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汉》緋雪非雪

84、盛世不长

　　经过张敖一事，刘邦和吕雉的关系更加亲密了。此时刘元也回到了长安，吕雉为了离女儿近些，特地在未央宫收拾了一座宫殿，给张敖一家居住。
　　张敖的前妻留下两子一女，他的女儿和刘元年龄相仿，经常结伴去椒房殿玩耍。吕雉把两个小姑娘当作人偶一般梳妆打扮，每次分别前都要赏赐她们漂亮的衣服。小孩子的体型三五天就换个样子，许多衣服一次也没来得及穿就不再合身了。
　　吕雉原本因为张敖被废一事对刘邦有所怨恨，如今能够隔三岔五见到女儿，还不用自己照顾，她只需要陪她玩耍，做一个慈母，心里别提有多满意了。如此一来，看刘邦也顺眼了许多。
　　待到张敖被封为宣平侯，代相陈豨统管赵代一地的军事，赵地风平浪静。河内郡的狱卒乘坐驿车赶赴长安，要求面见皇帝。
　　皇帝以为是赵地谋反，仅着中衣就接见了他。狱卒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里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婴儿。
　　狱卒跪在地上，把襁褓举过头顶：“赵姬说这是陛下的龙种。”
　　刘邦大发雷霆：“还有完没完了啊！这不是朕的孩子，朕生不出这么丑的孩子。”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摔摔打打。
　　狱卒把襁褓放到一旁，稽首而拜：“回禀陛下，赵姬被处决前用发簪剖开自己的肚子，取出不足月的胎儿，她以自己全族的性命发誓，这就是陛下的龙种。”
　　刘邦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真恐怖。”心中暗骂张敖这个狗东西，竟然给自己送个这么难缠的，简直是禽兽不如！
　　狱卒稽首再拜：“陛下，稚子无辜，请陛下垂怜。”
　　刘邦揉了揉太阳穴，突突得痛，却闲闲说道：“此事没有声张出去吧。”
　　狱卒如实相告：“赵姬被处决前厉声尖叫，挣脱了行刑的刀斧手，徒手取出腹中胎儿，指天泣日，赌上自己全族的性命，声称这就是当今天子的骨肉。是时刑场上有许多的官兵，刑场下有许多的百姓。赵姬做完这一切，血竭而亡。众人议论纷纷。”
　　刘邦：“赵地父老，可愿相信朕是无辜的？”
　　狱卒无奈摇头。
　　刘邦哀嚎：“这种娼优贱人最是难缠，朕多次劝告张敖，离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些，可惜他从来不听，还唆使臣下行刺于我。不知哪里的野种，也敢冒认是朕的骨肉，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容诛！”
　　狱卒说道：“赵姬以全族的性命发誓，这是陛下的血脉。”
　　刘邦叹息：“她的三族都死绝了，她发的是假誓。”
　　忽而听见吕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请陛下收留婴儿，以安赵地人心。”
　　吕雉听宫人说了前殿的事，来不及梳妆，匆匆披上晨褛就赶来了。
　　刘邦尤自嘴硬：“朕碰都没碰过她，这是污蔑啊，这是污蔑！这孩子可能是张敖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总之不是我的。”
　　刘邦走下台阶，狠狠跺脚：“张敖这狗贼，给我扣了一顶黑锅，又给我带了一顶绿帽，绝不能轻饶了他。”
　　刘邦以袖掩面，发出呜咽声：“如今赵地父老如何看待朕？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这般大喊大叫，婴儿竟然不哭。
　　狱卒很是无奈，他已经后悔接了这个差事。一边是民意，一边是君心，夹得他欲哭无泪。他宁愿被打上十军棍，也不愿受这等夹板气。
　　吕雉走过去安慰他：“如今赵地父老认定了这是陛下的骨血，赵代是我大汉的边境，长城之外有韩信与匈奴虎视眈眈，断不可使长城之内的百姓寒了心。”
　　她不安慰还好，这一番安慰，刘邦竟落泪了：“朕活了一大把岁数，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想他刘季年轻时，是何等潇洒，何等风流。仗剑游历六国，迷倒万千少女少妇。从来只有别人给他养孩子，没有要他养别人孩子的道理。这么一想，更委屈了。
　　吕雉：“蒙国之垢，是为天下主。受国不祥，是为社稷王。陛下受命于天，当以万民为子，况一婴儿乎！”
　　刘邦神色晦暗：“你说的容易！”
　　吕雉抱起婴儿，说道：“妾身会视同己出，抚养它直至成年。若为女儿，为陛下和亲匈奴，若为男孩，为陛下镇守边疆。”
　　狱卒称赞：“皇后高义，堪为女子楷模。”
　　刘邦思前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问狱卒：“婴儿是男是女啊？”狱卒恭敬地说：“是陛下的皇子。”刘邦又问：“监牢中都是男人，谁照顾他呢？”狱卒说：“臣等轮流照顾婴儿，用米汁喂养他。”
　　刘邦连说了三声“好”，朗声说道：“此子少时坎坷，朕名之为长，愿其长寿，也愿我汉祚长久。”
　　狱卒再拜：“愿天佑吾皇，天佑汉室。”
　　吕雉怜狱卒舟车劳顿，特命宫人带他下去用膳，待他休息好了再会赵地，又赐了他许多的赏钱。
　　吕雉说：“如此，可安天下。”
　　刘邦摸了摸后脑勺：“只是委屈了皇后。”
　　吕雉微微摇头：“妾既为陛下的皇后，也应当是万民的母亲。只是陛下，陛下总是伤妾身的心。”她此刻不施脂粉，青丝散落肩头，远不如平日的华丽，可是她脸上浮现的柔情和脆弱，比任何时刻都要吸引人。
　　刘邦内心百转千回，终于说道：“听着，朕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也不会让你失望了。”他这回没有发誓，也没有甜言蜜语，他这回说的是真话，只是他时日无多了。
　　吕雉这些年一直想要个孩子，刘长的出现算是填补了她内心的缺憾。她给刘长提供最好的生活，单是乳母就找了三个。
　　刘长也是个乖孩子，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皇后母爱四溢时，保姆自然会把孩子抱过来给她逗弄一番。
　　生刘盈和刘元时，吕雉自己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在刘长这里，吕雉第一次找到了做母亲的快乐。
　　一日清晨，吕雉睡得迷迷糊糊的，宫人匆匆赶来说皇帝要来了。吕雉从美梦中惊醒，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道具：“孩子，快把孩子抱来。”
　　刘邦掀帘进来时，只见皇后穿着漂亮的晨褛，脸上薄施脂粉，斜倚在软榻上，怀里抱着婴儿。
　　他蹑手蹑脚绕到她的背后，摩挲着她绸缎般的长发，她用的是寒梅和木樨的合香，馥郁的香气自肌理和秀发间弥漫。
　　她象征性地躲了一两下，埋怨道：“陛下，陛下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他从身后把她整个圈住，笑言：“来看朕的皇后和小皇子啊！”
　　两边伺候的小宫女，一个说道：“皇后日夜照顾婴儿，实在是太辛苦了。”另一个说：“皇后日夜操劳，做了许多婴儿的衣物和玩具。”
　　宫女们依次排开十辆婴儿床，床上堆了满满的小被褥、枕头、小孩衣帽、童鞋和各种玩具，声称都是皇后亲手做的。
　　刘邦见状，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立刻命保姆把孩子抱走。吕雉拒绝：“妾身习惯了亲自照顾长儿。”刘邦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不过月余，面黄肌瘦的小鬼头就养得白白胖胖的，皇后真的有用心抚养它。
　　吕雉见他看着孩子，连忙说道：“他的眉骨高高的，就是陛下的亲骨肉。”
　　刘邦捏了捏她的脸：“皇后要处理国是，还要照顾婴孩，瘦了一大圈。”吕雉一言不发，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
　　刘邦抱过婴儿，勉励道：“长儿要快快长大，为你的太子哥哥镇守边疆。”
　　皇后不是刘长的生母，却能把他视同己出，实在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刘邦召来先前进宫的狱卒，给他看刘长如今的模样，让他回到赵地，赞颂帝后的仁慈和恩德。
　　刘长的生母赵姬，据说是真定人，那也是赵国地界。刘邦决定厚葬她，此事也交由这名狱卒一手操办。
　　赵姬被夷三族，张敖一案牵连人数过广，无数尸骨弃于野，已无法辨认。狱卒回到河内郡，向当地的官吏盛赞了陛下和娘娘的恩义，众人无比欣慰。
　　河内的郡守向赵国各郡县发布告示：前赵王张敖已被无罪释放，陛下看在他娶了长公主的份上，封其为宣平侯。谋反案中，首恶已伏诛，余者皆被赦免。赵姬一事陛下深感歉疚，已命皇后领养了她的遗孤。赵姬是真定人，陛下特命人将她回原籍安葬。
　　赵地各郡县百姓无不欢呼雀跃，感激皇帝的恩德，自此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男耕女织，安居乐业。
　　由于乱葬岗中尸骨都混在一处，无法辨认。河内诸官吏随意捡了几块完整的骨殖，盛在棺木中，迁往真定县安葬。
　　赵姬的家族已经没有人了，但是她家的旧邻仍在，皇帝下旨举办的葬礼，是何等的荣光？！众人吹吹打打参加葬礼，一个个谈笑风生、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