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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月白风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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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长悬于梢头,生性清冷,静谧无言。八月的晚风是有几分凉爽意味的,它携着秋天里残存的几缕稻花香,撩动着清浅溪流里荡漾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击碎在嶙峋的礁石之上。
容悦向燃起的火堆中添了几根树枝,试探地望了江令桥一眼,见没什么事,方才笑问:“心情好些了么?”
江令桥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从喉咙里憋出个字来:“嗯……”
“正好,”容悦拍了拍手中的木屑,道,“该秋后算账了吧?”
“算什么账?”
“自然是那些老掉牙的账!”他掰着手指跟她扯皮,“之前说得好听,说有事都会同我商量,如今这算什么?我若是没有来,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了?”
江令桥嗐声拍腿,恍然大悟道:“哎呀,忘记让冯落寒保密了……”
容悦瞪大了眼:“哎!江令桥,你居然不思悔改,妄想伙同旁人一起瞒着我,你没有良心!”
江令桥双手抱肘,直起腰来:“那我还不是看你胆子小,怕你一听到名字把魂都吓掉了,这才瞒着不告诉你,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胡说,我什么时候把魂吓掉了?你这是胡编乱造!”
“那你说怎么办吧,”江令桥两手一摊,直接听天由命,“反正事情做完了,错误犯下了,木已成舟,变不回去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咯。”
“我不要你的命……”容悦的手搭在膝处,微微眯着眼睛看她,那眼神虽不似刀,却有些意味深长,掠过衣物,清风朗月般抚过她每一寸肌肤。
江令桥忙将两手交叠护于身前,扬起下巴回瞪了他一眼。
“江令桥……”
她粗声粗气地应他:“干嘛?”
容悦低下眼眸,沉沉地望着眼前那明亮温暖的火光。
“这次你瞒了我,算你欠我一次情。日后若是我也有不得已的事瞒了你,你会原谅我么?”
闻言,江令桥怔了怔,声音明显软了下来:“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这话说得天真,容悦低头笑了一声,而后抬起头,目光与她相交融:“难道我的事……桩桩件件你都知道么?我的喜怒哀乐,恩怨纠葛,你全都清楚么?我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你全都明白么?”
话里夹杂了他些许的私心,有嗔怒,有诘问,然而更多的是矛盾。他既希望她明白他的心意,却又害怕她因为明白了这份心意从此敬而远之。
他看不透江令桥的心意,她似乎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可是,这样的喜欢太过微茫,只言片语中不可察,眉目神色中看不明,常常又让他觉得,她似乎没有那么喜欢他。
江令桥沉吟片刻,深思熟虑后抬起头来极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允许你瞒我一次,不过就一次,以后我也不再瞒你,不会欠你第二次情了。”
“当真?”
江令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容悦挺直了腰背,复问道:“不后悔?”
“不后悔。”
他倾身过去,抬手伸出小指:“拉钩作保。”
“神仙还玩这种人间的把戏?”江令桥一面鄙夷,一面还是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拉钩。”
“礼多人不怪嘛!”容悦一挑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这神情很奇怪,怎么看都像是在憋着什么坏。江令桥觉得不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怀好意呢?”
承诺要到了,钩也拉过了,容悦这才堪堪开口:“若我说,那是一件与你有关的事呢?”
“与我有关?”江令桥眯缝着眼,一切果然如她所想。
可是,一切似乎为时晚了些。
她真诚发问:“那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容悦抢过她手里的树枝一把扔进篝火之中:“你想得美。”
江令桥不以为然,把头偏过去,自顾自幕天席地地躺了下来。
容悦仰首望了眼天边月,便也倾身躺下,与她隔火相卧。
八月的夜是静谧的,没有蝉鸣蛙闹,溪畔只有潺潺的流水声慰人心脾,静得能透过噼里啪啦的火焰声,听到火光另一侧人浅浅的呼吸。
像是沉默了很久,江令桥才终于等来了说话的时机。
“容悦,你睡着了吗?”她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生怕惊扰了他的梦。
“没有。”
应话之后,须臾男子的声音又起,也压得极低:“江令桥,你睡了吗?”
江令桥抿了抿嘴,一面鄙夷这种废话,一面又饶有兴趣地睁眼说瞎话:“睡了。”
话音落,火光另一边传来一阵细微的笑声,她侧目望了望,火焰在两人之间燎灼,她虽看不明晰,却也能想象出他笑的模样。
“容悦。”
“嗯?”
“你这次是因为什么理由入凡间的?”
“嗯……”容悦想了想,道,“算是一场游历吧。”
“你还会回去么?”
“会啊……”
这句回答像一声拖长的叹息,将缥缈的时光拉进了最深处。
“那……什么时候启程?”
“我也不清楚……”容悦将头枕在手肘上,寻了个还算称心的位置,缓声道,“说不定哪天又像从前一样,你一醒来,我就已经不见了,就像……从前那样……”
江令桥的神色黯了黯,却又很快将失落的神情擦拭得干干净净,慢慢呼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说起了旁的话。
“不是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么?按理说你现在应该还是个小屁孩才对,现下看来,怎么和寻常说的不太一样?”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容悦笑了笑,平视着眼前墨色的天幕,道,“从前确实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千年万年也没有变过。后来某一日,青帝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将时辰拨慢了些,几乎与凡间差不多了。说是地上日子过得太快,天上的神仙容易一叶障目,看不见人间变化,需得吾日三省吾身,需知学无止境的道理。”
“他……”江令桥笑着,“操心得还不少。”
“这倒是。”容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要说他纨绔子弟无所事事吧,却能将天界打理得井井有条无忧无患;若说他兢兢业业勤政为民吧,似乎难见踪影,总也找不见他人。他这个天尊……与从前那些都不一样,师尊说他小时候又调皮又贪玩,后来不知怎的倒是开始稳重起来,有几分天尊的模样了。”
一畔是晚风吟唱,一畔是火光作响。这样的氛围不冷不热,轻快得刚刚好。
江令桥又想起了中元节的那个晚上,透过一重又一重的人群山海,她立于悲台高楼,看见绪风河畔那一双惬意的身影。夏之秋簪花绾髻,一身清华,同他说话时会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般微微摇晃着足尖,宛如蝴蝶栖落在花蕊上,翅膀自在地一翕一合。
看着宛如一对璧人,一对不问杀戮、可以一生琴瑟相和的璧人。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1]
江令桥垂手敛眉,解下腰间的香囊,将其擎于面前,出神地望着穗梢细微的颤动。一年又一年,香囊常换,换绣面,换香料,而那颗潜藏其中的舍利却从来都没有换过,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安分分地沉睡其中。
适逢容悦偏过目光来看她,见她凝视着那只香囊,来了些兴趣,撤肘起身,缓缓走去她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江令桥听到了动静,目光越过眼前的香囊,淡淡地看着他:“托你的福,这么些年没有毒物侵体,也没有恶疾缠身。”
“那是自然,天界宝物童叟无欺。”容悦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拽出她枕头的左手便垂眸号起脉来。
江令桥擎着香囊的手微微攥紧了丝绦。
此间心事,明月不知,晚风不知。
她望着幽深的夜幕,感受着拂面而过的花香,忍不住试探性地踮了踮脚尖,第一次浅尝辄止地品味到了那种蝴蝶振翅的雀跃之情。
“容大夫,怎么样?”女子眉目沾染着些许喜色,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还剩几日寿命?”
“话怎么说得如此晦气。”容悦淡淡地别了她一眼,而后小心抬起她的头,将那只手又重新枕回脑袋下面,这才学着她的口吻道,“放心吧,你的脉象比我都还平稳有力,肯定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是怎么死的。”
闻言,江令桥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话可不比我吉利到哪里去。”
容悦没有说话,只是极专注地看着她笑。印象里江令桥不怎么哭,却也很少笑,可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所以——你到底瞒了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猝不及防的发问让容悦骤然清醒,梨涡不见了,只看见江令桥凑近了些,满脸认真地诘问他。
“天机不可泄露。”容悦伸手蒙住她的眼睛,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