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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绑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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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天窗时,李旭醒了。
李旭的睫毛不算浓密,但很长。当他睁开眼时,清澈的目光透过长长的睫毛,就像晨光照过初春的柳枝,抵达宁静的湖面。
可能是发现自己在林非的怀里睡了一晚,李旭苍白的脸颊浮上了一抹红晕。
他坐起来,看着林非布满血丝的双眼,说:“林非,谢谢你。”
他道谢的表情和解答一道数学难题一样凝重,以至于让林非觉得这份谢意太过真诚纯粹,甚至有点接不住。
她打了个哈欠,开玩笑似的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呢。”
毕竟他是那么耀眼夺目。所有人的目光都和向日葵追随太阳一样跟随他的身影。但是作为太阳,是没有必要记住每一棵向日葵的模样和名字的。
李旭认真地说:“怎么会?高一入学时,第一次见到你的名字,我就记住了。”
林非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高一的某个秋日午后。
高一入学摸底考试刚结束,新上任的数学课代表抱着卷子走进教室,沿着座位逐一分发。林非见他快到自己的坐位时,鬼使神差地趴下装睡。
薄薄的卷子轻轻落在桌面上,带起一缕薄荷味的微风,撩动林非鬓角的一缕头发。
林非将额头枕在手臂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她低头看着桌底,白球鞋停留了两秒钟,调转方向离开。很快,那双鞋又回到了视野里。桌面轻轻一震,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
待人走后,她抬头。
一本错题集压在了卷子上,刚好盖住了鲜红刺目的“59”分。翻开本子,扉页上写着“李旭”两个字,字迹工整俊秀,像抛物线一样对称优美。
原来,那个男生叫李旭。
这个背影众人眼中孤傲冷清的天才,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维护她脆弱的自尊心。
从此以后,追随他的眼睛又多了一双。
大概是因为自己数学成绩太差,是当时唯一一个不及格的,才会被李旭记住吧。
想到这里,林非感到了一丝羞愧和自卑。
天亮了之后,外面动静多了起来,很快又飘进了方便面的香气。
哑男人开锁进门,在他们面前放了两个塑料碗,分别装着小半碗泡面,红汤上还浮着几片翠绿叶子,是昨天挖的野菜。
朝他们比划了吃饭的手势,聋哑人收回自己的军大衣,退出房间时反锁了房门。
林非将绿叶子挑出来扔掉,端给李旭。昨天,瘦子挖的不是马兰头,其实是黄花草。它和马兰头外观非常相似,误食了会引起中毒腹泻。
她的奶奶早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这些草药知识是她以前在广州的凉茶工厂打工时知道的。
明明肚子已经咕咕叫,而林非自己那碗却分毫未动。
李旭:“你为什么不吃?”
林非看着李旭。他澄静的眼睛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林非愿意向他吐露心底最深的痛楚。
“我妈生我时大出血死了。我是老林,也就是我爸带大的。老林做饭很努力,但是特别难吃。我白天吃不饱,晚上就容易饿醒。
我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睡到半夜醒来,特别饿,特别想吃康师傅的红烧牛肉面。老林出门给我找,在路上被车撞了……”
每逢提到方便面或者任何能联想到方便面的东西,例如防腐剂、红烧牛肉面,舅妈吴芬就会祥林嫂似的唉声叹气:要不是你争着吵着要吃方便面,你爸也不会死。你爸要是没死,我和你舅就不会这么累,要拉扯你这个累赘。
“要不是你,你妈不会死,你爸也不会死,我们也不会这么辛苦。你就是个天煞孤星。”
这话在她的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伴随她成长,成为她一生无法挣脱的紧箍咒。
这一夜,林非还想起了许多往事。
想起她第一次踏出广州站,迷失在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里;想起她一次又一次进入工厂,辗转在不同的流水线旁。她熔过元件、磨过镜片、缝过内裤;她修过车、擦过鞋、熬过凉茶、卖过盒饭……
她曾经恼恨自己,为何有那么多才小学毕业的百万富翁,而自己却永远重新回到起点。
是因为她不够聪明,不够勤奋吗?不,或许仅仅是因为,每次临门一脚时,她的头顶都会响起紧箍咒,她开始怀疑自己, “天煞孤星”是否配得上任何幸福的日子?
李旭:“我记住你的名字,是因为它很美。”
林非:“啊?”
李旭:“我喜欢数学,是因为数学很美。归根结底,数学是简洁的、对称的、和谐的。你的名字,和数学一样美,简洁、对称、和谐。给你取名字的人,一定非常爱你。”
迎着林非诧异的目光,李旭继续说:“他这么爱你,给了你最美的名字,怎么会因为一碗方便面而怪你?你也应该活得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美好,才不会辜负他的爱。”
李旭的一番话,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林非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他的眼睛很亮,目光清澈柔和。这一刻,林非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俯瞰人间的佛祖,对世间的伤痛都充满了悲悯之情。
林非喉头哽咽住了。
既然她重生了一次,为何还要带着紧箍咒?难道她还想重蹈覆辙上辈子的悲剧吗?
她配得上这么美的名字,也配得上美好的生活。
林非吃掉了那半碗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吃了点东西,两人都恢复了些力气。
林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估计是药效发作了,进出房门的脚步声频繁起来。
独眼吃的黄花草最多,拉肚子拉得快要虚脱。瘦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气无力地哼哼:“一定是昨天的火腿肠过期了……哎呦,不行,又来了……”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上午10点,是他们给李家指定的交赎金的时间点。
距离10点,还差半个小时。独眼和瘦子拉肚子拉得腿脚发软。
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商量。
瘦子:“不如让哑巴去拿赎金?”
独眼看了一眼埋头雕木头的男人,犹豫不决:“这人我们才认识不久,不知根知底,这么大一笔钱交给他,我心里不踏实。”
瘦子捂着肚子直跳脚:“要是我们不准时出现,他们情急之下报警可怎么好?况且,这哑巴老实巴交的,还是个罗锅,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肯定不敢独吞!另外,我们当时从劳工市场招他时,押了他的身份证,他户口在哪里我可记着呢。”
独眼的肚子又“咕噜噜”绞痛起来,只好咬牙切齿同意了。
瘦子招手唤来哑男人,朝他比划了一番,然后把车钥匙交给他。
聋哑人点点头,将车钥匙和木雕一起揣进兜里。临走时,他还朝里屋的门锁比划,一脸忧心。
瘦子不耐烦地挥手:“快滚。这两人我们自然会处理。”
屋后的方向传来汽车发动机点火的声音,接着是轮胎压过石子的声音,最后慢慢变小直至消失。
独眼一边往外跑,一边吩咐道:“你哪儿也别去,在这里看着,别让他们趁机跑了。”
瘦子哭丧着脸跟着跑出去:“我也忍不住了。这门锁得好好的,就一个天窗,除非他们能变成苍蝇飞出去。”
独眼追着踹瘦子的屁股:“回不回?不回我踹死你。忍不住就拉□□里。”他拽过瘦子的衣领,放低声音:“等十点一到,你就宰了那两个小孩。我们先在山里躲着,没有风声再出来找那个哑巴会合。”
瘦子蹲在屋角又解决了一次五谷轮回。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他捏着鼻子提上裤子时,刚好是十点整。
口中默念“阿弥陀佛”,瘦子提着一把砍柴刀,踮着脚走向里屋的房门。
林非竖着耳朵,不敢错过任何屋外的动静。
屋外突然安静下来,她的警铃大作。她挪开屁股,身下压着一把小刀。这正是哑男人雕木头用的那把小刀,刀锋锐利无比。
这是她半夜从军大衣的里衬中找到的。她不明白,为何哑男人要帮他们。
紧紧握着刀,林非蹑手蹑脚下了床,朝门口走去。她想埋伏在门后,给瘦子一个出其不意。
她的袖子一紧。李旭拉住了她,朝她摇摇头,然后从她手中拿过刀。
李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安静地躺在地上,手心朝下,盖住了小刀。
林非读懂了他的意思,跌坐在李旭的身边,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快来人呐!李旭快死了!”
当回忆起上辈子得知李旭的死讯时,自己所感觉到的那种心痛惋惜,林非毫不作伪地痛哭了出来。
瘦子打开门,见李旭躺在地上,脸色煞白、气若游丝,又见林非涕泪横流的脸,信以为真。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可以少犯一场杀孽。他绕过李旭的身体,举着柴刀向林非走近。
他的眼神很复杂,既有狠戾,也有怜悯。他说:“别怪我,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林非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直至退到墙角,退无可退。此时,瘦子已经越过了李旭,背对着他。
林非靠在墙上,满眼泪光地瞪着瘦子和他高举的柴刀。
握刀的右手颤抖起来,瘦子不得不用左手握住右手腕。他忽而暴怒,大吼道:“闭眼!你他妈的闭眼!”
没等林非闭眼,瘦子自己先紧闭双眼,双手握着刀柄,一边“啊、啊”大叫一边往下劈。
预期的血花四溅并未出现。瘦子先是感觉到一阵微凉的风刮过脖子,紧接着,有更多的冷风吹进喉咙。
他手里的刀落在地上,空出来的双手捂住脖子,却无法阻挡从伤口中喷溅而出的血液。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一旁的李旭,以及他手里握着的那把还在滴血的小刀。
“咯咯……”瘦子仰面倒地,再也说不出话,漏风的喉咙只能发出了无意义的颤音。
窄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李旭站在瘦子的身边,手不自觉松开,小刀掉落在地。他白皙的脸颊喷溅了许多血滴,像是凋落在白雪上的梅花瓣。他面无表情,像一尊泥塑呆呆地立着,眼神空洞,灵魂似乎已经被刚刚的杀戮所抽走。
林非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即拉着李旭往屋外跑。
李旭如同牵线木偶一样,随着林非牵引,亦步亦趋。
蹲在不远处草丛里的独眼听见动静,来不及穿好裤子,就朝房子跑来。
他先跑进房间,摇了摇已经倒地气绝的瘦子,悲痛地哭嚎了一声,随即捡起柴刀,朝他们逃跑的方向奔去。
林非被一块石头绊倒,李旭也跟着一个趔趄。两人齐齐滚进草丛。
很快独眼追上了他们。眼见刀锋迎着他们的面门而落,一辆桑塔纳从侧面疾驰而来,直接撞飞了独眼。
哑男人从车身里钻了出来。他没有搭理躺在地上抽搐的独眼,而是径直走向了林非和李旭。
哑男人指着敞开的车门,示意他们上车。
“你会救我们吗?”林非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哑男人点点头。
经过昨夜,林非下意识相信这个男人。她牵着尚未回神的李旭往车里走。快到车门时,脑海里流星般划过一个念头:既然这个男人会出手相救,那上辈子李旭为何会死?
她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还未来得及回头,脑后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