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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忘忧逍乐乡篇(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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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欢喜城十一里地开外,某处小村落。
朦胧月影下,村口石碑字迹斑驳,洛天费了番功夫才看清楚,上面刻的是“赵家村”。
夜已经很深了,她准备今晚在此地寻个好心人家留宿,养精蓄力,明日再继续赶路。
此行,她要去的便是欢喜城。
这村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往上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人家,在夜中显露出几分温暖与柔和。
洛天顺着羊肠小路往上走去,紧了紧腋下的包袱里。
这包袱是她出逃前早早准备好的,里面装的是她在奴隶库里无所不用其极攒下的银叶子。
银叶子并不是白银,而是一种近百年才出现的植物,一种通体呈银灰色,吃下一片便能饱腹五日的植物。
两百多年来,不知是不是魔神的诅咒之一,各处农田的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少,以至于现如今,寻常的五谷杂粮几近绝迹。
不论哪个时期,果腹都是人生存的基本需求。如今的乱世里,这种吃一片保五日不会饿死的食物,很快成了堪比真金白银的硬通货。
洛天心里记得,她一共有七十六片银叶子。她庆幸自己在刚开始计划出逃时就留心做准备,几十年才攒下这七十六片银叶子。
现下她暂时不必担心吃饭问题,并且她还能适当地将部分银叶子卖出去,换成银钱。
想来,用银叶子可以换留宿一夜吧?
洛天想了一会儿,打开包袱,用唯一一件换洗的衣裳严严实实盖住了所有银叶子,只取出来四五片装进荷包里。
做完这一切,洛天向离她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前世,她出了奴隶库便被带到欢喜城,往后十年未曾出城,所以对其它地方都不甚了解。
就在她快走到这户人家的门口时,不知为何,心中忽地升起了几分不安的情绪。
细微的警示在心中某处地方跳动起来,随着血液慢慢流涌到全身,她停下了脚步。
只见门前挂着两个红灯笼,斑驳木门被灯影照着,像被罩上了一层水红薄纱。
此刻无风,四下幽静,连声虫鸣都听不到,红灯影就这样又和谐又突兀地嵌在黑暗中,像静静等候着她的一抹隐秘微笑。
洛天看清楚了,两个灯笼下都挂着一个铜铃,铜铃不过三指宽长,样式再寻常不过。
而她却瞳孔微缩,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这是欢喜城的“吊铃红笼”!
一瞬间,她心中闪过很多想法,首先是疑问:现在还未到欢喜城,怎么会有吊铃红笼?
不对......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先入为主,主观认为只有欢喜城才有吊铃红笼——因为她前世逃出奴隶库后,只在欢喜城待过。
吊铃红笼象征着领域秩序的生效,红笼所及之处,便是领域秩序运行之处。
洛天掌心不觉渗出了些汗。
是自己太大意,竟以为在欢喜城之外的地方便可以放下心来。想来也是,领域秩序怎么会只在欢喜城内运行……欢喜城只是领域的中心罢了。
她心里一沉,今夜是不能在这里留宿了,哪怕睡在荒草地里都更安全。
正欲转身离去时,异变徒生——
“铛...铛铛......”
红灯笼下的铜铃竟无风而动地响了起来,声音清脆,又在绯红灯影下显得诡异。
“铛...铛铛......”
洛天僵住身子。
吊铃红笼,灯为眼,铃为舌,无火而亮,无风而响,若铃响,则——
伴随着“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影幽魂似地,悄无声息地从门后走出来。
...则凶多吉少。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古稀老翁。
红光中,老翁笑眯眯的,满脸的褶皱被嘴角的笑扯得挤在了一起,像个皱巴巴的果核。明明只是个寻常老人,但由于身处在微妙的氛围里,面容显得有几分吊诡。
“姑娘瞧着面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天色已晚,附近也没有旅店,老朽的寒舍尚可避风,姑娘若不嫌弃,在这儿歇歇脚也好。”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夜凉似水。
空中搅动着些混混沌沌的寒气,一股又一股地向下涌动。荒地里,一只野鼠嗅嗅鼻子,抖落了滑腻皮毛上凝起的露珠,往更深的草丛中爬去,试图找到一处温暖干燥的地方。
而在上空,一团肉眼看不见的白气时而高飞于空中,时而伏低下来,掠过荒原,飘忽不定,将一些高空的寒气带了下来。
当她无意擦过野鼠的脊骨时,野鼠被后背的冰凉触感吓得一激灵,浑身炸毛,“吱吱”惊叫,无头苍蝇似地乱撞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处地洞,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
这团只有拳头大的白气并不知自己吓到了一只可怜小鼠,依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掠着,电光火石间,便飞至百里开外。
她来自遥远的“长溟”,刚被唤醒没多久,便已跨越了千山万水。
她按照既定的“神引”,来寻一位与她息息相关的少女。
那少女该是,名唤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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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说完后,便笑呵呵地静静等待洛天的回应。
洛天站在黑暗中,老翁站在红色灯影下,二人一暗一明,虽相距不远,在寂静中却有了遥遥对视的意味。
寂静的空气中好像绷起一根无形的细弦,随着时间流逝越绷越紧,越绷越紧,洛天几乎幻听到了微弱而尖锐的弦鸣——
在弦断开前的一瞬,洛天终于开口温声道:
“多谢好意,只是要打扰您和您的家人,怕是不好。”
若旁人仔细听,便会发现她说话语速比寻常人稍微慢一些,咬字也格外清楚圆润,显得有些许刻意,像平时有意练过一样。
老翁抚须一笑,和蔼可亲,“无妨,我家人都是顶和善的,姑娘莫嫌我们乡下人粗鄙就是了。”
他的态度十分谦和客气。
洛天颔首,唇边牵扯出了点笑,不再推辞什么,随老翁走入门。
跨入门槛,红灯笼的光投映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清秀眉骨下晃过一瞬明暗交迭的绯红光影,映出她黑色瞳仁底的不安和凝重。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却阻隔不了夜晚的寒气。
她当然不想在这古怪的人家里留宿。
但是,在忘忧逍乐乡里,“不归者”不能违逆“归者”,归者说往东,不归者就不能往西,若偏要迕逆,惹其不快,就会麻烦上身。
有吊铃红笼在这里守着,而她这“离经叛道”的不归者却自己晃到其面前,可不是自投罗网,上赶着当板上鱼肉吗?
洛天不禁苦笑。
老翁挑了一盏油灯走过来,如豆的火苗微晃,照着他那千沟万壑的面容。他的皮肤如纸一般薄而皱,堪堪挂在骨架上似的。
这张油灯枯耗的苍老面孔上,那种欣慰的,喜悦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忘忧逍乐乡——忘却烦忧,逍遥快乐。
洛天知道,忘忧逍乐乡里的每个归者都过着自己想象中最幸福的生活,美梦也好,幻境也罢,他们都甘之如饴。
也不知这位老翁的美梦是什么,但看这院里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烟花爆竹,想必不是“金榜题名”或“洞房花烛”云云。
洛天边走边想,老翁带她来到东边的厢房下榻,里面只有一处床塌,一架木桌,有些空荡,长久没人居住的样子,
“家里有我的荆妻,儿子儿媳,还有年幼的孙子孙女,他们都已经睡了。”老翁说。
家中成员不少,她心想。
不过,其中能有几人是真人,几人是“障相”就有待商榷了..洛天不由攥紧了掌心。
老翁帮洛天简单布置完床塌后便转身离开了,好像没当有她这个人似的。
在他离开后,洛天才浅松一口气。
油灯昏暗的光飘忽闪烁,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奴隶库里只有一日日重复的劳动,两百多年时光像凝固了一样,以至于上一世的她逃出来后像个突然跨越时空的古人。
虽说此次重生后,脑里多了前世在欢喜城里生活的十年记忆,但她还是无法对当下这个凡世产生丝毫归属感。
要是对比起来,竟然还是奴隶库里更有人味儿...繁重枯燥的劳作压得每个奴隶都喘不过气来,流的汗都是苦的,所有切肤之痛都无比真实,虽然艰涩辛酸,但也令人深刻体会到自己还在拼命地活着。
但是,外面的人由于在虚假幻象中浸泡了太久,已不太像人了。
故乡不知已被烧成了哪里的一坯焦土,回想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一点也看不真切。
洛天命孤,爹娘早逝,只和阿妹一个亲人互相扶持着长大,姐妹二人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漂泊四方讨要生活,后来赶上魔族复出的浩劫,洛天在乱离中和阿妹走散,被所谓的仙人们抓进了奴隶库。
只能说,她与世间的缘分太浅——爹娘的面孔已模糊不清,漂泊途中更是举目无亲,偶尔遇到几个同样孤零的旅人,点个头,说几句话,又各赶各的路,浮萍一般聚首,浮萍一般散开。
至于故乡...那更是遥不可及的妄想。
漂泊流亡的路上铺满风霜雪雨,只有妹妹姜元陪在她身边。滴水成冰的时节里,棉被单薄,她们依偎着取暖,熬过了数不清的冬夜。
草棚漏风,姐姐用身体给妹妹挡风;被子太小,妹妹悄悄把被子往姐姐这边塞。
后来洛天被抓进奴隶库,夜夜挂肚牵肠着妹妹,忧思之情几乎化为了心疾。
她想,她一定得活着出去。
魔族登神位后,篡天机,改天道,夺取用于司正世间光阴的神器,令所有凡人的年岁和心智都凝滞了。
于是,洛天十七岁进奴隶库,便以十七岁的年纪在奴隶库做了两百年的工。她对这稀里糊涂的“长生”没多大感触,但心里庆幸若这样的话,那阿妹也依旧是十五岁,将来重逢之时就能一眼认出了。
奴隶库被仙人们看守得太严,连只蚊蝇都飞出不去,洛天后来发现每三十年便有一次大换岗,是唯一有机可乘的时刻,于是开始处心积虑地计划逃跑。一个个三十年过去,她失败多次,到第两百零六年才成功。
那天,大雨滂沱洗刷天地,她闭眼心想,元元,阿姊出来了,待阿姊来寻你。
她踏上寻找妹妹姜元的路,可世间已轰轰烈烈碾过两百多年时光,四方大地又如此广阔,想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此人还生死不明。
她寻不到。
心灰意冷之际,一个改变她命运的人出现了。他是身份尊贵的仙人,名唤松蛰。松蛰称自己安顿好了姜元,只要洛天肯为他卖命,他便可保姜元性命无虞,有朝一日也可让她们姐妹相见。
洛天答应了。
她当了十年松蛰的手下,最后才知道原来阿妹早已被杀害,尸骨无存,连个灰都没剩下,而凶手正是松蛰。
她被骗了,为杀害自己妹妹的凶手卖了十年命。
得知真相的她,最后也死在松蛰的手里。
记忆的闸门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洛天有些喘不过气,心口闷闷地疼。她知道多思无益,便放缓了呼吸,平复心情。
压下汹涌的思绪后,她垂眼看这整洁的床榻,准备躺下来歇息一会儿。
既然是留宿,老翁应不会咬着她不让她走吧...若真不放她走,她还得想想如何离开不会被发现...洛天揉了揉眉心。
从前在奴隶库,晚上是不可能睡囫囵觉的,因为仙人随时可能喊他们上工,哪管白天昼夜。于是她磨练出一种能力,就是整夜保持极浅的睡眠状态,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唤醒她,而同时,这种浅睡眠也不妨碍她蓄精养息。
洛天躺下合上了眼,她着实有些累了,很快,意识便朦胧起来。
出人意料,这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洛天睁眼时,外面天蒙蒙将亮,破晓一道曦光,是清晨了。
她对“一夜平安无事”感到几分诧异,然而这诧异没持续多久,屋外便传来了一声惊喝,打碎了清晨的宁静: “咱家这母鸡怎的死了?这可是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啊...”
“老婆子,你说什么?”
“我说咱家的母鸡死了,你快来看,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地的血呀......”
老妇哀泣的声音响起, “母鸡死了,没有鸡蛋入药,咱小栓和小苓的病可怎么治呀...天爷诶,我孙儿孙女好苦的命...”
死了一只母鸡?屋里的洛天蹙眉,升起不详的预感,心道怕是要不好。
院里吵嚷了一阵,听声音,爷爷奶奶,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孙女,一家六口人似乎都出来了。
四个大人议论纷纷,老翁的儿子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门,但其话语还是钻进门缝,飘进洛天敏锐的耳朵,“爹,你说昨晚来了个外乡女人,这母鸡,会不会是被那女人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