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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雪中送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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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雪中送炭
到了白露,就要下霜,有时轻来轻去见见,农民们管那叫“甜霜”,意思是说对庄稼危害还不大,有点甜的味道;而如果厉害了,就叫“苦霜”,很多庄稼就要霜死。不过,过了白露,荞麦就得赶紧割,因为,荞麦只要见霜,不管是甜还是苦,叶子立即就像开水烫了一样,粒子也会掉。割完荞麦,黍子、迷子、谷子……接二连三地都需要割了,这也就是“三春不得一秋忙”了。
不过,割荞麦、黍子什么的,比割麦子要轻快,因为,它们没有麦子那么密,那么矮,人能直起点儿腰了,也能推着把走了,不再像割麦子弯个对头弯,还走不动,像在原地蹶着,什么人也受不了。
割地不那么累了,可是,高志远家吃粮却要断顿了。他回家后,粮食关系还没转回来,只吃他父亲一个人的口粮。他父亲一年320斤口粮,还是粗粮,磨成细粮,二百五六十斤。一年365天,每天还合不上一斤,又是干活的人,哪够吃啊!爷俩每顿饭都是菜粥和糠炒面,连个米星儿也很少见。绿绿的菜粥又苦又涩,糠炒面是原谷原糠磨得,吃着划嗓子,难以下咽。可就这样,吃粮还要没了。
一天中午收工,父亲叹口气向他说:“咱家吃粮就要没了,你的粮食还没说上怎么给,你去队长家问问,先向生产队借点儿,等你的粮食有了着落再还。”
高志远便趁着中午郑队长在家,去了他家。
郑队长也刚吃了饭,他母亲在炕上坐着,他妻子在洗碗。见他来了,郑队长热情地说:“秀才怎么闲在上这来了?这些日子忙,没顾上问你,你真得不念了?不上大学了?”
高志远依然撒谎道:“我没考上,念什么。”
郑队长半信半疑地说:“你学习那么好,怎么能考不上呢?”
“我学习不好,要好就考上了。”
郑队长叹口气说:“你这秀才,回来种地太可惜了。”他又看着高志远说,“你这秀才,无事不登门,来,一定有事吧?”
高志远只得说:“我回来,我的粮食关系还没转回来,我家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的口粮,眼看要没了,就要断顿了。我想向生产队先借点儿,等我粮食关系转回来,再还上,行不行?”
郑队长显出为难的样子,皱着眉头说:“你家就你父亲一个人的口粮,还是干活的人,根本不够吃。你再帮着吃,那就更吃不下来了。别说你家,凡是劳动力多的,吃粮都不够;只有孩子多的,有老人的,填补着,将就能吃下来。但是,春起开社员大会就定下来了,社员一律不准借粮。要借给你,听到风,别人也会来借,开了这个口子,就煞不住了。这实在是不好办……”
高志远看队长作难,也只得说:“那我就再想别的法吧,那我就走了。”说着,走了出来。一股痛苦的滋味涌上心头:生产队不借,马上就要断顿,怎么办?向个人借,各家口粮都不宽裕,能将就吃下来,就算好的了,哪有余粮往外借啊!
他正想着,忽听郑队长在身后叫道:“你等等。”
郑队长到了他跟前说,“我想起来了,头些日子生产队外出搞副业(那时不准个人出外打工,生产队可以组织人集体出去打工,为生产队挣钱),给他们加工些莜麦炒面,要说那还是好莜麦炒面呢,就是莜麦地里长的走马芹没拔净,莜麦里有走马芹籽,磨了炒面,吃着有股子邪味。他们说没法吃,吃不下去,就拿回来还在保管库里放着呢!那反正是不能吃的东西,再搁些日子,就霉了,就得扔。我一会儿和保管说一声,你拿去,看看能不能吃?要能吃就吃,不能吃也别强吃,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高志远先听队长的话,以为完全没有希望了,心也彻底凉了。可没想到,队长也是在挖空心思帮他想办法啊!是啊,队长也有队长的难处,如果借给他粮食,开了这个口子,还管得住吗?他先还怪队长假大公无私,不觉得愧疚起来。队长是管着全村二、三百口人的吃喝,容易吗?
他忙感激地说:“谢谢,可让你费心了。”
“说什么呢!你家困难,我知道。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吧。”
他千恩万谢地走了出来,回到家中。恰巧,看见韩文义从他家出来,忙说:“哥来了,怎么走了?坐一会儿吧。”
韩文义笑着说:“我来,这不你不在家吗。你回来了,那我就再待一会儿。”说着,又问,“你去哪了?”
高志远便把去郑队长家借粮食的事说给他。韩文义听了道:“他小子还算办点儿人事。”
高志远忙说:“他队长当的也不容易,现在家家都缺粮,你说他借给谁的是。”
韩文义愤愤地说:“他队长当得怎么不容易?依着他姐夫是大队书记给他撑腰,年青青的就当上队长。他哪有出众的地方,干活干活不行,头脑头脑不行,就会三吹六哨,依他姐夫那后台,人们也不敢说什么。”
他俩走进屋,高志远的父亲高兴地向高志远说:“这不,你韩大爷打发你文义哥给送些小米来,你看看,有二、三十斤。”说着,拎着一个米袋子让他看。
高志远吃惊地说:“怎么送这么多来?你们家吃粮也不宽裕,这得你们一个月的口粮!”
高志远的父亲也说:“我说现在谁家吃粮也不够吃,让他拿回去,他说什么也不肯。你说这么多粮食,我们怎好意思留下啊。”
韩文义忙说:“我们家我妈不干活,吃得少,吃粮能够吃。我爸早就让给你们送点儿粮食来,你们别嫌少,将就着吃吧。”
高志远的父亲忙感激地说:“哎呀,这二、三十斤!你们攒这么多粮食也不容易!可谢谢你们了!”
韩文义说道:“可不能这样说,你们吃糠咽菜也太苦了,我们怎么也比你家强,帮点儿也是应该的。”
说了一会儿话,韩文义站起身来说:“要出工了,我回去了。”
高志远把他送出来。
下午收工,高志远刚走进村里,就听老保管的大嗓门叫他:“高志远,你跟我到保管库来一趟。”
老保管叫李富善,是个干瘦的老头,小个不高,声音却非常哄亮,他在井台一喊,全村人都能听到。尊敬他的人都叫他老保管,和他调侃的人,都称他“大喇叭”。
高志远跟着他往保管库走,觉得老保管虽说五十多岁了,走路还虎虎生风,裤带上一大串子钥匙叮当作响。
他一边走一边说:“郑队长和我说了,库里放些炒面,有些日子了,说有股邪味,没法吃,说让你拿去吃吃试试吧。”
到了保管库,老保管拎起一个布袋子口袋给了他,高志远一掂量,足足有三、四十斤重,真不少啊,这可是一个人两个月的口粮啊。
他高兴地说:“谢谢。”
老保管道:“谢什么,你拿回去,看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扔了吧。”
他拿回家,父亲见他拎那么多粮食回来,惊奇地都不敢相信,说:“这么多啊!”
高志远说:“说是好莜麦炒面,就是有走马芹籽味。晚饭我们和点吃,尝尝。”
晚饭又是菜粥,高志远拿来两个碗,每个放进些炒面,倒上暖瓶里的开水,一股辣辣的怪味直刺鼻子。心想,怪不得人家不吃,这味是够难闻的。
高志远皱着鼻子吃了一口,像吞了一口烟面子似的,直呛嗓子,除了辣味还有一股比辣味更呛嗓子的怪味,真比苣荬菜榆树叶子还难吃。
他看了看父亲,只见父亲皱着眉头,咂叭咂叭嘴,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会儿,就把半碗炒面吃光了。
吃完对高志远说:“你不能一直品尝滋味,闭着眼猛吃,味就差多了。”
原来父亲是在做示范,告诉他怎样吃。
父亲又说,“吃吧,这是好粮食,就是有点邪味,比糠菜强多了,吃不坏人。”
高志远也闭着眼吃起来,果然,邪味倒差多了。
能吃,能咽下去!高志远看着那半袋子炒面,像乞丐捡到金元宝一样高兴。心中暗暗盘算,既然是好粮食,能吃,就多让父亲吃些。因为有一天他收工回来,看到父亲去了厕所,很长时间不见父亲出来。他想父亲一定是大便,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当时人们吃糠吃得肠子越来越粗,大便越来越干,干到拉不出屎来,每大便一次,像受一次刑罚。他回来虽不到一个月,肠子也像瘦猪肠子那么粗,拉出来的屎和瘦猪拉出来的粪没什么区别,又干又硬,一截一截的;而且,每次屎上都沾着鲜红的血迹,那是把直肠或□□给撑破了。他又等了一会,仍不见父亲回来,害怕起来:听说吃糠便不出来,有用棍子剜的,还有因用力过度,晕倒厕所的。他再也坐不住了,就站起来到房后去看。厕所是用木板搭得一个简易的棚子,从板缝中能看到,父亲还在厕所里蹲着,那就是没事,他才放心地又回到屋里。一等半个多小时,父亲才回来。这莜麦炒面虽有味,却是好粮食,比糠菜强,应该让父亲多吃些。
一天中午收工,韩文义说:“你去我家一趟,我妈说找你有点事。”
高志远很奇怪,问:“大娘找我有什么事?”
“她也没说,就说务必让你去一趟。”
高志远便跟着韩文义去了他家。他家是很简陋的三间土房,外屋是厨房,西屋是卧室,东屋是客厅兼卧室。屋虽很狭窄,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韩文义的母亲五十多岁,身体却很硬朗。见高志远来了,就热情地招呼他:\"快进屋,坐炕上歇会儿。\"一边让一边细眯着眼睛打量着高志远,\"看看,这孩子累得,瘦得个可怜。我听小义子说了,你们家天天喝菜糊糊粥吃糠炒面,你说天天干那么重的活,哪受得了啊。我们家比你们家强多了,我不去干活,吃得饭少,互补着,还不至于整天喝菜糊糊。今天中午,我包的莜面皮蒸饺子,白菜馅,也不是什么好吃的。我让小义子叫你来,怕你听说吃饭不来,就没告诉小义子什么事,就说我找你有点儿事。大娘把你叫来了,你就别客气了。你和小义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和我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看着你遭罪,我心也不好受。“她一边说着,一边放桌子,端上蒸饺子来。
韩文义的父亲,也热情地招呼高志远:“你大娘早就让小义子叫你来,他说你不来,这不就说今天有事,才把你叫来了。你也是,性格太执拗,这也不是外人家,你和小义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像亲哥们似的,还这么见外。以后,你大娘做个差样饭,叫你来你就来,不要推三阻四的,再那样,我们可生气了。”
高志远忙道:“我没推三阻四的,这不叫我来我就来了嘛。”
韩文义笑着道:“不骗你,你还不来。”
说着,一家人坐下来吃饭,高志远吃那月牙似的淡白色的透着浓浓香味的蒸饺子,感激之情溢满心胸。他看着待他比亲兄弟还亲的文义哥,看着那慈祥善良的大伯和大娘,想着他们家也并不富裕还给他包那品香美味的饺子……这是何等淳朴厚道的情谊啊!农村虽然是贫瘠的,生活虽然是艰苦的,但乡亲们却是热情善良的,像凛冽的寒冬屋里的一盆旺旺的火,让他的全身心都是暖暖的!
吃完饭,大娘还包上几个蒸饺子,非让他带回家给他父亲吃。他说什么也不带,可韩文义硬塞到他手里,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叔的。”他只得拿着。
路上,高志远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这是他回来后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是在好朋友家吃的。他们一家人都惦记着他们家吃粮的艰难,省吃俭用攒下粮食接济给他们,让他怎能不感激涕零呢!有这样淳朴善良的乡亲,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呢?顿时,他浑身充满的力量,真想高声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有了生产队给的那些炒面,再加上韩文义家送来的那二、三十斤小米,他家度过了眼下的吃粮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