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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夜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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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水,正是掩藏秘密的时辰。
帝京天下之都,只是时局不稳,内忧外患。朝廷下了宵禁,往日的繁华如今一股风雨欲来的硝烟味。长安街上没个鬼影,远处巡夜的人偶尔喊上几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间或几声猫叫。
城南一座府邸,正门牌匾上书“薛府”二字。府门高耸的梁柱侧檐上零星挑了几盏灯笼,粼粼的光辉顺着青石板路流泻而下。转过街角数十步是薛府的侧门。墙根里一阵异响,有人拔了插销摸摸索索将门推开,溜缝里挤了出来。
流光尽处停着一架朴素的灰色马车。早候在车边的仆从赶忙把车帘掀开,一位少年踮着脚跑过来,将折扇一挑轿门,脱兔般上了马车。待到薛莳安深吸一口气坐定,已是灰头土脸、衣角凌乱,也不知是爬了狗洞还是翻了篱墙。此刻若有人见到他,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素日倚马斜桥的翩翩公子。
这些时日朝堂血雨腥风,坊间也流言四起。朝廷指派了位都统彻查太傅孟宣通敌叛国一案,说是证据确凿,薄薄一纸公文盖棺定论,却难以取信于平头百姓。前几年淮河改道发洪水,孟宣任两江总督,不仅肃清了贪官污吏,还为了赈济灾民倾尽家财。活菩萨似的孟大人,怎么可能是十恶不赦的卖国贼?
平头百姓议论纷纷,偌大的官场却无人敢仗义执言,只因此前萧府尹言语不忌,私下吃席时因孟宣案对朝廷大发议论,谁成想被同席吃饭的一位方大人给举报了,落得个身首异处,阖府上下亲眷发配漳州的下场。那位方大人此前只是个小小的兵部给事中,一次卖友求荣,踩着萧家的白骨,倒成了新贵。活脱脱是戏文上写的无义无耻之徒。偷天换日的事在这年岁屡屡发生,百姓的议论不能成事,捶胸顿足一番还是回归柴米油盐。
薛莳安却不能简单地把这些风波当作茶馆谈资。
一个缘由是他母亲姓方。薛方氏正是那位方大人的庶妹,她远嫁得早,却因两家的孩子差不多年岁,亲戚之间常有往来,交情甚笃。薛家经商,薛父早就瞧出来莳安不是那块圆滑周全的料,有心让他继承家业,但拗不过薛夫人对他莫名充满信心,一直希冀他走仕途。这回方家得势,薛夫人喜不自胜,只觉得儿子面前等着的就是青云直上了。
薛莳安并没有他娘那样欢喜。
这一晚是六月十六,圆月当空。
薛夫人自从生莳安难产险些丢了性命,之后常年吃斋念佛,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往郊外的菩提寺烧香,于麓山小住几天。他娘不在家,他老子立马歇去了妾室那里胡天海地,薛莳安恩威并施买通了下人,说自己想溜出去同朋友们饮酒作乐,实则是要干票大事。
他此刻坐在马车里,从破朽的布帘里窥视月亮,皎洁的光让他想起几个月前的上元节。
未婚的男女相携出游是很出格的事,唯有那夜是个例外。
萧府尹进京述职,携家眷留在京中宅邸过冬,终归是人少寂寞,设宴请来当年做京官时的许多同窗同僚。酒席之后,大人们自有大人们的觥筹交错,公子小姐们便三三两两结伴出府去逛灯会了。
人群渐渐分成了两簇。一簇以萧大公子为首,他喝了几杯小酒,听着周围子弟一路吹捧,轻飘飘醉意正浓;一簇包围了方家表弟,方澄容貌俊秀年纪又小,姑娘们很爱和他说笑。人潮汹涌,他们很快散开,默默走神的萧四姑娘被人群冲散,徘徊在灯火尽头。
灯轮细转,月影平分,薛莳安的出现蓄谋已久。他邀她去戏楼听戏,而她欣然应允,台上咿呀作响,唱的正是一出紫钗记。春从绣户排。月向梅花白。花随玉漏催。人赴金钗会。可怜的萧四姑娘看了一出佳期议允,反倒悲从喜中来,哭倒在薛小少爷怀里,抬起沾了泪痕的脸蛋,羞赧问他:“不知我可能等到某日纳采牵红,成就良缘?”
时移世易,走马灯回。
薛小少爷握紧了窗棱,在心中默念,“慧茹,我必不负你。”
仿佛又想到什么,薛莳安心思微动,忽然看向一旁的仆从:“倘不能成事,便是九死一生。”
仆从睁着一双纯稚的眸子回望他,声音十分哽咽:“少爷打点了那么多银钱,不会有事的!你和萧四小姐都会好的!”
“偌大的薛府,我能信任的唯有你了。”他道。
仆从别过头去:“别说这些了,少爷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吧。”
薛莳安放下轿帘,沉声:“走吧!”
马车轱辘轱辘奔城门去了。
却说城郊外十里路,穆家军正驻扎在军营,营内灯火丛丛,几队将士在帐篷间巡逻。而营外一棵不起眼的小树下,也停着一辆灰色马车。
那座驾边杵着个灰衣人,戴斗笠,身材瘦削,面目影影绰绰。似听见声响,他侧身稽首,毕恭毕敬。
褚含光玄色劲衣,凌空而来,旋身落在地面,定睛望着树梢。风吹叶动时,他笑道:“瞧,小章,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你的心情激不激动,雀不雀跃?”
小章抹去额上的薄汗,望了眼当空皓月,无言半晌道:“您交代的事俱已办妥。”他的声音虽压得低,却可以听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将军帐下烛影摇晃,兵士还搬了好些酒坛子进去。”
褚含光叹了口气,很是同情:“他还算有点人性,辗转难眠总是要喝点酒的。”
“我看可不想辗转难眠……”小章没忍住吐槽,“何止酒坛子,进去的可还有一群女人。”
“咳,喝酒与喝酒也大有不同。”褚含光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想必你是看见什么了。”
“亏得我耳聪目明,才能回答你。”小章有点小得意。
又说,“可惜我看见了,听见了,却是不懂。”
“哦?说来听听。”
小章比手划脚,“穆大将军威风凛凛,坐在主座。”
“哈,这是自然。”
“左起首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对虎目威势有神,案边还搁着把镶了绿宝石的短刀。”
“那是他座下王副将,斩寇俘敌的好手,性命相托的兄弟,短刀是这回蓟镇大捷圣上赏他的。”
“右边对着个瘦削公子,听意思是个丹青圣手,长得白净,不过有点病殃殃的。”
“哦?魏世子?那二人是挚友,久别重逢,想必相谈甚欢。”
“挚友?”小章满脸的不信,“这人是个酒鬼,愈饮愈咳,愈咳愈饮,旁人劝阻,倒被将军拦下。”
“有人喝酒为了作乐,有人喝酒为了醉生梦死,没什么大不了。”褚含光玩味地笑了笑。
小章于是把帐中的十余号人悉数给他描述了一遍,几乎每讲到一人,褚含光都能说出来头。直讲到——有一人紫冠素袍,眉
目隐在暗处,通身气度不凡,偏偏列坐最末,无人与他言语。“男人都不看他,女人也不与他调笑,他就自斟自饮,没有半点不开心。舞乐奏到一半,那人放下酒盏,大将军却亲将他送至帐前。”
褚含光默了默。
小章瞟一眼他,“爷,难不成您也不知道这人身份?”
“他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在这。”他那副懒散神情总算正色了几分。
“席间都是些接风洗尘的客套话,好没意思。”小章以拳轻敲掌心,“兴许人家就是来蹭酒喝。”
褚含光一听乐了,连连点头,往小章肩上一拍,“到底你机灵,既然这样,爷还有个重任要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