此上不得台面,只能在阴暗中恣意生长,却在光明下消失殆尽。
脑子里像糊了一团浆糊,过往的种种都渐渐分崩离析,让她看不清原本的样子,好似是一场美梦,在转眼间又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巨兽,仿佛要将她吞没。
祁雪早知这世人皆有多副面孔,但她曾执拗地以为承影却是难得的表里如一,如今看来,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承影,你好生会做戏。
身侧的祁夫人发觉了祁雪的异样,轻轻碰了碰她苍白的小脸,低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祁雪愣愣地转过头来,面对母亲的担忧和关切,她不知该如何说起,连扯个笑的力气都被抽离,只能强撑着身子起身,说胸口有些发闷,想要出去走走。
祁夫人连忙去扶,可两人刚站稳,面前却站了个人。
是叶洪。
“宴会才刚刚开始呢,祁夫人和雪丫头这是要往哪儿去。”
杯中满的快要溢出的酒水,摇摇晃晃地倒映着他假意热情的笑脸。
还没等祁夫人回答,叶洪又提高了些声调,惊呼道。
“雪丫头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他这一声,倒是给那些本就与祁青山有些交情,但又没寻到借口来与祁夫人和祁雪交际的朝臣纷纷围了过来。
人多了起来,让两人难以脱身,一时只能堆起笑应酬,但这样倒是分散了祁雪的注意力,再加上人群阻碍了她不自觉看向梁宥然的眼神,反而让她好受了些。
她暗暗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然后笑着回敬诸位大人。
“小女子见识浅薄,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紧张,失了态,教大人们见笑了。”
“若说雪丫头的见识浅薄,那我们家的女儿们都该是粗鄙的乡野村妇了。”
叶洪闻言,捏着胡子笑道。
“早就听闻祁大人之女的传奇事迹,不甘囿于闺阁的方寸之地,常常穿梭于公子哥儿们消遣之处,说什么女子也有追求自我和自由的权力,听说还掀起过一波京城女子纷纷效仿的浪潮呢。”
“说起这个,可真是久仰大名啊。”
“今日一见,真真是个奇女子也。”
“……”
祁雪的脑袋被眼前掺杂着酒气的人头还有一波接一波的说话声,吵得脑袋又混沌起来,一时分不清他们的话是称赞还是暗讽。
正僵着笑想办法回应时,高堂上如洪钟般的声音叫人群安静了下来。
“你就是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