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青红浅碧

11、第六章（一）

　　夏彩恩答应在市中心的一间大书店做新书签售。
　　五月中旬，城市的气温陡然间升高了很多，空气里充斥了非常浓郁的夏日气味，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叶叶相叠，枝相交错，遮开了马路大部分的阴凉。
　　因为签售是在下午，所以夏彩恩上午的时候只独自留在公寓里，朝着架子上一排书发呆，除了大部分是买的之外，中间一排的三分之二是她收到的样书，有两本蓝封面，其余的都是清一色的白底，用某种草体写了书名。这是她当时提出的建议，整个系列都只用最简洁的设计，因为看着舒服。
　　花了几年时间写的系列故事，现在终于完整。她还记得那天把校对完的稿子交给编辑的时候，有一种别离的凄伤。她相信写故事的人都会对那些人和事有特殊的感情，不能被他物所代替。从最初到现在，学生时代就开始的梦，到如今终于圆满，她却说不上欣喜，反倒是如释重负，心底泛起一片空茫的失落，再觉得，就是真的告别了过去。
　　但也有很多东西，她总放不下。在帮锐欣设计图样的时候，她就不断地被某些记忆冲撞，好几次一个人躺在床上都不能从那种仿如隔世又有切肤之痛的感觉里走出来。这样一夜一夜地失眠，她一夜一夜得对着电脑打字，什么都没想，只是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才觉得安心，直到有一天江祈林来找她。前天夜里她趴在电脑前睡着了，听见门铃声，于是去开门。江祈林进来后看见她电脑里的东西，竟是回顾了当初和苏泽分手的场景。
　　夏彩恩还记得那天江祈林的表情，很明显有同她一样的悲伤。她没多说什么，保存了文档就关了机。然后两个人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她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江祈林已经离开，但放了吃的在桌上。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有多不值得，但无奈，她还是没有学会真正放下。
　　有短信。夏彩恩伸手就拿了桌上的手机，果然是江祈林，说要拉她出去吃饭。本来并不太想去，但每回受伤的时候，总有这个知己在身边，就算是感激，她也不好薄了这样小小的要求。于是她找了个离签售书店近的地方见面。
　　换了衣服，夏彩恩匆忙就过去了，只是到的时候，江祈林还在路上。她就在门口等，等了二十分钟不见人，她正要去找手机发短信，才发现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条链子不见了。左右想了一阵，她意识到出门的时候好象也没戴着，再仔细在记忆里搜寻一阵，才想起，可能是忘在浴室里了。
　　昨晚她十二点才去洗漱，洗完澡忘记重新戴上链子，今天早上起来又是一阵迷糊，估计就是忘记了。她立刻打电话给江祈林，说改约吃晚饭，她要回去拿链子。
　　江祈林沉默了一阵，知道闺密如果固执起来谁都制止不了，这会儿回去了再赶来也差不多到签售的时间了，她就由着夏彩恩，只嘱咐说路上小心点。
　　夏彩恩收了线，正低头放手机，听见一边有车鸣声，回头时，看见付少卿正经过。车子开到她身边时，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上车。”付少卿说着就帮她开了门。
　　夏彩恩没推辞，上了车就说要回公寓。
　　“出了什么事？”付少卿一面开车一面问。夏彩恩虽然面色平稳，眼里还是盛满了焦急和紧张的。他只听见夏彩恩说要回去拿样东西，本来没太在意，但余光里看见她空空如也的手腕，才知道是为了那条链子。他了然，说：“为了那条链子？”
　　夏彩恩有刹那的屏息，之后再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付少卿并不知道那条链子对夏彩恩的意义，只是一直看见她戴着，才印象深刻。现在见她这副样子，他也多少明白了那条链子的重要：“只是回公寓取，别这么紧张。”
　　夏彩恩似有所动，略侧过目光看了一眼付少卿。他今天穿得很休闲，和这辆车的格调并不配，只是这会在安慰她，所以嘴角噙了几分笑意，正好车前的阳光打进来，映在他脸上，多了些干净和爽朗。
　　路上付少卿找了些话题，但夏彩恩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最后不知怎的就绕到她怎么那么看重那条链子的问题上。她立刻转过视线，正好到了公寓楼下，她开了车门就逃也似的下了车。
　　夏彩恩一进门就立刻冲进浴室，只是水池边上不见链子的影儿。她有些慌乱，再把浴室里外都找了一遍，依旧什么都没有，又去找了房间，还是没有找着。正要去客厅的时候，付少卿发消息过来，她立刻打电话去，说还没找到。
　　在客厅找到一半，突然有人敲门，夏彩恩回身，只见付少卿正站在门口看着她——她居然忘记关门。
　　“我都找过了。”夏彩恩很明显是在拒绝付少卿的好意，而她则继续将剩下的半间客厅仔细翻了一次。
　　付少卿就站在门口看着，不进屋，客厅里忙碌的身影让他觉得很扎眼。刚才在车里，夏彩恩的表现就已经教他明白了什么——他竟是到今天才晓得，原来，是因为那个人很重要。
　　“夏彩恩。”付少卿突然叫了一声，似要制止她在这样盲目的寻找——他就是不愿意看见夏彩恩这样。
　　夏彩恩忽然回头，却见付少卿有些颓然地看着自己，那目光熟悉得就像过去那个人，在指责她对他的漠视。只是片刻后，她又回过神——不过是付少卿而已——一时间，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被抽空，她坐在沙发上，一直都没说话。
　　“先回去吧，总不至于什么都不准备就直接去见人。”付少卿劝她，仍是没打算进去——这个空间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走吧。”
　　夏彩恩阂眼。她就是忍不住要去在乎那条链子，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得一点都不值得。每次都是这样，在焦慌之后自我嘲笑，等下一回却还要重复。她一直周旋在那些事里，然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付少卿就这样静默地看着沙发上无言的女子 。她的全无防备，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段日子的相处，他知道，她是个多么自我闭塞的人，所呈现给人看的都是收拾了伤口之后的样子。但真的有东西可以击垮她的那层伪装，将其实很脆弱的内在掀出来。对她来说，那个时候，究竟要被伤到多深。
　　“我们走吧。”夏彩恩站起身，却还是不甘心地左右回顾，一直走到了门口，到了付少卿身边，她深深吸气，再很缓慢地吐出来，气色才好一些，“麻烦你了。”
　　付少卿只觉得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的。他低头凝睇着夏彩恩，之后又快步到楼梯口，顿住身形，似在等什么。最后，他还是一个人先下了楼。
　　夏彩恩听着渐渐小下去的脚步，在那一串显得急促的声音下，仿佛也听见当初学校林荫道上，朝另一处走开的脚步声——那时其实根本听不到的，但她就能感觉到那样的声音节奏，踏在她心上，快速沉重，一下下地捶着——她从来没有那样痛恨一个人走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