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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既见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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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江令桥竭尽内力替容悦温养心脉和元神,他的伤也不能在短短几日内愈合得如此之快。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此事容悦不说,江令桥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心情正好,从药铺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纸包的药材。彼时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长街之上仍存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行人来又去。他回头望了眼铺内明黄温暖的光,铺门两旁,以浓墨落下一副对联,白底更显遒劲——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循着光影向上,再向上,是古朴庄重的药家匾额。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容悦的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转身正欲沿着门前石阶拾级而下,一个温婉清亮的声音忽地喊住了他。
“容公子——”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中都城内浮华依旧,一重又一重来往的行人遮蔽了他的视线,待所有喧嚣褪尽,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夏之秋簇拥在一件白毛大氅中,手边挎着一篮斑斓的花,眼里亮晶晶地望着他,面上是入目可见的欣喜。
她似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不知跑了多远,微微喘着气,鼻头红红的,眼眶也泛着微红。
容悦如见故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夏姑娘,又见面了,好巧!”
“不巧,”夏之秋的笑容里盛着冬日的和煦,“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世家闺秀骨子里的矜持到底还是残存了些,她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潮流里将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话脱口而出,而是向前几步,在浮光霭霭的绪风河畔站定,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敛了敛衣裳,而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期期艾艾地看向容悦。
能站到他面前就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将那些词句一一说出来,说清楚。
秋风飘落在幽静的绪风河上,叠起一圈又一圈昙花一现的涟漪。镜花水月里浮动着真实的人世间,有斑斓的光,有深邃的暗,还有两个人的脸,在星汉灿烂和万家灯火之下,熙熙曜曜如晨暮。
“夏姑娘……”容悦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先于她开了口。
“容公子,”夏之秋第一次打断他的话,鼓起勇气道,“这一次……让我先说,好吗?”
她很紧张,说话时连睫毛都是微微颤抖的,更不必说在袖间早已绞得发白的一双手。
“我这短暂的前半生过得安分守己,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按照父亲的意愿学着诗书礼乐琴棋书画,可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想成为的不是这种人,我想成为的是能够提剑跨骑的将门之女。我想有我娘的勇敢坚毅,有我爹的身手才干,可是……可是很遗憾……”说到这,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我一样也没能习得……”
“我是个怯懦的人,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了这么多年,脑子里也有过很多任性冲动的想法,最后却一样也没能做成。可自从遇见了容公子你,我发现……我被埋没的人生,好像有了一点点死灰复燃的征兆……”
“第一次碧湖初遇,那是个很宁静的晚上,我就那样远远地看着你。你那时在舞剑,月华加身,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人。只一眼,见到你的第一眼,便知这辈子似乎有新的天光漫溯进来。它们裘集成满天星海,在我身前浮游,多数时遥不可及,而有时又举手若能摘……”
“容公子……”她抬起头,微微胆怯地望着他,“我想知道,若我今日伸了手,能不能摘下一颗自己的星星?”
中都城内灯火通明,游人如织。他们立于绪风河旁,明暗交叠,隐入尘烟,是两个最普普通通的男女。
风从耳畔过,人声遍地行,世间嘈杂依旧,但此刻,所有的声音都被“等待”隐没,夏之秋的手在绞,只闻见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容悦显然是第一次遇见这番场景,有些局促无措。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间全部涌上喉间,又不知该从何处提起。
须臾,还是缓缓开了口:“夏姑娘……人间有天地,若是天高不可及,并非是自己站得不够高远,或许眼前景象本就是幻境,在眼前的一重天后,还有一重又一重天。天光大亮时,才发觉虚境退散,天河不见,唯有脚下的方寸土地,才是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
话说得隐晦,可语意却很明朗。夏之秋讷讷地立于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呢……他们之间曾真真切切地有过那么多值得铭记的事情,怎么会一点情意都没有呢……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容公子不是还有一方帕子——一方绣着“望秋”的帕子吗?那个秋同自己名字里的秋明明是同一个字啊……
夏之秋眼角发涩,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遍问自己,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可是,怎么不会呢?
“容公子……”她哑声喊出口,“你是不是有一方帕子,上头绣着望秋二字……”
后面的话她有些说不下去,红着眼看他,却竭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那帕子,”容悦歉疚地看向她,“帕子不是我的,而另有其主……”
若说和亲是促使夏之秋来寻容悦的缘由,那方锦帕便是撑着她将所有心意表明的底气。
它像是她在沉溺之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所在,曾经赋予了她所有的勇气。而现在,它却成了迷惑她做出如此可笑行径的始作俑者。
“原来是这样……”她红着眼眶连声解释,“容公子你别误会,我是无意间见到的,绝对不是有意要翻看的……”
容悦:“我明白。”
夏之秋松了一口气,而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有些事,向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我也不至于自诩清高到人人爱慕的地步,自然也料想过这种结果……容公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说到后面时,她一直垂着眼眸来不敢再看他,尾音中苦涩越来越明显,尽管一直竭力隐忍着,可声音却抑制不住地越来越轻。
“哈哈哈哈……就是不知道容公子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届时若有了消息,可别忘了递封书信给我。天大地大,我怕是不知道去哪里寻你。千万别忘记,夏府殷实,我这儿还备了份丰厚的贺礼呢……”
她的笑里带着酸楚,容悦喉间有些喑哑:“夏姑娘,你……”
夏之秋没等他说完,淡淡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像一句无声的制止。
耳畔的声音渐渐恢复过来,行人笑声,商贩叫卖声,鼓锣吆喝声杂乱成一团,全部涌入她的耳畔。
而高楼之上,有人凭栏独饮。从方才起,目光不经意落入尘世,望见了女子那一撇身影,定定地看了许久,一股隐约的痛楚自无名处起,潮水般漫溯,难以自抑地爬满整颗心。
秋意阑珊。
“嗯,”夏之秋仰头看着幽深无尽的苍穹,眼泪沉得快要承不住了,“容公子……你看,今晚夜色正好,不静赏一番实在可惜……我便不再耽搁你,是时候告辞了。本是与灯青一同出来的,这会儿她怕是在寻我了……我们……我们来日有缘再见……”
说到“我们”二字时,她哽咽了一下,鼻间酸意袭来,她怕自己再也抑制不住,宛如来时那般小跑着穿过他,往绪风河更深处逃离。
风隐没了她的哭声,眼泪砸落在无人窥见的深夜,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今夜的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因为一方帕子误认情愫。她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牵强,只是在信与不信之间,孤独地选择了那个可以给予自己勇气的答案,成全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悸动。
夜深了,街市上的行人渐少,绪风河旁更是寂寥无人。这样很好,不会有人听闻她的狼狈,将兜帽一围,哭得再大声也不会丢将军府的脸,明日天一亮,这件事便会安安静静地死去,惊不起任何风浪。
就这样,永永远远地死去。
就在这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夏之秋的去路,她没有注意,结结实实撞了上去,只听见一声闷响,然而撞到了头却也不觉得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住地道着歉,眼泪却借势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夏姑娘……”
那是极低极轻的一声唤,小心翼翼,如清风拂落叶。
夏之秋抬起头望向来人,那人身姿纤拔,静立于她面前,像一株可以令人倚靠的参天古树,可眉眼之间又熟悉得仿佛见过。
“楚……公子?”
她唤他时哭腔浓重,泪水也早已打湿面容,如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兽。迎着微光看她,也足以窥见那深藏于眼眸之中的悲哀。
楚藏不自觉抬起了手,小心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夏姑娘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好像,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他的声音像清风,抚慰着人心,却也催动了人心最深处那根柔软的弦。
委屈、难过、梦碎一时间涌上来,堵得夏之秋难受,她一哽一哽的,最终还是忍不住,头抵在楚藏的胸口,像孩子般放肆哭了出来。
楚藏没有说话,缄默地望向远方。
在那高楼之上,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更看到了她奔向那个男子时脸上的欣喜,同他说话时笑中的酸楚,以及匆匆离去时的仓皇与哀伤。
那一刻他的心很疼,像是一把刀扎入胸膛,一圈又一圈地绞着。她看向那个男子时眼里的情愫,是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在旁处见过的,更是他这一辈子卑微向往着,却又不敢奢求的东西。
他忽然有些嫉妒和眼羡,希望有朝一日那样的目光可以落在自己身上。晚风拂面,寒意裹身,将他的心事深埋大地。
夏之秋哭了很久,像是难得遇见一个可以倾诉的托身之所,泪水不觉打湿了他的大片衣襟。这是一场发乎情止乎礼的宣泄,楚藏很想伸出双手抱抱她,可是,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蝼蚁不可仰视海棠。
秋晚的风一直细水长流地吹着,吹着不同人的悲喜。一年又一年如白驹过隙,沉默地做着红尘过客,年年至此地,年年哀乐不同。
“楚公子,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我,我不该弄脏你的衣服……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若是不够,你尽管差人去夏府讨要,我一定完完整整地补偿给你……”
“这篮花赠与你,算是凭证,也算是赔礼……千错万错皆错在我,还请楚公子莫要见怪……对不起……”
她哭的时候可怜而可爱,他想揽她入怀,将那柔弱的身躯与自己的身体揉入在一处,听她的心跳,嗅她的气息,感受她的每一寸欢喜,替她承下所有伤痛。
可是他不能,也没有资格。当他颤抖着手接下她递来的一篮花时,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夏姑娘,相信我,你之后一定会过得很好,没有人再欺负你,会有人一生爱你,你会等到那一天的。”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而夏之秋也已离开数丈之远。若是秋风有心做媒,或许她曾经真切地听到过这句祝福。
***
中都城外,万籁俱寂。
月光照归路,将一个卖花老人佝偻的身影拖得很长。影子黯淡,却从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起,在月光下逐渐挺拔起来,宛如年轻人的身姿。
定睛细看,还可见一个状如狐狸的影子温驯地溜出来爬上那人影的肩头,恬静地依偎在颈窝处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