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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迎 春 ...

  •   七九年一月,腊月二十三,新年快要到了。这是孩子们一年中最大的盼望,因为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唯有这几天才能吃上白馍馍,穿上新衣服。
      灶王爷跟往年一样,在人间待够了日子,这时也要回天宫汇报工作去了,于是乡亲们大都买来了芝麻糖之类的东西为他们的父母官儿送行,灶王爷这个圆滑的家伙照例受了供奉,乐呵呵地在祭灶的鞭炮声中上天言好事去了。
      东河湾村的人们像往年一样准备着过年的事。
      在我的记忆里,过年时几乎每家都蒸黑面(也就是玉米面)菜馍,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白馍:豆沙包,菜包,花糕,蒸馍。在那几天里,年龄还小的我和六哥光拣着白馍吃,因此少不了吃大哥的白眼,但父母绝不会责备 ,只是吃饭时,我却奇怪地发现父母却常常拿黑馍吃,我不解地问母亲,母亲笑着说:“你还小,长大了就知道了。”
      二十九那天,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来,到除夕晚上仍没有住的样子。五更天,过年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小孩子们早穿好了新衣服,三五成群地去邻居家里拾炮,街道里厚厚的积雪上天刚亮就踩出条小路来。接着拜年开始了,辈分小的都要在这天去长辈的家里拜年,而辈分大的则要在家里八仙桌上备下四盘下酒菜,一壶酒,款待拜年的街坊邻居,另外还要备些糖,瓜子,花生,核桃之类的东西,但凡有拜年的孩童来,一定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去的。
      这天上午,我和两个哥哥上午拜完年回来,竟得了小半簸箕的东西。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中午,雪停了。
      下午,我们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儿就在门前大路上点炮玩,大家找一个破搪瓷碗,下边放一个炮仗点着,远远地离开,只听“嘭”的一声,瓷碗被崩起老高,非常有趣。于是大家都拿出各自的炮来争相比试威力大小,不知不觉竟玩到黄昏才散。
      大年初二,我和三哥.六哥去了纸坊村姑奶家走亲戚,吃过午饭,三哥去同学家串门儿去了,我在院里院外溜达了一会儿,却发现过道里放着的煤块很特别:这圆圆的家伙是怎么做成的?上面还规规矩矩地打着些窟窿。于是就拿了一个想往口袋里放,结果弄得衣服,手上黑乎乎的。我那时还小,其实那就是煤球,比家里的煤火强多了。现在每每说起此事来,哥哥还忍不住发笑。
      不料那年串亲戚回去,我大难临头了!
      那天回去时在村头下公路丁字路口我撒了一泡尿,不知怎的晚上就开始发起烧来,于是第二天早上母亲就带我去卫生所打了针。回来的时候却忘了拿药,母亲就叫大哥去拿。回来母亲看时是大胺片,却没配苏打片,就问大哥怎么回事,大哥说卫生室里没有,医生说不用也行。
      就这样,我天天吃药打针,却不见好转,我似乎觉得病更重了。
      母亲怀疑是我在路上撒尿冲撞了哪路神仙,天天在家里烧香磕头,求神仙饶过我,但是几天过去,仍然没有效果。一天傍晚,我躺在床上,渐渐地竟进入了梦乡。梦里几个哥哥正在学校后的庄稼地里锄草,我在一边玩儿,满天的浮云,突然,大哥离开了地面,向天徐徐上升去,到了云端,大哥又伸下锄头来,让三哥抓住锄头,把三哥也拉了上去。三哥上去后,朝下伸手揪住四哥的头发,于是四哥也被拉上去,随后,五哥,六哥也莫名其妙的向云端徐徐升去,空荡荡的田野里只剩下了一个我。我哭着回到家中,正想向母亲诉说所见到的一切,却见五哥坐在当门桌东边的椅子上面,背着那个褪了色的军用书包,他竟然又回来了!
      这时,我也醒了,夕阳从窗外照进来 ,屋里显得更加明亮,母亲坐在小凳上,前面放着那个细柳条变得针线筐,正做着针线活儿。
      正月十五夜里,我梦见自己掉到一块庄稼地边的旱井里,怎么喊也喊不出声,幸好刘玉川的母亲从井边经过,才找了根绳子把我救了上来。我被噩梦惊醒,浑身发烫,母亲发现我胸口上出现了一些红斑点子,觉得不好,就赶紧让五哥去叫来正在赵福元家串门儿的父亲,母亲则搂着我坐在铺了棉被的架子车里,由大哥拉着我连夜赶奔豫北医专,寂静的公路上,只有天上的月亮一路陪伴着我们前行。
      我当时只记得在急诊室诊了诊,就被母亲抱进了另一个房间,只听得护士“嘭嘭”打药瓶的声音,就说:“妈,要打针哩!”护士却说:“不打针,输液!”再往后就不记得了。
      医院里在梁大夫和王大夫的主持下,会诊了将近一个礼拜,王大夫把父亲叫到办公室,“现在有一种药能治这个病,只是一针下去,双目失明。张师傅,你有什么意见也说一说。”父亲听了,沉默了。片刻才说:“王大夫,你看孩子还小,要是没了眼睛,以后活着还有啥意思,能不能想想办法保住孩子的眼睛,这对他以后的生活影响太大了。请医院里领导放心,不管孩子的病瞧个啥结果,经济上我绝不亏欠医院!”王大夫听了:“那这样吧,我们再研究一下。”
      不久,又经过又一番论证,几天后,终于换了另一种药,结果一针下去,我竟昏睡了一天一夜,据母亲讲,医生交代在我没醒来时,家人不得动我,醒后马上去叫医生。
      我醒了!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饿了!”想吃点东西,可那时哪能吃什么东西,浑身上下都起了水泡了,自己想翻身都难,衣服也已被护士用剪刀剪去,眼里还不时长出一种白膜样的东西,母亲在跟前看着,有了就帮我除去,样子挺吓人的,使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儿子的命总算保住了!
      我在医院里病重的消息很快街坊邻居、亲戚们都知道了,那时大家都很厚诚,一家有事,几乎都要去探望。这天适逢礼拜,姑姑、姑父早早地买了几封点心来到医院,初见我时,吃惊非小,“孩子得的是啥病?怪吓人的!”姑姑问父亲。“大夫具体也说不清什么病,只是怀疑是磺胺中毒,不过现在总算好转了。”姑父又说“”又说:“大哥,我这里带来一百块钱,你先收着,看这病得花不少钱的!”姑父说着从身上掏出钱来,父亲见了连忙止住:“好妹夫,你的心意大哥心领了,昨天我刚从厂里借了二百块钱,眼下还过得去,这钱你先拿回去,用时我再去你那儿拿就是了。”两人推来让去,姑父见父亲执意不收,只得罢了。其实当时姑父也是个十来口人的大家庭,经济也并不宽裕,这大概是父亲执意不收的原因吧!
      姑父又从提兜里拿出一个黄铜制的物件放在床头小柜上:“大嫂子,这里半时不晌孩子想吃点饭也不好买去,我特地拿过来这个酒精灯,你再去外面买个水舀大的小锅来,做个汤面什么的很方便的,放这儿了!”时下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看看已近晌午,姑姑、姑父起身告辞,父亲一直送至楼下才回来。
      我的病在渐渐地好转,就像一棵快要枯死的小树重又吐出了新芽儿,在医院里轰动一时,经常有大夫领着学校的学生来病房里观察,学习经验,据说梁大夫,王大夫还把我的病例在课堂上讲了又讲。
      这天晚上,父亲心里愁闷得慌,无心去睡,就想下楼去转转,刚到楼梯口,就发现一个人正把个氧气瓶从楼梯下往上弄,仔细看时,竟是梁大夫,父亲忙问:“梁大夫,这是往哪弄?”梁大夫仰起头:“我有点放心不下,小七这孩子病得这么重,觉得还是把氧气给他输上好些!”父亲听了,心中十分地感动:“这么晚了,还把你劳动的!”
      “哎,我这个人熬夜惯了,反正也睡不着,”于是父亲和梁大夫一同把氧气瓶弄到我的床前,安好,梁大夫又交代了几句,才下楼去了。
      又过了几天,母亲回了趟家,留下大哥照看着我,父亲则下班就来。可偏在这时,我想吃东西了,而且要的却是冬天里做不了的菜盒子,那时根本没有反季节蔬菜,一时大哥和父亲犯了难。这事很快被林医生知道了,她爽快对父亲说:“这事儿交给我吧,我做得来的!”
      第二天早上林医生早早地起来,用嫩白菜叶细细的地切碎,又把煮好的粉条和炒好的鸡蛋剁碎了,撒上调料拌成馅儿,经过一会儿忙活,还真做成了两个小菜盒。上班时就给我捎了来,谁也想不到我竟吃下了半个菜盒子。
      母亲回来时,在办公室的门口正遇见林医生,林医生高兴地说:“小七儿他妈,你儿子能吃东西了,一顿就吃了俺半个菜盒哩!”母亲听了,好生疑惑:“林医生,你说的我都不信,我走的时候他水米不进的,怎么才几天就能吃东西了?”“不信你问问大家,难道我还能诓你不成?”大哥在一旁连忙证明:“妈,是真的!”母亲十分诧异:“你用什么做的?”林医生就把做的经过讲了一遍,母亲听了这才相信。于是又谢过林医生,一旁爱说爱笑的小苗护士说“不用谢的,让你儿子认她做老干娘算了!”林医生听了,知道小苗取笑她,就追着小苗打闹起来。
      我住的病房楼是解放前外国人建造的,现在已是新乡医学院的院史馆了。我住在楼上的三病房,它原本是个大厅,里边有十几个床位。当时病房里我印象最深的,有爱逗着我玩儿的“麸子老头”其实他是农药中毒导致的浑身掉皮的病,有身患绝症但性格开朗的县电业局的一位副局长的父亲,有爱主持公道的病号家属大个子。由于我长时间地吃药,输液,强烈的胃肠反应致使经常呕吐,母亲和大哥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洗洗涮涮。邻床的病号家属嫌脏,跟母亲吵了起来,多亏了大个子出面主持公道,那人以后才不敢再找麻烦。
      那个时候,恰逢运河清淤,家里刚划的宅基地正好在河堤上,大叔一看这正是个机会,就找到小叔商量:“现在河上正在清淤,我想趁这机会把大哥家的宅基地给垫垫,你熟人多,你去跟河上的管事儿的说说,我再弄些吃的、开水带过去,这样民工肯定把土给咱这儿运,时下大哥大嫂都在医院里也顾不上,咱兄弟俩替他把这心操了吧!”经过小叔周旋,附近的民工都把土往我家的宅基地上运,你想啊,往哪拉都是拉,这儿还有油条吃,谁不愿意?很快,不几天工夫就垫好了。一旁王子清家的也想垫自家的宅基,只因家里困难,招待得不太好,往他家那边拉土的人较少。正在她着急的时候,运河清淤指挥部宣布:运河清淤到此结束!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被送去透视,经过检查,医生说内脏已无大碍,只是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几天后,我搬到了四病房,这是一个只有一间大的病房,里边共住四个病号:右边一个是被车挤了脚的老太太,一个是从树上掉下来摔了腿的大姐姐,左边里面是我,门边是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叫小勇的小孩儿,他是触电坏了一个指头被锯掉了。
      也许是经常打针的原因,我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动,跟个刚学走路的娃娃似的。一天,我正扶着墙在楼道里走着玩儿,那穿着白大褂的打扫卫生的小乔阿姨跑过来吓唬我说要打针,把我吓得没跑几步就摔倒了,坐在地上哭个不停,谁知这时打针的护士还真来了,母亲一把把我抱起就往屋内走去,我一看不好就想挣脱,小乔见我挣得厉害,就过来帮忙,任凭我怎么哭闹,还是被打了一针,小勇他妈说:“看你小乔阿姨把你气得,去,今天让她赔个玩物算完。”我还真以为自己得了理了,就跟着人家,硬是要了个小瓶子回来才算拉倒。如今想起这事来,真是好笑!
      半月后,我要出院了。父亲去住院部算账时,老会计不由得说:“唉,张师傅,你的孩子花的钱太多了,以往一般的病号花个一二百元也就不少了,可这竟花了五百多元,真够难为你的!”父亲苦笑了一下:“钱是身外之物,花了也就花了,过几年紧手的时光也就过来了,不管怎么说,这钱总算没白花!”“对,有人就有一切。”其实谁都清楚,这么大的窟窿,当时对于只有两个劳动力【父亲和大哥】,八口人的庄户人家来说,无疑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还好父亲在城里运河制造厂上班,比在生产队里收入多些。
      办好了出院手续,下午父亲又去买了些糖果,来到医生办公室里,正巧这时医生护士都在,父亲谢过大家,向大家辞别。有几个病号的家属也帮忙拿着我住院时的应用之物并送至楼下,父母亲再次向大家道谢辞别,尔后母亲和我就坐上了大哥铺好被子的平车(架子车),父亲则骑着他的红旗牌26自行车跟在后面,就这样我们离开了住了四十多天的豫北医学专科学校【附属医院】。
      车子过了盐店街,穿过市区,就上了古运河堤上的公路。那时运河清淤刚刚结束,河道里留下的车轮印迹随处可见。明媚的阳光下,河道里,堤坡上的树林间,几只喜鹊在林间喳喳地叫着追逐嬉戏,堤外,那广阔的田野里,返青的麦苗在春风里欢快地舞动着,好似在欢迎着这暖暖的春天的到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迎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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