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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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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九年(一九二零年),冬。
飞雪漫漫,天寒日短,青海马府上下一片奄奄萧索之意,上至太太姨娘,下至丫鬟婆子,惶惶不可终日,只因——马大帅自秋初就病下了,一直拖到年关,这几天,已然一只脚踏进了黄泉。
“我说夜哥儿——”女子托着烟枪与马舒夜并排躺着,她脸上有烟容,三十多岁,看上去却尽显沧桑疲态,但模样是娇媚的。
“什么事?四妈?”马舒夜淡淡地问,顺手招人来帮四太太烧烟泡。
四太太顾盼生辉,慢悠悠睇他一眼,媚眼长得似乎拉过了一室,扫了各个角落。她是堂子出身,昔日红遍城内,等闲恩客发花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因为人是极精明的,知道烟花之地终不能永踞,这才待价而沽,好容易攀上了马大帅,登堂入室做四太太,一做就是十年,专宠于前,直到马大帅迷上齐清。
“夜哥儿,这些日子,叔老爷同大太太跑前跑后,可是下了很多功夫呢,万一老爷哪天没了,你我岂不是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四太太笑得冷,她昔日恃宠而骄,从不将大太太放在眼里,现在老爷要去了,才惶惶然起来,所以连忙派人将马舒夜从香港叫了回来,他是过继子,从来就为大夫人所嫌,同他结盟,至少不会落得个净身出户的下场。
“你倒是给个话啊——”四太太急道。马大帅年少沉溺床底之事,落了个气血两亏,最终肾精化源匮乏,三十六岁眼见生子无望才领养了个本族的少年,改名叫马舒夜,父子虽然无直接血缘,但性格是极像的,寡语,暴躁,阴沉得让人看不透。
“啧……”马舒夜翻身起来,拍拍手,转过头道:“四妈,这事我已有筹划,急是急不来的,不若先听听曲好了。”说罢,他笑了笑,倒是令四太太心中一寒。马舒夜很少笑,一笑便是恼了,这一点马府上下清楚的很,谁也不敢惹他。
四太太见风使舵极快,点点头,甜笑道:“夜哥儿自有打算便是最好的,今日四妈不妨就同你听听曲吧!不过那个人——”四太太指着堂下枯坐着的白衣青年问:“夜哥儿,这是?”
马舒夜没回头,冷道:“香港的一位同学罢了。”
四太太识趣,立即不答,只是瞟了瞟那白衣青年,温润,貌美,眉眼间有点齐清的影子,她不禁在心底冷笑一下,同学?到底是父子,都好这一口,为了齐清被赶到香港去,还是不死心,这下又带回来一个,还同学,骗鬼去吧!
……
“少爷,唱什么?”班主瑟瑟地问,说着话将身前的小板子推前了三步。他们本是走江湖卖艺的,却不想日前被人抓进了马府来,难为倒是没有,因为上面传下话来,说马大少爷看上了他们班子里的一个小旦,这才叫他们来唱。
“思凡。”马舒夜把茶杯放下了,被四太太的霞烟喷得头晕眼花,这一口,马府太太们均沾,他倒是不喜,备着器具也只为待客。
班主一听,心中大石落了地,这小板子学得第一出就是《思凡》。
于是,锣鼓一起唱上了: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小板子身段婀娜,娇而不弱,媚而不淫,恰到好处。班主心中大喜,到底这些年没有白调/教,唱得马大少爷高兴,得一笔赏钱最是好,怎奈生财梦刚做到一半,坐在炕桌旁托腮的人便开了腔:“直接唱‘芙蓉软褥’……”
小板子一愣,手足无措地站着,班主见状,不由踹了他一脚,狠道:“接着唱,还不快……”可怜那小板子,从入梨园至今只在草台班子里卖过艺,哪经过这阵仗,一下子便慌了手脚,哆嗦道:“奴本是男儿汉,又不是女娇娥。”——又把真心话唱出来了,人一紧张就爱泄底。小板子怯怯地抬了眼皮子,只见屋内的人都瞧了过来,目光凛凛俨然将自己逼近了斗室之中,一时之间,惊惧迷茫彻底失了语,咿咿呀呀像是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鸡。
蓦得,有只修长如玉的手在眼皮子下伸了过来,捏住自己的下巴,太大力,小板子一口气噎在喉中,憋出两汪泪来。
“什么名儿?”身前这人问,小板子不敢抬头,死死闭着眼,咬牙切齿,大义凛然,只是两条腿还不停地抽搐着。
“说话啊!少爷问你呢!”班主又急又气,真想把那孩子自梦中摇醒。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小板子昏头昏脑退了数步,撞到堂下大椅上坐着的白衣男子。
“小心。”男子轻声道,伸手扶了他,只看了一眼,但满是关切,小板子心中一暖,又哭了出来,马舒夜抱臂冷观,勾了下唇角。
“叫什么?”马舒夜再次逼问,小板子顺势抬头,只见“马大少爷”寒着一张脸,那张脸虽然清雅,但是戾气重,低垂的眼皮子上似是抹了血,被他看一眼便汗毛顿立。
“小……小板子。”小板子泪痕未干,抽抽搭搭道。
“没大名么?”
“没……”梨园以十年为期,他只待了九年,尚未出科,又没经过倒呛,谁知以后还唱得了唱不了,所以小板子小板子叫着,也没人费这个心思去给他取名。
“给你个名,叫孟秋。”马舒夜抬了头,望着头顶上一排密集的椽子,道:“给你个名,是让你死了,也有个名头。”说罢,手一挥,将那孩子一把甩进了白衣男子的怀里,一双眼,大有深意地瞥了那么一瞥。
“少……少爷~!”班主哆嗦一下,战战兢兢地道:“少爷手下留情啊!”
“滚出去领钱,这人我要了。”马舒夜森森道。
班主不敢声张,他心知马大少爷是西北阎王的唯一爱子,他这等蝼蚁,人家伸出一个手指头都能碾死他,他没理可讲,但是——毕竟那孩子跟了他九年。班主张了张嘴,看着惊恐万状的小板子,有心嘱咐上一两句话,可话到嘴巴终是什么也没讲,恨恨一跺脚,推开门飞似的出去了。
同死到临头的人,还有什么可讲?初入梨园便言明各由天命,他今日惹恼了马大少爷,也只能怪他命薄!
瞬间,小板子绝望了,他是他师傅,他把他留在这里,他没得反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让他死,他不敢不死。
这厢里,马舒夜将手悬在了半空中,屋里的亲兵立即拔出枪来放在他手上。
“孟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生在乱世。”说着话,乌黑的枪管抵在了小板子的头上,像一根铁钉,扎扎实实钉在了头上,所有心力都被它钉住了,只顾着发抖,一双手不自觉地在那白衣男子身上胡抓起来,连话都说不出。
“你有话讲?”马舒夜眼角弯了弯,似笑非笑,“我对孩子是极宽容的,给你个说话的机会,说完了,我再送你上路。”
小板子胯/下一热,尚未开腔,黄白横流,一张单薄清秀的脸上,五官早就移了位。羞耻是顾不上了,嘶嘶了小半晌,只得了一个字:“救……救……”吓破音了,沙哑得不像是旦角,下半辈子算是毁了,再也不能唱了。
幸好,下半生还早的很,看不见摸不到的,当下之急,保命是真。
小板子红了眼,转了脸去,冲着那白衣男子凄凄望定了,“救——”那白衣男子微微蹙了下眉,欲言又止。
然后,那噩梦一般的枪管又抵了上来,清脆一声响,开了扳机,按下的瞬间移了位,轰坏了一张硬木桌,木屑飞溅。小板子像一只惶惶小兽,闻声便觅地乱撞起来,到底是年少,只知生是美好,死是可怕,也不管是身在何处,豁了出来,窜到白衣男子身上,如入魔障。
“我求你——大爷,你救救我吧——小板子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一身污物,蹭得那男子身上黄澄澄,骚臭味熏人。
白衣男子轻叹了一声,波澜不惊的眼中泛起了涟漪,他幽幽道:“马舒夜,你饶了他吧!”讲的是洋文,小板子一时听不懂,只知道马舒夜眼底浮了些笑意,面上却不显,淡淡道:“好,我饶了他,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了。”
白衣男子侧了头,不言不语,捏着椅子扶手的手上不免青筋高起。
马舒夜将手枪往身后一递,得意洋洋,“孟秋,你以后就跟着他吧,贴身伺候,他叫庆丰,叫他庆少。”
“庆……庆少。”小板子大劫刚过,留了一条贱命,眼泪汪汪去看他的“救命恩人”,只见那人搭了手,仔仔细细摸着他的头发道:“以后与我兄弟相称吧!进了这个地狱,许是回不去了。”说得忧伤悲切。
马舒夜脸一寒,他忘记了,庆丰是他硬生生绑回来的,他恨他。
一个月前,茫茫大海,逼仄船室,庆丰说:此生我不会再与你说话。
你若是有这个决心,我们不妨便打个赌,你若是同我说了话,我叫你生,你便生,我叫你死,你便死,你要是违背了誓言,我会杀了你全家。
好!——决绝的。
……这就是他们的誓言,他破誓了,从此,他便是他的人,生死都要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