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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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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风城,暑气蒸腾。
街边高大的香樟树也遮不住午后日头的毒辣,空气仿佛流动的胶质,黏腻、呆滞、厚重。
蒋云刚下大巴车就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被盐分裹住了,堵的人心头沉闷。
一阵风不知道打哪儿吹过来,带着植被特有的辛辣气息,疏通了堵塞的毛孔。
蒋云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了十字路口,曾经的老房子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大街——特色旅游开发区。
一溜儿的红砖土屋,烤土豆、烤红薯、烤玉米......占据了街边一半,另一半则是清一色的手工制品,从千里之外的义乌远道而来,充满了人为的商业气息。
“老板娘,跟您打听个事儿,原来住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蒋云挑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烤土豆,准备装进袋子里。
“哟,那可有年头了,这里老早拆迁了,都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板娘笑呵呵的称重收钱。
“我是”,蒋云笑了笑,这使得她周身清冷的气质柔和了一些,“老板娘,我是回来寻亲的。”
按照老板娘给的地址,蒋云打了个的士直奔目的地,望着面前鳞次栉比的拆迁安置房犯了难,她不知道当年老房子拆迁后,那人分到了哪一栋房子,也没有那人的联系方式。
看着街边明晃晃的“住宿”两个字,蒋云沉沉的吐了一口气,她今天懒得折腾了。
店面不大,名字起的倒是霸气十足——“日月天大酒店”。
“你好,要一间大床房,有窗的”,她看过了,安置房地段不算好,这条路是进小区的必经之路,来往行人都能看到,她准备采取最笨的办法——守株待兔。
“大床房没有带窗的,带窗的只有行政套房,要加钱”,前台嗑瓜子的小姑娘头也不抬,支着手机看你侬我侬的爱情剧。
“那就行政套房”,蒋云从钱包取出一千扣在桌面上,面前低垂的头终于抬了起来,“麻烦再送一盒酸奶和水果到房间,谢谢。”
“好...好的,您稍等。”
蒋云刚进房间,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窗,陈旧失修的酒店像一个坏掉的罐头,密封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但她还是睡着了,甚至没等到酸奶和水果送达。在看见床的那一刻,浑身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跨国飞行、高铁、大巴、出租车,将近22个小时的长途跋涉耗尽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奇异的是,尽管身体很累,但她居然久违的做起了春梦,梦里那人的手仿佛沾了雨露,沁着凉意抚过她的身体,丝丝缕缕的麻,皮肤收缩,毛孔颤栗......
“嘭——”的一声破门声打断了蒋云的梦境,瞬间将她从云端拉回现实。
身体来不及反应,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整个人被压进床单里。
抢劫犯?强jian犯?为财为色?
“别乱动,老实点!”对方力气极大,蒋云刚准备抬腿攻击就被牢牢摁住,他们不止一个人,听脚步声起码有三人。
“咔哒——”冰冷的金属声响起,温凉的指腹擦过手腕,蒋云被反拷在了床上。
背上压制的力道半分不减,一天未进食的肠胃此刻胃酸开始上涌,她有点想吐。
等等,手铐?
想起酒店房门底下被塞进来的小卡片,蒋云无声地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
“我问你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如果说之前蒋云还有半分不确定,那么现在她百分百确定,自己是被当成“出来卖的鸡”误抓了。
“放开!你们抓错人了”,她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冷静。
“浩子,别信她!每次这种时候,十个有九个都说自己是上当受骗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给我一项项老实交代!”来人气势汹汹,声音听上去比另一人老练许多。
背上的力道松缓又加大,蒋云面朝下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忍不住低骂:“操,你他妈的...”
“虎哥,找到了!你看,这是她护照,她叫...Jiang Yun?还是个美国人?”
“是吗?我看看...操,还真是...陈队...你看...这怎么处理?”
沉稳的脚步声顺着门外一直响到了床尾,蒋云直觉,这就是最开始用手铐拷了她的那个人。
“先把人放了”,男人的声音如同他的脚步,像某种木制品,有笃实的质感。
背上的力道松去,手腕被解开,蒋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瞬间的光亮刺得人反射性闭上双眼。
蒋云是洗了澡卸了妆睡的,此刻闭着眼穿一身白色吊带裙倚在床头,白肤乌发,像个不谙世事的女高中生,清纯的不像话。
但她下一刻便掀起了眼皮,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来人。
房间里有三个男人,一个瘦高个,二十岁上下,应当是刚刚压制自己的人,一个矮大胖,看着快四十了,透着中年男人的邋遢市侩,还有一个瘦猴精,眼睛不老实,瞟过来的余光被了蒋云抓了个正着。
露在被子外面的风光,从上到下,一览无余,胸前深深一条沟。
“好看吗?”蒋云扯过床边的浴巾裹在身上,讥讽地笑了笑。
“我没……”瘦猴精张着嘴想辩解,憋的满脸通红。
“行了,跟个娘们儿计较什么……”矮大胖拍了拍对方的肩,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呵。你老婆,在跟你闹离婚吧?”蒋云没理会对方的嘲讽,看着男人手上尺寸偏小的戒指,一针见血。
“你……”矮大胖瞪大双眼,歇了菜,瞬间哑口无言。
蒋云调转目光,看向站在角落的瘦高个,对方没看她,默默把头转向房门的方向。
房门玄关处传来阵阵讲电话的声音,应当是他们口中的那个“陈队”。
“没上过学?把‘明’字看成了‘日月’……好,我知道了”,男人声音沉稳冷静,像一柄没开刃的木刀。
“老刘,你跟小李现在过去明天大酒店,我跟小周稍后过来。”
“行,你小心点……那女的,不像是肯吃哑巴亏的主……”刘虎耷拉着眉眼,带着李天出了房门。
“那个...蒋小姐,实在抱歉...不好意思,群众举报电话提供的线索有误,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您看...能不能...”周浩今年大学刚毕业,还是警局的实习生,没想到第一次出任务就闹了个大乌龙。
“理解你们的工作?可以。”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对方愣了愣,随即接着说到:“不过,蒋小姐,我们了解到您没有中国境内的身份证,按规定...也要请您配合接受流动人口调查登记...”
蒋云虽然是在答话,眼睛却没离开过玄关口。
男人欣长的身影顺着落地镜灯淌到了床脚,灯光直直的照下来,显得他眼窝极深,低垂的眉眼看不清表情,鼻梁挺拔,在眼角打出一道阴影,像一道伤疤。
对方始终没抬眼看她。
“好。你问,我答。”
蒋云接着往下打量。
合贴的制服下包裹着的是一副结实有力的躯体,直肩阔背,肌肉线条流畅,像一座沉寂的火山,随时等待着喷发。
“蒋小姐,您的姓名?”
“蒋云。草字将军,白云的云。”
“您的籍贯?”
“风城。十八岁之前,我在风城长大。”
对方突然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笔直漆黑,像草原上捕猎的野豹,透着机警,蒋云有种自己是猎物的错觉。
冷硬成熟,不夹杂任何柔软。
“哦哦,蒋小姐,您来风城是...”
“寻亲。”
男人左手掏出烟盒,咬了支烟点上,猩红的烟头明了又暗,从鼻腔里呼出一口烟,是比较凶狠的抽法。
蒋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被一团烟雾笼罩着,在男人的身型旁看不真切。
警局手机铃声老旧而统一,周浩接着电话出了门,房间里回归寂静,只剩下一头一尾恍若对峙的二人。
“当警察了?”
蒋云看着男人的脸,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男人声音闷闷的,像被烟雾堵住了喉咙。
“刚刚,是不是你铐的我?”
“不是。”
这是假话。
“装不认识我?”
“没有。”
这是实话,一开始黑灯瞎火的,他确实没反应过来。
蒋云还想问些什么,可对方手机响了,不同于先前老式的电话铃声,不是警局的电话,是私人手机。
“喂?嗯…嗯,在忙...快了…。”
男人语气虽然低沉,但称得上耐心。
“女朋友?”
男人没答话,可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你回来干什么?”他咬着烟蒂抽了最后一口,摁灭在烟灰缸。
“刚刚不是说了吗,寻亲啊”,蒋云起身下了床,走向床尾。
“这儿没你亲戚,哪儿来回哪儿去”,男人盯着她靠近的身影,眼神意含警告。
蒋云无视这种警告,两人距离骤然拉近。
“哥。”
“我是你哥吗?”
“我算你哪门子的哥?”
男人蹙眉,睨过来的眼神一瞬间凶的要命,衬衫下隐隐鼓起胸肌轮廓,大腿肌肉紧绷,像咬了一口未成熟的柿子,酸麻艰涩从舌尖蔓延上舌根。
“不算就不算吧。”
蒋云低下头,赤着脚,在一个足尖的距离前停下了。
“你回来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国外呆腻了,刚好国内有个办画展的机会,就回来了。”
这事儿他知道,市里新开的美术馆要办画展,还找他们局抽了人去做安保。
“呆多久?”
“怎么,这么急着赶我走?”
女人脚尖向前,填上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
“我今天一回来就去祖宅那边了,什么都没了,他们说原来的人拆迁搬到了这里,我就过来了。”
“五六年前的事儿了,早拆了,家里分了两套房,这套给你拿去住”,男人掏出一串钥匙,从钥匙扣上解下两个放在桌上,连着备用钥匙一起。
“这么放心,不怕我偷东西?”女人指尖划过钥匙,摸进了烟灰缸。
“我没去住过。况且,本来就是你的。”
“是吗...分得这么清楚?”
蒋云用嘴唇含起刚刚被男人熄灭的香烟,对方骤然呼吸一窒,目光漆黑地盯着她。
女人不动声色的转换了身体重心,倚靠在一旁的水晶桌上。
房门被推开,是周浩:“陈队!不好了,出事了!老刘他们已经封锁了现场!”
“知道了,我们现在赶过去。”男人侧过身,朝门外走去。
蒋云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面无表情道:
“陈梣——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男人的脚步明显一顿,咬着牙扔下两个字:“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