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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现世-小寒-梦魇缠身 ...

  •   日子那般过着,春去夏来,历阳城属北方,夏风闷热,带着一股酸涩的味道,三梦院里的玉兰尚未开放,蝉鸣已经时而悠徐,时而凄厉,只得到了晚上,黄昏刚沉淀下来,热风才略显凉爽,蝉鸣才将静谧还给三梦院。

      柳慆濛作了一张又一张画,叠放在魏朝浥的作文旁边,偶尔来往的人翻阅,夸赞几句,柳慆濛红了脸,明明不是魏朝浥绘的画,但赞美之词全被柳慆濛推到魏朝浥头上,美名其曰所得皆因朝浥少爷。

      柳慆濛在大夫的允许下停了药,和魏朝浥又干起了成日夜游的事儿,还在历阳东城挖了一位口技人塞进了庄春茶楼,笑弯了白萧的眼睛。

      然而,年前魏朝恒在庄春茶楼的敲打成了现实。

      柳慆濛在魏朝浥身边的第三年的冬天,狂风吹得三梦院的枯枝簌簌作响,如刀般宰割鱼肉众生,灰暗天空,雪花独舞,道路空寂,万物恣意往纯白深处沉湎过去。

      “不好了!少爷,老爷被革职了!”

      魏朝浥接茶的手一松,“哐啷”一声砸碎了魏启仲粉饰的太平。

      “什么!”,魏朝浥斗篷都没穿上,拔腿往正屋跑去。

      魏启仲总让他别管这些事,他也习惯了魏朝恒不与他出门玩耍,三年来没听说圣上摒弃魏家的任何消息,怎么突然就被革职了?

      “爹,怎么回事?你真的被革职了?那大伯他们呢?”,魏朝浥顾不得礼数,心急如焚地向满脸疲惫的魏启仲开炮。

      “是贬为汴州知州。”,魏启仲扶额,低头丧气,“你去问问你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我们明日就离开历阳城。”

      魏启仲特地绕开魏启伯家的问题,却被魏朝浥追问:“那大伯家也要去吗?”

      魏启仲甩袖凌厉道:“他们没事!不要多问!快去收拾东西!”

      魏启仲逃避的态度激怒了魏朝浥,他阴恻恻地瞪着魏启仲,拳头攥紧,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吼道:“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让我管,我才像个傻子似的什么都帮不到!”

      魏启仲眼睛倏尔睁大,嘴唇微张,深深凝睇了魏朝浥一眼,目光转而飘向小雪飘飘的窗外,沉默不语。

      魏朝浥沉重的呼吸声被沉寂渐渐抚平,他等不到魏启仲的解释,恐怕也等不到从前与魏启仲的父慈子爱。

      他闭了闭眼,转身去找江洁,给魏启仲留下一地破碎的凄凉。

      “娘,爹在朝堂里到底犯了什么错啊?”,魏朝浥拿着江洁写好的长卷物什清单,尽力稳着声线,笑着装作不那么恐惧的样子。

      江洁摸了摸魏朝浥的背,自从魏朝浥青春期变声后,她好像第一次听见魏朝浥语气里的撒娇,不似刚刚与魏启仲的疾言厉色,儿子对母亲永远温柔。

      江洁敛眉,眼神透着怜悯,柔声说道:“娘也不知道,朝堂之事瞬息万变,你爹不想让你掺和自有他的道理。”

      “可我总要掺和的……”,魏朝浥低声喃喃,不解又委屈,揪着江洁的锦绣宽袖扭来扭去。

      “你还没正经入仕,你爹是想趁着他还有能力,为你撑起一片天空,让你以后能够顺利。”,江洁顺着魏朝浥的背一下一下地顺毛,看着儿子已经宽厚的肩,欣慰又难过。

      “嗯”,声音从魏朝浥的喉咙里挤出,固执地一下下抹平宽袖上的褶皱。

      “快去收拾东西吧,你自己安排他们,书、衣服都得带好。”,江洁拍了下魏朝浥的肩,莞尔而笑,“只要咱们家齐心,什么事都不会击垮我们。”

      魏朝浥眼笑眉舒:“娘,那我去了,有什么事一定叫我。”

      江洁点点头,低低的咳嗽声被压制在房门的拐角。

      雪在夜里悄然无声地离去,留下一件洁白素装给房屋和苍天的树,工整地送别主人。行至城外,城墙像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方灰蒙蒙的清晨烟霭里。

      回头看时,魏朝浥忘了与庄春茶楼的朋友道别,早该知道此事的兄长们也未曾出现。

      圣上为小魏府保留了些体面,保留了两辆马车和贴身仆人,不至于天为被、地为炉,被雪后寒侵身。

      江洁遣散了小魏府的大多小厮,带着的只有章管家、她身边的小莲、魏启仲的侍从阿东、魏朝浥的柳慆濛和阿慧——阿慧是柳慆濛求了魏朝浥,魏朝浥求了江洁留下的。

      四人一辆马车勉强坐得下,阿东和章管家赶车,其他人坐在车里。

      汴州在南方,雪过初霁,阳光普照,一路上树枝上的雪比历阳城比干净了许多,可霜前冷,雪后寒,更不提南方的寒风潮湿阴冷,寒意顺着骨头缝钻进五脏内腑,冷得魏启仲紧紧抱住江洁,用胸口给江洁取暖。可江洁仍是抖抖瑟瑟,闷咳阵阵,魏启仲不得不决定今日早些在驿站住下。

      原先柳慆濛也要担起马夫的责任的,但眼下柳慆濛似乎病得比江洁还厉害,昏昏欲睡,思绪如柳絮,漫无目的地在脑袋里横冲直撞,撞得太阳穴激荡着刺耳的翁鸣声。

      到了驿站,这阵嗡鸣声才堪堪停下。

      驿站辟了三间房给他们,章管家、阿东、魏朝浥和柳慆濛一间,阿慧和小莲一间、魏启仲夫妇一间。

      江洁在路上生了病,驿站离城里远,无法只好请了城郊的跛脚大夫来瞧病,一行人全聚在魏启仲夫妇那间屋子里等大夫诊断。

      “夫人是受了风寒,无甚大碍。”,跛脚大夫捋着白胡子淡淡说道,扫了眼这屋子里的几个人,留下一包药,“这里离城远,这包药煎服即可,还需少些舟车劳顿,保暖防冻才好。”

      “多谢大夫。”,魏启仲抱拳客气道,令小莲接过药去厨房煎药,又让阿东递上诊金。

      “无事,我就在驿站东一里处,若有需要,随时叫我。”,跛脚大夫收下诊金,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末了瞟了一眼在角落的柳慆濛。

      “行了,你们回去吧,今日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魏启仲不客气地将他们赶走,面色淡淡却忧心如捣,担心江洁的身体,也担心是否能按时到汴州上任。

      魏朝浥房间里有两张床,魏朝浥和柳慆濛睡一张床,阿东和章管家睡一张,按照魏家现在的境况,能有这样的安排已经是最好了,十五天行至江南,离汴州还有约莫十五天的路程,经不起任何意外的花费。

      “我喝口水。”

      屋外呼号寒风厌弃地卷走人声,粗鲁地唱着战歌安抚大地。

      只听得咣啷一声,吓得魏朝浥猛地坐起身,茶壶里的水洒在地上,衬着窗外的清冷月光,映进他的眼里,阴影里躺着的人却黯淡无色。

      “慆濛!慆濛!”,魏朝浥连忙下床将蜷缩成一团的柳慆濛抱到床上,点了蜡才看到柳慆濛嘴角下四散的血色。

      “这怎么回事?”,章管家匆匆披着外衣,确认魏朝浥无碍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阿东你去请今天那大夫!”,魏朝浥心急如火,擦去血迹的手指不住地颤抖,他咽下一口焦急,“别惊到我爹娘,穿我的大氅去,你别也受寒了。”

      “少爷……”,章管家为魏朝浥披上外衣,摇摇头。他在小魏府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世上有主子服侍仆人这回事,颇为无奈地去让小二把这间屋子的炉火烧得再旺些。

      柳慆濛唇色惨淡,眉头紧蹙,时而呼吸声小如蚊蝇,时而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大起大伏,好似被人掐住了脖颈,吸走了精魂。

      “心肺俱损,只怕……”,跛脚大夫来得快,他收回搭在柳慆濛腕部的枯老手指,摇了摇头说道。

      “怎么突然会这样?”,魏朝浥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脸颊僵硬地盯着柳慆濛脸上的病色,面部暗淡,眼下乌青,借助嘴唇呼吸。

      三年前不就无事停药了吗?他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与柳慆濛朝夕相处,没可能心肺俱损而他却不知道的。

      “这小公子必然早感道力不从心,只是没说罢了。”,跛脚大夫在随身的布包里翻了几回,掏出一小瓶药放在桌上,烛火映在洁白的瓶身上,瓶身好似着了火。

      魏朝浥端过热水给柳慆濛喂了药,突然手指一顿,在他午睡的时候,在龚先生教书时找不到他的下午,柳慆濛去做什么了?

      “小公子须好生休息,然而你们说着急赶路,这一路颠簸,加上冬日湿寒,再加上小公子劳心伤神……这些都是催命符啊。”,跛脚大夫面色亦有不忍。

      床上的柳慆濛深呼吸一口气,猝然睁眼。

      “感觉怎么样?”,魏朝浥坐到床边,压着声焦急问,他根本不敢大声。

      “没事。”,柳慆濛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神顿了几秒,眼珠缓缓转了两圈,口中散开的苦涩夹杂铁锈味唤着他的理智,他故作轻松,但声音沙哑,怎么看都不像他说的样子。

      烛火、柴火将这屋子照得亮堂堂,哄得暖烘烘的,柳慆濛的眼睛却在床架投下的阴影之下,眼底荡着一波又一波的悲伤。

      “现在药下去啦,就舒服些。你这身体要养,不养不行。”,跛脚大夫眉毛挑起,惊讶于柳慆濛过快醒来。

      “养着就能活吗?”,魏朝浥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眼底透着沉疴的红,问着“活”的话却含着“死”的气息。

      跛脚大夫一愣,淡笑说道:“能的,养着就能活很久。”

      命,他给不了,那就给点希望吧。

      “阿东。”,魏朝浥使了个眼色,让阿东付钱,阿东看了眼章管家,章管家闭眼点头,阿东麻利地付了诊金。

      跛脚大夫不似之前收钱那样干脆,触到那几枚铜钱的瞬间哆嗦了一下,好像拿了什么不义之财似的,尬笑道:“告辞,望各位保重。”

      柳慆濛坐起身目送跛脚大夫离开,暖光透过他的睫毛映在他的眼底,不顾其余三人的目光,从床脚的包袱里掏出两荷包沉甸甸的银子,有气无力道:“章管家,您拿着这些钱,贴补家用。”

      三人齐刷刷震悚地盯着柳慆濛,等柳慆濛的解释。

      柳慆濛捂着右手腕,叹气道:“之前在历阳城,我帮别人作画赚来的钱,本想……现在都给魏家,请章管家收下。”说着用伸出左手把钱包递到章管家腰前。

      章管家看向魏朝浥平和的后背,没有得到主人家的允许,但伸出的手又往前送了送,章管家心一横双手接过了那两包银子,拉着阿东迅速溜出房间:“我们去问问小二有没有吃的。”

      “喝口水,嘴里有血腥味吧?”,魏朝浥背对着光,脸色发白,眼皮抽搐,坐在床边,递上一杯水,慢声细语地问:“什么时候的事?都不告诉我,我又不是不让你出去。”

      情绪的过大起伏耗尽了魏朝浥的精气,他心中有怨、有悲、有愧,仿佛坠入了旋转的万花筒,纷杂的情绪无处发泄,亦不知如何发泄,如三年前柳慆濛因孟家小姐晕倒那日般,他的胸口为柳慆濛丝丝抽痛。

      他下垂着眼皮,仿佛只要他不看、不闻、不问,就不会知道家道中落,母亲生病,柳慆濛心肺俱损,柳慆濛为魏家拿出自己的钱,烧自己的命。

      魏朝浥从前不愁吃穿,没有那么重的物欲,但要想保住身边的人,没有钱万万不行。

      “龚先生夸过我画的那幅千山图后。”,柳慆濛淅淅言语被寒风卷走。

      魏朝浥惊觉自己快要拉不住柳慆濛了,从身体到心理,他能绝对握在手中的似乎只剩“慆濛”这个名字。

      魏朝浥惨然一笑,将柳慆濛挤进床内侧,往床外退后挪动两下,声音瑟瑟:“又不告诉我,身子坏了吧,让章管家留些银两给你自己,看病也要花钱呢。”

      为了排解这些不堪痛苦,魏朝浥拼命掩饰,云淡风轻,使自己筋疲力尽。

      天边陡然泛起一丝金黄,像一颗破烂心脏流出的血,从暗夜的深渊挣扎而出。

      没有刚睡下时与魏朝浥相依的暖意,柳慆濛听着身边沉沉的呼吸声,试图忘却晕倒时的梦境,但却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梦境越来越清晰。

      聒噪了一天的嗡鸣声在柳慆濛进入梦境中的暗圈后消失,暗圈周围是九个惨痛异常的人,一个陌生的银灰色幽魂散发着不详的黑气一一走过那圈受难的人,附身、死亡、附身、复生,再死亡,附身,复生,走过了九个人,九种杀身之祸,九世粉身碎骨,最后在第九个和第一个中间停下,嗡鸣声骤然再起。

      第九人在战场上被乱刀砍中,那疼痛转移到柳慆濛身上,柳慆濛无力地瘫坐在暗圈之中,胸口剧痛不已,燥人的嗡鸣声一下变成了转移注意力的好东西。

      九人不同的面貌在眼前不断闪烁,伴随着狰狞的痛楚,突然第十张人脸从黑暗中缓缓浮现——是柳慆濛的脸。

      紧接着,熟悉的鞭打声在柳慆濛耳畔炸开。

      一时半霎,柳慆濛呼吸停滞,然后疯了般地冲出暗圈,冲出梦魇。

      混沌之中,他怕魏朝浥担心,随口说了句“我去喝水。”,鞋都没有穿就要跑出房间。

      然而哀嚎的北风和越发张狂的嗡鸣声不会放了他,梦魇不会放了他。

      他看见被绑在石坛上被雷电劈中的人长着魏朝浥的脸。

      “噗!”

      凡人之身为神使吐出赤红的血。

      魏朝浥被惊醒慌忙起身,将血抹去,抚慰不详。

      房屋重回静谧,烛光黯然摇曳,朝阳升起前依旧是黑暗。

      不应劳心伤神的柳慆濛睁大着双眼,房顶上的圆木似乎下一瞬就会砸下来,无名恐惧灌满全身,石坛上锁链锁不住的垂死挣扎让柳慆濛的右手腕亦真亦假的隐隐作痛,睁眼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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