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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瓦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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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江连下了一个星期大雨,随不断升高的气温,教室的墙壁变得湿答答的,走廊的地板蜿蜒地漫流着脏脚印,空气中的潮气紧紧扒在每个人的毛孔里,偶尔会有一两个在校服里只穿篮球背心的男生,出现在空空荡荡的操场角落,望着天叹口气,然后带着一头一年四季都在冒的热汗,回到班级里睡觉。也偶尔有三两个同学紧紧挨在同一把伞下,厚重的卷子夹在小臂和胸脯之间,穿越操场去老师办公室,从天俯视下去,像一颗缓慢移动的彩色蘑菇。
蓝点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撑着下巴,观察了好一会儿窗外,才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涂子录。
学习。
前方的乔明川。
学习。
后方的罗琳。
学习。
学校的图书馆在这学期终于大方地对学生开放,这群永远绷紧了弦的好学生,果断地抛弃懒懒散散的教室,在每一个午休和自习课,不约而同地选择来到僻静的图书馆写题。
可是还有一个月才到半期大考。
你们这群疯子。
蓝点叹着气,转头瞥见蓝星拎着书包从书架尾端正要穿行过来。
蓝星旁边还有一个男生。走到半道,他指了指蓝星的领子,蓝星疑惑地摸了摸后脖颈,他拍开蓝星的手,抓了一团什么窝在手心,接着迅速拇指交叉,手指摆动,模拟了一个鸽子飞走的动作。
蓝星翻着白眼叹气,男生在一旁抱着手臂,满意极了的模样,额上垂落的刘海跟着笑一跳一跳的,校服领带飞扬。
男生的名字叫郑写。
蓝星揍了郑写一拳,口型一张一合骂了句什么。
蓝点不用想也知道,他说的一定是:“你吃点药吧。”——毕竟在开学第一天,她就从郑写这里中招过这破伎俩,当时她还嘱咐务必要耍蓝星一次。
蓝星和郑写是高一的同班同学,那时起就玩得好,分班后也还是乐此不疲地厮混在一起。
不过,说实话,在高一的一整年里,她都高度怀疑蓝星和郑写对彼此存在一些非分之想。
毕竟有天,蓝星在郑写家通宵打游戏,回家穿着郑写的衣服裤子。蓝点满脑子粉红泡泡地揶揄蓝星,蓝星脸一红,辩解道:“这算什么,他家还有我的牙刷。”
很难不误会。
蓝点注视着他们的身影,高高瘦瘦,清清秀秀,好一对璧人,那些勾勒杜撰过的甜美片段立马在脑海里迅速重温一遍,不免憋着笑,戳了戳涂子录,道:“阿星和郑写也来了。”
涂子录抬头看见她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右边,心一沉,握着笔尖的手紧了紧,一言不发地重新低头继续写卷子。
蓝点没管涂子录有没有理她,一腔热血全用在想徐徐走来的郑写和蓝星究竟会坐在哪一张桌子边。
自习区一共三大张桌子,坐着乔明川、涂子录、罗琳。他们的身份可以简单地分别判断为——蓝星喜欢的人、郑写的擂台对手、郑写喜欢的人——高二分班开学第一周,在郑写第无数次晃悠在十班的窗户边,并频频往蓝点这里瞟时,她忍无可忍,直接站起来冲出教室抓住他的领子:“再看下去,我就会觉得你要么喜欢我,要么喜欢我同桌。”
郑写有些讶异,但语气很大方:“对啊,我喜欢你同桌。”
蓝点张着嘴,对出乎意料的回答不止作何反应,郑写用拳头撞了下她的肩膀:“有义气的话,就帮我保密,别和罗琳说我的事情。”
她也用拳头撞回去:“行。”
“但是这样的话,阿星怎么办啊。”她惆怅地叹气——那时她还不知道蓝星喜欢乔明川,并真情实意地相信蓝星对郑写的真情实意。
对于她的忧愁,郑写的态度非常的简约。
——“你滚。”
其他三人奋笔疾书,只有她一人在观测眼下这精彩纷呈的局面。遗憾了。
走进自习区,大约是才看见乔明川也在这里,蓝星的脚步忽然刹车,扯住郑写:“算了,走吧。”
郑写嫌弃地瞥过去:“怂屁。”
他书包一甩搭到背上,向前走去,结果在罗琳背后踌躇了半分钟,便灰溜溜走了回来:“我们坐涂子录这桌。”
蓝星眉毛上挑:“怂屁。”
“没你怂。”郑写说。
半斤八两的人还争起高低了,乌鸦笑猪黑。蓝点竖了一个小拇指。
蓝点非常沮丧地看着这个结果,郑写本人倒是完全不低落,乐呵呵的,走到他们这桌,还亲昵地抚摸了一下涂子录的背:“小录录,好久不见。”
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初她能误会蓝星和郑写的关系,郑写至少得负百分之九十的责任。
“嗯,好久不见。”涂子录漠不关心道。
“小录录在写什么——化学,喔,对了,这次半期考结束后,市里前八的公立校会各派一个代表去台北参加两岸三地的化学学科课题交流会,我们学校打算选这次半期考的化学段一去,你老师和你说了吗?”
“说了。”
“那就好。”郑写挠挠头,拉开书包拉链,在垃圾桶一样乱的书包里淘空白的卷子,“你想去不?”
“不知道,但能去就去吧。”
“我还挺想去的。”郑写说。
“我也想去,我都还没有去过台湾。”蓝点转着笔,随口道。
涂子录忽然停下笔尖,神色不明。
郑写吊儿郎当地开玩笑:“既然如此,要不然你让让我?”
“怎么让?”
“嗯……选择题错一个就好。”
“那不行。”
郑写“噗”地笑出来:“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一本正经地把别人的话当真,我跟你开玩笑啊。”
他笑的声音挺猖狂,罗琳不悦地回头,和郑写撞上视线,一愣,磕磕巴巴道:“安、安静一点。”
郑写敛起笑意,在罗琳背过身后,下意识地去口袋里摸手机,亮起屏幕点开软件,手指却只犹豫不决地悬着,半天没有点下去。
蓝星察觉到他的呆讷,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放下手机,终于从书包里翻找到一张能写的卷子。
接下来整间图书馆只剩下写字和翻书的声音,以及蓝星偶尔问郑写问题的声音。
期间,有好几次,蓝点都觉得蓝星转头找郑写时看了她一眼。但这很不合理,蓝星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她,也许只是错觉而已——为了验证,她还在蓝星写题时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照写不误。
下课铃打响,前后两个女生都收书包走人。涂子录一向都是等到放学铃响才走,所以还呆在原位。而蓝星为了避开乔明川,摁着郑写也没有走。
其实,蓝点特别想悲伤地说一句:“但是明川刚刚一眼都没看过来,我们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涂子录看了一下窗外:“雨停了。”
这句话是抛给蓝点的,而不知情的郑写自作主张地接过来:“真好,终于停了,迟点走还不用撑伞。”
他静立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外。久久凝望间,一只麻雀挣扎着飞过,他的眼神蒙上了一层的雾。
“蓝星,我还是挺想蓝点的。”他很小声道。
“我知道。”
“有些东西,我只能和她说。”郑写笑了笑,“真的挺想她的。”
我也很想念那阵时光。蓝点听了,痛心疾首地捶胸膛。那段日子,她时不时就拿保守秘密作要挟,叫郑写买校门口的烤肠和豆芽煎饼给她吃,然后两个人撇开蓝星,站在走廊边吃边聊八卦以及郑写的少男心事。
涂子录突然停笔,把桌面上的书和卷子都放进书包里,蓝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放学铃不是还没响吗?”
他的方向对着郑写,说道:“家里有事,我先走了。”
“好,好。”
郑写胡乱应完,涂子录还杵在原地。蓝点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第一反应是他会不会是在等她起身,但他们也从没有一起回家过,念头立即打消,试探道:“拜拜?”
“拜拜。”
说完,涂子录向一直盯着他看的蓝星点了一下头,背上书包离开。
他是变成机器人了吗……怎么还要指令才能进行下一个动作啊……
蓝点望着他背影,摸不着头脑。
郑写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坐在桌子上,继续看着窗外:“特没面子。但我现在很想哭。”
蓝星笑道:“哭呗,我又不嘲笑你。”
“我是怕你一起跟着哭。我们俩要是抱头痛哭,这画面不得让蓝点笑疯了。”
蓝点默默想,笑疯不笑疯的不一定,她想看是真的。
“有什么,快二十天了,百八十个人在我面前哭过,我也没有个个都陪着一起哭。”
“百八十个,这么夸张?”
“可能吧,亲戚一堆,蓝点的朋友一堆,我们曾经的老师同学一堆,满打满算,百八十个。也许还少了。”
是不夸张,而且不要说蓝星,在眼泪的包抄下,连蓝点都快对自己的意外早亡腻味了,悲无可悲,伤无可伤。
或者真的像涂子录说的“麻木”那样,她变得麻木了。蓝星也是。
才半个多月。比时间更伟大的强药是不休止的高频重复。
又一只麻雀飞过去,它可能聪明地在哪儿躲雨,没有淋湿羽毛,飞得比上只轻快些。
“从小到大,我身边都没有人去世过,蓝点是第一个。但只有她火化的时候,我跟着大家一起哭了,其余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我还以为是我这个人太没有没义气,狼心狗肺的,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后来再一回想,也许是因为我在心底里深深地认为她还在,从来没走。所以我也不愿意主持因她的死亡而开的国旗下演讲,我就是不想认这个事实。
“刚刚,我特别想给她发消息,像以前一样聊天扯皮,可是我忽然反应起来,她不会再回复我了。那一瞬间,好像被人打了一拳。”郑写说。
蓝星走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我明白,我也常常有时候,觉得她还在我身边……”
说着,蓝星又一次转头看了蓝点坐的位置一眼。
蓝点吓得直接起跳,落荒而逃。
跑的时候,她还隐约听见了郑写的呜咽声。
涂子录走出校门,一滴雨落在他的眼皮上。
毛毛小雨在所有天气里最暧昧,可能一会儿就停了,也可能一会儿下大了,撑起伞太矫情,不撑伞又有淋湿的风险。
校门口卖烤肠和豆芽煎饼的摊子,往常在焦香油腻的味道环绕间,人群熙熙攘攘,遥远就能听见“阿姨加重辣不要番茄酱”或者“啊啊啊啊不要香菜算了算了也能吃”之类的闹声。近些天总下大雨,学生都赶着回家,摊主阿姨偶尔出来看一眼又立即消失,煎饼锅上的残渣在微风吹拂下滚了一小圈,小小摊位显得空旷异常,仿佛能有回声荡来荡去。
雨落得重了一点,看来一会儿又要下大,涂子录从书包侧兜抽出自动伞,摁着按钮,伞却失灵一般撑不开。
他跑到摊位的屋檐下,打算先躲一阵子研究伞怎么开,摊主阿姨听见外面来客人,笑笑地迎出来:“要什么?”
“先不……”
涂子录下意识开口。他几乎没有在类似的街边小摊买过吃的,仅仅是匆匆路过,都能觉得那股油烟的味道能直接钻进发缝,腻在头皮里,攒动的人声更是令人疲惫,只想迅速远离。
但是他忽然想起过去总能看见蓝点和郑写两个人,一手烤肠一手豆芽煎饼,在走廊嘻嘻哈哈,好像和对方有说不完的话。而在教室里的他,只瞥一眼就会马上低头写题,他知道自己会因为这个场景而在心中涌动着一种微妙晦涩的情绪,就好像被人抛到一旁去了,所以倒不如假装没看到,仿佛自己只是离他们有点远而已。
今天那种情绪又来了,并且浓烈了许多,酸楚的滋味一路从心底漫上来,渗到喉头。
“阿姨,一份豆芽和一根烤肠。”
他仅仅是好奇这两个东西的味道而已。
是的,仅仅是这样,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要辣要香菜吗?”
“要辣不要香菜。”
涂子录不由自主地说。他吃香菜,不吃香菜的人是蓝点。他无法解释自己的不由自主。
食物很快做好,被阿姨装进一看就知道是非食品级的薄塑料袋里,他接过来,蒸汽瞬间蒸腾到他的手指背上,烫得有些发疼。
其实近距离闻起来,这两样食物也没有想象中的倒胃口,挺香挺诱人的,照理来说,他马上就可以满足好奇,可是喉头的酸在等待期间,已经溢进了舌根。他一点想品尝的欲望都没有。
对街有一个小男孩蜷在屋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食物,吮着大拇指流口水。这个小孩只有他能看得见。而他不会把食物给他的。
涂子录熟练地放空视线,把塑料袋挂在手上,用力抖了抖伞,再摁了一下按钮。伞终于开了。
整个天空被乌云笼罩,雨滴密集地倾泻而下,啪嗒啪嗒地溅起水花,街景变得模糊且阴暗。云江不像北方的城市,从来都是春夏换季要长新叶时才猛下落叶,涂子录压低了伞,眼前只看得见不知是被行人踩碎还是被雨淋碎的枯黄叶子,凌乱地拓印在湿润的石砖地面上。
走了几步,他敏锐地听见一串脚步声逐渐逼近,转身,一个身影钻进他的伞下,轻巧得犹如吹散了的蒲公英种子,她的眼睛笑盈盈的,在灰暗的雨幕中闪烁着生动的微光。
“又下雨了啊!”蓝点叉着腰道。
“对。”
“我们一起走吧,阿星最近有时候太吓人了。”
“嗯。”涂子录轻轻道。
雨拍打伞面发出像心跳一样的鼓声,他将伞柄向蓝点那边倾斜了一点点。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回家。
他们站在车站的广告牌前,公交车的车轮撵着柏油马路飞驰过去,透过车窗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乘客因拥挤而扭曲的表情。
蓝点“啧啧”道:“明川和罗琳是对的,在学校逗留只会遇到晚高峰,变得更浪费时间。还是得铃一响就立刻跑。”
“没有说班长你的选择不明智的意思。”她瞄了一眼涂子录的神情,迅速补充道。
“晚高峰堵车的时间正好背课文和单词,也不算浪费。”涂子录说。
蓝点嘴角抽了抽:“也是,毕竟你连在食堂吃饭都会带张卷子写,左右脑同时开工,感官四通八达的。”
说完,她恍然意识到,原来涂子录是个这么厉害的人。是那种如果不是他中考失利,那么她这辈子一定遇不到的厉害的人。
“你会变得很成功的。”蓝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这句话唤起一些记忆,涂子录刹那间有些愣神。
“你以前也说过。”他道。
“是吗……”蓝点皱着鼻子回想,却没什么结果,“什么时候?我都忘了。”
“高一新生入学式那天,在公交车上。”
“哦!哦!哦!你说过那天你在公车上见到我和阿星了!诶,可是不对啊,你不是说你最近才搬来我们小区的?”
“确实是最近才搬来的,我之前住在现在小区的再前两站。”
“那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再在公车上碰到……对哦,你来学校那么早,回家也很晚……”
“没有,我们还是有碰到过几次。你和蓝星坐在车尾,我站在车头。”
蓝点震惊道:“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但涂子录不想让她觉得他好像多么在意,笑着摇头:“骗你的,后来就没有再遇到过了。”
她拍着胸口道:“那就好,不然要是和说过话的人碰见好几回都没认出来,我真得以为我像明川说的,是个多缺心眼的人似的。那我除了说了‘你会变得很成功’,还说了什么了吗?”
“你还说,我的运动鞋好像一只毛去得很干净的乌骨鸡。”
“哪双?啊!该不会是你现在穿得这双吧,是挺像的,我还真是个比喻天才!”她大笑道,“还有别的吗?”
“你还说了……”
涂子录依旧在笑。他在视线边缘看见一大团乌青的云朵悬在远处办公楼的上方,抹出一点空隙透出落日的余光,仿若深谷里的微弱萤火。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蓝点来自天空的细微变化,那一点光马上被丰沛的雨水洗涮得一干二净。
天空知道所有的秘密,可它从来不说话。它只是看着别扭的人们在翻云覆雨间离坦荡荡的光明越来越远。
说不出口。
故事如果不存在于回忆里,就会如水汽般飘到上空,变为乌云里的一部分,落进离主人公很远的大海里。
他一直希望她想起来,让故事成为故事,而不是无名海。方式绝不是由他一字一句复述,那样就毫无意义了。明明故意露出来的破绽那么多,哪怕只要稍稍留意。可是直到现在,那些事情依然仿佛只有他经历了一般。
“啊,等会儿再说——是五十一路车,还来了两辆!太好了,所有人都往后面挤!那我们去前面那辆!”
蓝点用手肘撞撞他的胳膊,催着他走。
涂子录从没有做过梦,他听说只有梦才会以毫无逻辑的顺序拼凑情节,在一场故事还没讲完前,就跳转到另一场故事去。
也许这就是他的梦吧。一个人做的梦。
好不容易逆着人流上了公交车,坐到最后一排,蓝点得意道:“看吧,全是空的。”
她完全把刚刚原本要继续的话题抛到脑后,开始讲她小学时在农村参加社会实践互动课捉鸡的事情。
“……当时,我先瞄准了最小的那只,心想肯定好抓,结果真是小瞧它了!我追了一路摔了好几跤都没有抓到,我只好放弃了它,然后看到另一只特别大的蹲在角落一动不动,我直接走过去伸手一捞,竟然就抱起来了!特别神奇。后来我无数次作文都写了这件事,超级好用,比如可以说——不要太执拗于追逐得不到的东西,也许属于你的机会在别的地方。”
涂子录是第二次听蓝点讲这个故事。
只不过,上次她讲的时候,落点并不在这里。
中考放榜后的每一天,涂子录都深陷于落榜的沉重打击中。
七中,实在是个太丢人的去处。
机会太少。离他想去的地方很远。
直到高一新生入学式的早晨,他在公车后排遇到了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长得太像了,一看就知道是双胞胎。
女生瞟了一眼涂子录,和旁边的男生鬼鬼祟祟地说:“阿星,还好你没买这双鞋,这双鞋的真容好像一只毛去得很干净的乌骨鸡。”
男生嗤之以鼻:“你什么品位啊,这难道不好看吗?”
“我还想问你什么品位啊,这鞋贵也就算了,长得丑就是它的错了吧,你的审美真是完全被互联网推送洗脑了——”
她再次瞟过来,涂子录冷眼瞧回去,她便闭嘴了。
“诶!你穿着志励中学的校服,也去七中吗?”过了一会儿,女生探头问道。
掩耳盗铃。
他点了一下头,并不太想理会,拿出单词册开始背诵。这是在小学就有的习惯。
女生大喇喇地说:“不愧是志励中学的,好努力呀,但你怎么会来七中?”
男生掐了一下女生的手,女生瞪了回去:“好奇而已。”
男生悄声道:“你很没礼貌。”
女生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正想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
“能去一中谁来七中。”他正眼都没有给她。
还以为这么倨傲且明显的讽刺会掀起矛盾,女生听了,却拍了一下大腿,不假思索道:“也是!就像能吃牛排的时候,谁吃猪排呀!”
“只吃鸡排的人应该没有资格讨论猪排好还是牛排好吧。”他盯着女生的初中校服校徽,恼羞成怒地说。在志励三年都没有情绪起伏,竟然在高中开学第一天的路上就爆发。果然,他和七中不可能合得来。
男生在旁边不悦:“阿点,别和他聊了。”
女生这时候听明白了涂子录的潜台词,想了很久,说:“说起鸡排……阿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农村捉鸡的事情……”
“……然后,我只好放弃了那只小鸡。”她讲到这里便停顿了。
“然后呢?”鬼使神差,涂子录分明在气头上,却听得很仔细。
“你在听啊!”女生笑得特别高兴。
涂子录抿抿嘴唇,女生继续把故事讲完,在最后的时候说:“所以说嘛,不要小瞧七中,它可能就像那只身材很小的鸡一样,看似微小,却有无限的力量。如果你轻蔑地看待它,那就会被它耍得团团转。”
有些无言以对。这种心灵鸡汤的句式,涂子录不知道在小学的作文合订册上看过多少遍了,他自己也很会写。
但女生的身上就好像有种魔力,他会莫名其妙将她的话听得很认真。
这是他第一次把这种心灵鸡汤真实地放进心里好好咀嚼。
其实挺对的,不是吗?他好像太自大了。
女生看见他发愣,接着笑道:“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涂子录。”
“一直吃牛排的人就会一直吃牛排。鸡排和猪排都只是偶然而已。涂子录,你会重新变得很成功。”她说。
他发现她的左脸颊有一个很深的酒窝。
她说的话来得很是时候,一整个暑假,所有人都在说“没关系啊,失败一次而已”,但没有人在除此之外,要他接受现实,并笃定地说“不要小瞧七中”和“你会重新变得成功”。
而对她来说,他们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七中或许真的不应该被小瞧。
“谢谢你。”他说。
“我们今天打算等仪式结束,去七中附近新开的电玩城玩,你要不要一起去?”女生邀请道。
男生又掐了一下她的手,特别小声,但还是被涂子录听到了:“你疯了,陌生人啊!”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啊!”她回头,看着他,“对吧?”
涂子录很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公车到了七中站,他们下车,她指了指站牌:“那我们等下就在这个站见面!千万别忘了!”
“好。”
女生揪着男生的书包带跑走,男生一转身就吐槽道:“怎么什么人都能当你的朋友。”
后来吗。
后来,涂子录站在公交车站,在烈日下暴晒了五个小时,都没有等到他们。
后来,他再在公车上见到他们时,她没有认出他,只有男生的眼神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他们坐在一起,什么话也没和彼此说。
后来,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说他是她的朋友。
车上逐渐拥挤起来,有人要坐蓝点的位置。
“有人。”涂子录生硬地说。
路人看他的眼神非常不理解。
“算啦,我站着好了。”
话音落下,蓝点的手腕被涂子录握住,被他拉到车门口空旷些的角落。
她忽然心跳加速,紧张得视线下落,凝固在他的手边的塑料袋。
蓝点抽出自己的手腕,不自在地转了转:“我早就想问你了,到底什么时候吃啊?都凉了。”
“我不吃,你要吗,送你。”
她警惕地看着他:“怎么?有香菜?想毒死我?”
“谁稀罕毒……你。”他的声音到中间弱了一拍,“没有香菜。”
“嘿,那就好。我吃咯。不过,你有位置干嘛不坐?”她边拆包装袋,边说。
“我有话想和你说,后面人太多了。”
她的后背贴在车门上,咬下第一口:“你说呗。”
“如果……”
涂子录低头专注地看着她。
过去的事情她忘记了,那就从现在开始,提前为未来准备回忆。无限时间的岸半人与超能力者,这是一个可以作弊的关系。容他卑鄙一回。
他们之间会有故事的。会有一段两个人共同珍视的故事。
蓝点的腮帮子鼓鼓囊囊道:“嗯?”
“如果半期考,我的化学拿了年段第一名,我们一起去台湾,好不好?”
涂子录的语气坦然平稳,只有分岔的尾音露出破绽,好在嵌入车水马龙里,她听不见。
“真的吗?”
“真的。”
“那当然好啊!不去白不去!”
“你千万不要忘记了。”
“绝对不会!”
他展开眉间,扬起嘴角,看见在蓝点的背后,半片云卷起,雨水循着风,朝他们悠悠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