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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天才与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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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警车停靠在了勃朗宁大街西郊的一座灰色庄园前。
褚辛从车上下来,仰起头看了看眼前的老旧建筑。
他对这座庄园已经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有些亲切。
它看起来像是会出现在拍卖会上的古老城堡,也许曾经是哪位财阀大亨的避暑胜地,但就是不像一幢办公楼。
警察催促他动身进去,门口的守卫拉开了厚重的装有防爆装置的大门,一股让人牙齿打颤的森然之气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听说过这个地方吗?”押送官忽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股嘲弄。
“大名鼎鼎的勃朗宁庄园,以前隶属于联邦的某位高层军官,后来那名军官因为被指控虐待下属而畏罪自杀,庄园也被没收了。”褚辛道。
他通过新闻报道中得知此事,但新闻里没有说,那名军官有一些特殊癖好,他在庄园里修建地牢,对他的“猎物”进行残忍的虐杀。
那押送官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褚辛把那种眼神理解为对他渊博学识的一种夸奖。
“现在它不过是一处办公场所,头儿特地关照过,只要你放弃抵抗,不会让你缺胳膊少腿。”
褚辛没有接话,他被押送着进入大堂,与行色匆匆的办事员擦肩而过。
当电梯抵达负十八层时,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让人作呕的气味。
穿过灯光暗淡的走廊,他被带进了一间狭小的审讯室。
房间里只有一张老旧的、掉漆的木桌,一张没有靠背的硬木方凳,和一盏亮得刺眼的白炽灯。
没有显眼的监控摄像头,甚至没有任何电子设备,这说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记录。
他坐在方凳上,正视着前方的单向玻璃。
押送官将他的手铐解开,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马尔克斯长官,我们为什么不能面对面谈谈?”褚辛开口道。
“我怕我会忍不住动手揍你。”单向玻璃后方传来沉闷的声音,“你是李维心爱的学生,现在联邦上下都关注着你,要是你擦破一点皮,我可担不起。”
马尔克斯站在窗前,对着灯光低头翻看着文件。
资料显示,艾林于二十年前被亚伯家族收养,而在此之前,关于他的出身则是一片空白。
他动用线人的关系,找到了当年侍奉亚伯家族的老管家,了解到当年将艾林交给亚伯家族抚养的人,是家主的昔日战友。
亚伯家主与战友通常只靠书信往来,老管家对此知之甚少。
艾林的来历彻底成为了谜团,马尔克斯为此感到头疼不已。
“我不认为自己在哪里冒犯了您,难道是在直播节目上吗?”褚辛道,“那只是我的猜测,你完全可以反驳我。”
“我为什么要反驳你?你说得又没错。”马尔克斯回答得很流利,“我这么做是为了救那些可怜人,你在勃朗宁医院见过他们了。你暗中撺掇王赫袭击法尔肯宫,在网上散布那些图片,又是为了什么?”
“别平白无故地把这些罪名扣给我,长官。”
褚辛笑着摊开手掌,以示清白。
竟然想利用信息差给自己施压,他不露声色地鄙夷着马尔克斯的卑劣作为。
这老狐狸心里相当清楚,在宴会期间,王赫已经被勃朗宁庄园扣押了。
为了给人安上罪名,还真是煞费苦心,明明可以伪造成意外死亡。
“我也没想到宴会上会发生那种极端的事,就算是王赫做的吧,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褚辛继续道。
“你很清楚,他只想替他的同胞复仇。所以你暗示他必须用激进的手法激起民愤,阻止协议签订。”马尔克斯硬声道。
褚辛扶住了额头,咧着嘴冷笑。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长官。”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些话都是我们抓到王赫之后,他主动坦白的。”马克尔斯说。
“哦?是吗?是他把脏水泼给我的吗?”褚辛扯了一下嘴角。
刺眼的灯光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四肢冰冷麻木,仿佛整个人却像是快要燃烧起来。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们这些活着的先遣队员,想必让您感到寝食难安,除了制造爆炸以外,不惜安上荒唐的罪名也要赶尽杀绝。马尔克斯先生,想必您就是主推智芯引进相关条例的‘幕后功臣’吧?”
“你已经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了,我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私心。”马尔克斯的声音充满坚定。
“长官,我只能确认我知道的事,你的确是为了救那些罹患失魂症的老兵。”褚辛敛起笑意,“你说你没有私心,我并不知道。”
“就在一个小时前,有个叫做玛丽安的女孩,向我们交代了一切,包括毕方号飞船上的事。”马尔克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一开始她不肯说出实情,但我们有得是手段对付她。那些手段用在你身上,你可能撑不过一个小时。”
褚辛以食指敲击着桌面,“用私刑吗?真恶劣,你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的,长官。”
“怎么?吓到了吗?你现在看起来像只受惊的野猫。”
褚辛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她是那种宁愿去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你们究竟什么手段撬开了她的嘴?”
“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不是动用私刑的人,毕竟这世上有得是手段撬开一个人的记忆,哪怕她是个死人。”马尔克斯用充满正义感的声音说着道貌凛然的话。
褚辛发出了一声轻啧,眉间隐约流露出怫然之色。
他不知道马尔克斯知道多少实情,秘密警察大约是找到了玛丽安。
在九号公馆,他尝试过用回溯拯救玛丽安,甚至尝试过回到法尔肯宫的宴会厅爆炸发生之前。
但不论他如何尝试“开门”,都无法阻止悲剧发生。
乐潺注定会被人推下楼,而玛丽安也注定会陷入意识被抽走的“失魂症”状态。
无奈之下,他把玛丽安交给了塞壬的医疗团队,让专业医师安排了一处秘密的私人疗养院。
但也有可能,这群秘密警察根本没能从玛丽安的大脑内读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想借机诈一诈他,让他不打自招。
“再怎么说,我没有做过的事,我是不会承认的,不过你想置我于死地,那我简直求之不得。”褚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兴奋。
“好了,我不想听你继续狡辩下去了,我的耐心有限,现在我们换个话题。”马尔克斯的声音冷硬得像铁。
褚辛冷漠地盯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脸,那张脸看起来疲惫又陌生,像一尊逐渐死去的雕像,仿佛根本不属于他自己。
“艾林·亚伯,你处处和我作对,究竟是为什么?”马尔克斯忽然提高了声调,态度强硬。
“长官,我没有针对你。”褚辛淡然道,“我们只是立场不同而已,我理解你想要拯救战友的心情,但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大脑交给意识之海。”
他自认为说的是实话。
他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顺带捞一把乐潺。
只是顺带,就像在路边看到挨饿的流浪猫,他也会救助一点干粮。
但他知道,这样说出来,他就会失去乐潺,失去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褚辛垂下双目。
意识晃晃悠悠地飘向高处,冷漠地注视着这副溃败腐朽、精于伪装的躯壳。
他已无法再听到自己的心声。
“你听说过盖亚之壁吗?”马尔克斯突然一转话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褚辛压低声音反问道。
“李维教授的研究表明,在意识之海不断进化的过程里,盖亚之壁的抵御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薄弱。蓝星脆弱不堪,如果不选择其他出路,我们迟早都会完蛋。”
“难道向帝国敞开大门投降就是联邦的应对方式吗?”褚辛低头垂视桌面,目光游离,指节捏得发白。
“不,艾林,你错了。”另一个声音忽然说道。
“李维……教授?”
这淡然从容的声音,的确是李维。
褚辛有些动摇,他没有料到李维会出现在这里。
“盖亚之壁并不是简单的一道屏障,它是和意识之海相当的超级智芯。”李维缓缓说道,“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要对抗意识之海,我们需要让盖亚之壁进化得更加完美,甚至超越意识之海。”
“教授,你的意思是……”
“帝国的智芯技术对于盖亚之壁的升级完善是必须的,它能为盖亚之壁提供能源。”
仅仅数秒之间,褚辛就明白了过来,李维和马尔克斯是一伙的。
马尔克斯所知道的关于智芯技术的一切,大概都是李维告诉他的。
“如果我们不主动选择进化,那等到盖亚之壁彻底无用的那一天,迎接我们的就是意识之海的入侵和帝国的炮火。”李维的声音像冰原上刮过的寒风,冰冷刺骨。
“艾林,你要知道,再强大、再先进的武器,在意识之海面前都是纸糊的老虎。想要击溃帝国,必须使用智芯技术制衡意识之海……
“二十年前帝国自废武功,舍弃了第九中枢,非常糟糕的一步棋,它注定了帝国失败的结局……
“你不觉得现在的联邦子民得到的安逸过于奢侈了吗?所以才会诞生那么多的犯罪者,有那么多废物沉迷电子产品和元宇宙淘金带来的虚假繁荣和快乐,这些人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充当盖亚之壁的‘养料’!
“和我一起打造人类理想的联邦吧,艾林。这新世界的大门钥匙掌握在像你和我这样的智者手里!”
这位堪称当代人类智慧文明金字塔之尖的联邦“头脑”发表着自我陶醉的激情演说,这让褚辛备受震撼。
他逐渐弄明白了李维一直以来所做的工作和他的企图——
他在反向研究“失魂症”,并计划着将蓝星子民变成下一代“柯林斯”之民。
他不得不承认,李维也许是个天才,但同时也是个疯子。
褚辛舔了一下嘴唇,感到身心俱疲。
“教授,我不明白……为何您不惜使用这种手段,也要摧毁帝国,对付意识之海?”
“这群方舟移民两千多年前就放弃了母星,却还一直做着夺回这颗星球的梦,简直就是妄想。我们已经守护这颗蔚蓝星球整整两千多年,我不希望看到它被帝国夺走!”
李维的声音充满了愤怒。
褚辛忽然放大了瞳孔,李维的话像是惊雷般劈中了他的思绪。
帝国……方舟移民……夺回这颗星球……
这意味着什么?
蓝星,就是他魂牵梦绕的母星地球?
只要稍加思索就可以得出结论。
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他先前只是被没有月亮的天空迷住了双眼。
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长久的、荒唐的梦,如今有人把他拽醒,告诉他:
你醒了,两千年已经过去了。
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被抛弃的滋味,这一回,他彻底无法再追赶上离他而去的光阴。
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他和乐潺所做的努力都化作了泡影。
射出的箭再也无法回头,他注定不可能回家了。
一想到乐潺,他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惭愧与抗拒。
他害怕面对事实。
自己只是理所当然地利用了乐潺,利用他的那种预见未来的能力,确认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安全的,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失去乐潺的信任,害怕他不再把目光投向他。
“你在崩溃什么?”李维忽然出声道。
这质问就像是上天降下的神鞭,就连吉尔伽美什那样的半神之躯也无法承受。
它让褚辛感到肝胆欲碎,即便是被枪抵着脑袋也无法带给他这种剧烈的恐惧和动摇。
他害怕的是比死亡更恐惧的东西,被抛弃的孤独是一把锋利的凌迟刀。
他舔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语气艰涩道:“教授,你说得对……”
除此以外,他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