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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西岐 ...


  •   长云丘上玄鸟众多,都是仙长为了赐福人间而驯养的。聪明的,遣去王都;不够聪明的,就遣去王都之外的地界。
      你如今一千二百岁有余。
      羽翼已生得硬挺,能与山陵云雾间骇浪般的罡风相敌,头脑却总昏昏沉沉,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仙长于是替你抚羽,要你去往西岐,为这个诸侯封地降下福祉。
      三哥比你聪明,要前去朝歌,但因放心不下你,先行护送你去西岐。
      他一路上叨咕着让你一定要远离人群,做一只独来独往的小鸟,问及原因,却吞吞吐吐,只囫囵地说,这是仙长之命。
      你无暇追问,好奇地低头去看羽翼之下,你将长久巢居的土地。

      西岐是个好地方,处处金黄。
      麦田金灿灿,暮色金灿灿,连跟在农人身后回家的小狗也是金灿灿的。
      什么都是金灿灿的,只有西岐的宫殿不是。
      它古朴、低矮,一不留神,就会将它和四周的小房子弄混。
      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宫殿里,一代代西岐之主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仁慈可亲,让他们的领土变得如此广阔、温暖。
      如今,苍老的西岐之主不知去向,宫殿中就只剩下那位年轻的世子。
      那也是个金灿灿的、温暖的青年。
      你常常能看见他跪坐在薄薄的日光中,垂着长长的睫羽,翻看着官吏们的奏表,麦色的衣裙被一丝不苟地整理好,柔软地散在膝头,像一簇垂落的迎春花。
      他永远那样耐心,从不动怒,西岐的子民们喜欢他,尚在襁褓里的孩子都会牙牙学语,含混不清地喊他“伯邑考”。
      而更多的孩子们,会将“殿下”二字隐去,叫他“世子哥哥”。
      哥哥,你也有的。
      大哥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二哥虽温柔,但会在你闹得过分时去找仙长告状;三哥最不讨喜,捉弄你的事多得像小河里的石子儿,数也数不清。
      而面前这个哥哥,不仅疼爱自己的子民,还疼爱自己远在朝歌的弟弟。
      他的弟弟名叫姬发,正在朝歌城中做质子。
      质子是什么?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他日日点着油灯给弟弟写信,西岐到朝歌如此遥远,二人的信件却从未停过。
      信中言辞恳切,你看得入迷,甚至没注意到麦色的衮服缓缓曳到了你面前。
      “哪儿来的小鸟?”世子在你身后笑起来,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你的脑袋,“灯火正盛,当心羽毛。”

      你很喜欢这个年轻的世子。
      善谋,擅略,不折骨,俯身行礼时如玉山垂脊,张弓搭箭能百步穿杨。
      更重要的是,他是如此包容你。
      会允许你落在肩头,用麦色的披风擦去你羽毛上的露水;会在散粮济贫时,掂几粒清甜的麦子喂给你;会任你踩着墨汁在竹简上印上无数个脚印,叹一口气,轻轻将你拢在手心里:“不要任性。等雨停了,再带你出门。”
      你从他指缝间钻出来,继续啪嗒啪嗒踩墨汁,直到歪歪扭扭踩出两个“蛮”字,才颇为骄傲地挺起胸膛,冲他叽叽喳喳。
      “原来是要告诉我名字。”竹简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他还是不恼,笑着将它卷好,“蛮蛮的名册,我会收好的。”
      西岐的君子,向来一言九鼎。此后数年,直至他离开西岐,那卷竹简一直被妥当地安置在桌案一侧的小架上,摊开时仍能闻到干涸的墨汁散出来的淡香。
      你衔来的鹅卵石、小草棍、碎布条,他也照单全收,怕它们发霉,时不时会将它们拿出来翻晒。
      后来你问他,西岐的世子,雕琢精美的玉石,刺绣繁复的衣裙,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为什么愿意接过你送的这些破烂?
      他抿着嘴笑:“都是蛮蛮的心意,我不想辜负。”
      暖融融的日光里,他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在石阶上一一铺开。连你都忘了拾回这些东西的时日,他却记得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这块鹅卵石,是你从河底捡来的,衔来给我的时候你浑身湿淋淋的,险些从天上跌下来。”
      “这条碎布,大概又是从哪个稻草人身上撕来的吧?”
      “这根草棍,是你筑巢时不要的。”伯邑考忍俊不禁,“偏偏是彤管,只可惜时令不对,不然会开出红色的小花呢。”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总会凹下去两个极浅的小坑。你疑心坑中盛着什么饴糖,忍不住伸嘴去啄,又被伯邑考敲了脑袋。
      “蛮蛮,不要胡闹。”他语气无奈。
      你不满地啁啾几声,重新缩回披风里咂巴嘴——
      明明没有饴糖,可为什么你总能从他的笑里品出些甜味呢。

      西岐今年的秋天歉收了。
      天谴自朝歌城向四方蔓延,北行瘟疫,东生苦水,南夭婴孩,轮到西岐,则是有麦无实。
      西伯侯有卓识远见,为西岐存下两年的存粮,但伯邑考还是常常坐在夜半的灯影中,捻着空空如也的麦穗叹气。
      你凑上去安慰性地啄啄他的手背,他低头看你,又抿起一点微笑。
      伯邑考总是这样,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哪怕心中有再多的沟壑纵横,筹谋思虑,面对你时,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有极烦闷时,才会去弹窗前的那张五弦琴。
      烛火燃得足,殿内暖和,伯邑考的披风与外裳都已褪去,内衫浆洗得发白,更显得他身姿俊逸,光风霁月。
      他性情谦和内敛,弹琴也肃穆克制。右手熟稔地吟揉绰注,左手总能及时地轻按在琴弦上,敛去不必要的余音。
      此时他似乎还不知,自己的琴声哪怕克制如斯,也能使百兽欢愉。
      玄鸟自然也不能幸免。
      这首曲子本该弹得再久些的,却突然哑了火。
      你不解地抬头,而后借着他乌黑清澈的瞳孔,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欢愉得不知所以,竟不自知地化形了。
      他神色惊愕,你更加惊愕,慌乱地找了条帘子往里头钻,也顾不上打翻了多少烛盏,拂落了多少竹简。
      帘外静了片刻,才传来一声极温柔的“蛮蛮”。
      你小心地探出头,看见伯邑考闭着眼,探手摸来了自己的披风。
      “来我这儿,不要害怕。”他冲你招招手,安抚似地冲你点点头,然后极有耐心地在寂静中和你对峙,等你慢慢卸下防备,膝行到他身边。
      那条带着他体温的披风盖了下来,将你裹了个严实。
      “不要害怕。”他睁开眼睛,扶着你的肩膀教你坐稳了些,嘴角又浮起了令人心安的弧度。
      你温顺地点点头:“我不害怕,我相信你,你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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