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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夏天过去,又是秋天。拿起种子,溯回到1922年四月,那时第一次直奉战争张作霖败于直系军阀曹锟。现在是1923年九月,还是这位曹锟,他在总统选举的预选会上以五千元一张选票的价格收买了议员,又以四十万元的高价收买了国会议长,最后靠着这一千三百多万元的贿赂款当上了中华民国的大总统。
      “恭喜曹总统,总统万岁!”
      新天子登基,人们跪拜。登基声里,王督统一直在找借口,但无论他怎么找借口,火车还是到了北京,而他就突然拿了这溯回的种子。
      作别这么多年,北京是什么?北京是一块小且破败的“驴打滚”,攥在手心里却抵不过漫天大雪;北京是他站在东京瓦房上眺望的灯火,夜思梦想却触碰不到;北京是他从小和画匠约定来的地方,是幸福快乐,是痴心妄想。
      这么些年,他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怎样来北京。热泪盈眶吗,情不自禁吗,欣喜若狂吗,泪流满面吗?没有,都没有。北京,那么遥远陌生,原来只是在他幻想里亲切。他根本不认识这幻想的故土。他把关于北京的一切都忘了,包括自己的娘是在哪给了他那一块驴打滚;他忘了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回北京;他忘了当时是怎么和画匠说的,他们以后要来北京干什么……
      忘了,全忘了。
      到北京,王督统下车还没走几步,一群要饭的乞丐就端着饭碗围住了他。他们赤贫,肮脏,乞求怜悯;用手拿着发黄且空荡荡的碗,一颤一颤祈求着。
      “滚开,没见官老爷来了么!”
      他看见自己的护卫开始殴打踢踹这些乞丐,好让他们让开。中国人拿着鞭子打中国人,中国人抬起脚踹中国人。王督统呵斥护卫住手,但这护卫住手了,更多的乞丐扑上来了。
      北京到底有多少乞丐?中国到底有多少乞丐?忘了,全忘了。进了城,王督统看着那些神情疲惫的北洋驻兵,看着好些辛亥革命后还留着长辫子的百姓,看着他们眼神里的麻木苦难,他脑中念头是“为什么北京被时代抛弃了”;走到使馆巷看着街上赤脚的黄包车夫,那些被炸毁的平房,那些体面的洋大人,他脑中念头是“为什么北京比东京落后将近五十年”;站在总统就职典礼的大厅里,看着从天上飘飘洒洒扬下的铂金礼花片,周遭装模作样穿着礼服的军阀,台上演讲的那位“贿赂总统”,他脑中念头是“为什么我们可以把国家交给这样一群人”。
      突然间,王督统发现自己是个小丑,而周围的人也是小丑。他们一个个粉饰着白面,气宇轩昂地站在金碧辉煌的殿里,讲着自己的笑话,也看着别人的笑话。这笑话中国讲了千百年,但就没人说出“这是个天大的笑话”,所以自1840年后,这笑话又得叫中国人跪在地上给鬼子们讲,逗他们笑,逗全世界笑。
      八国联军炮轰北京城的时候,慈禧太后吓得从龙椅上掉下来跪着爬,八国联军在笑;《二十一条》签订的时候要把山东割给日本,合会把中国的席位取了,说中国“没有战胜国的发言权”,全世界都在笑;现在曹锟就职了,他们这些中国人得先笑,笑完还得哄着鬼子们笑。
      还没笑够吗,选这么一个腐败的政府班子上来,把全中国都托付给他们,大家一起笑,笑完是不是还要继续跪着割地?好啊,到时候北京就叫“伦平、巴平、纽平”,山东就叫“日本附属鲁县”,东北叫“日本附属东三县”,苏浙一带叫“英法美日共辖苏浙郡”,而上海变成中华大殖民地的“首都”,都不准用汉字,谁用汉字谁枪毙,得规规矩矩叫“Shanghai”,音译出来叫“山该”。
      怎么这曹锟光天化日之下就拿着这黄金白银把自己堆砌成中华民国的总统?怎么这北京被外国炮弹打过的窟窿还没被补上?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病了的国,一点都不见好?
      军阀带了兵,本应像医生拿了刀,是要用刀割掉腐烂的瘤子,结果这刀,反倒让医生病变成了肮脏密集,恶心作呕的瘤子。张作霖,吴佩孚,曹锟,不管是谁,只要这些军阀刀拿得多了,就会病变成瘤子,因为他们就是军阀,变不了的……
      幻想又一次被撕裂了,王督统又一次站在黑暗的边缘,就像他曾经看《藤壶》似的,就像他曾经杀死山下佽似的。但他已然不是曾经的他了,他现在突然有了一个“狂妄至极”的想法。他想征伐军阀的孙文接连败退,没办法割了这些瘤子,是因为力量太薄弱,手里没有“刀”。那他呢?既然他手里握着一把利剑,何不亲自前去北京,就同这孙文似的,亲手挥刀割了这瘤子……
      当曹锟给王督统颁授督统剑“荻虎”时,伊万诺夫的幻象又出现了。
      “总统大人颁授荣誉了!荣誉啊——!”
      荻虎,相传这是一把从虎丘剑池里炼出的剑。这剑是荣誉,是勾践曾经用来杀敌的剑。伊万诺夫的幻影站在王督统的身边,看着他拔出荻虎向曹锟宣誓。
      “多么相配啊,老虎,不要犹豫,拿着这把荻虎,去割了这些瘤子吧。”
      几个月,又是几个月,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某日拙政园突然来了几个从上海来的中国人,那时候老朱管家招待了他们就接着去修花。他拿着剪刀把茉莉花的枝子修下来,拿个花瓶插好后去了王督统会客的“三虎堂”。刚进了门把那花摆在桌上,就听见那些中国人用汉语高声对王督统说“大日本帝国希望王督统不要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老子能到今天,全是一步一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告诉你们这些鬼子,中国的地全是中国的,这苏浙被我攥在手里,哪个子都不要想吞。如果敢,我就用枪把他们的舌头一个个拔了。”
      面对叫嚣,王督统靠在雕花黄木椅上垂着眼,拿着青花瓷茶盏子摩挲,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些怡然自得。
      “放肆!”
      刹那的功夫,一个来客猛地拔出了枪,一枪过去茶盏子碎了一地,但王督统手更快。就在那人打偏的功夫,他拿出枪朝对方的天灵盖就是一记,接着老朱管家就看见好几个带着枪的兵冲进了三虎堂。一阵血腥味和乱枪响,三虎堂上挂着的三幅“猛虎下山图”全溅了好些血,本来清明的老虎眼睛都被血染了。有个人的腿和肩胛骨被枪打穿了,他在地上苟延残喘,王督统走过去一脚踩在头上,用枪抵在对方的嘴里。
      “砰——!”
      枪弹穿过了舌头,劈穿了人的头颅,血高溅了出来。王督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转身看着北洋兵,看着老朱管家,又看了那花。
      “送客收尸,有任何想法,别派走狗,自己亲自来找我,有的是茶盏子伺候。”
      接着王督统把沾了血的翡翠扳指和长珠褪下,说他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姑苏,如果画匠来了信,就系数由老朱管家代回;如果画匠有钱财需要,无论数额多少,都系数汇给他。
      翡翠重重砸在黄木桌上,就像惊雷砸在地上;血细细渗进木头纹理,就像刀渗进人的肉肤。现在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下雨了,没有中断,就好像这苏州的雨,要碾碎人的骨头。

      1923年夏,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没骨头的东西。所有人都唾弃他落魄,平庸,谄媚,而他自己也厌恶命运的不公了。
      王侯将相,难道真的全靠天注定?他这个骗子!他以作学术的名义来中国,只不过是为了赚钱发迹,或者说,找那么一丝丝改写命运的机会。他见谁都点头哈腰,简直要作跪在名利场的乞丐,然而命运却如此残忍,叫他欠债落魄,四处求人无门。
      上海城隍庙聚宝堂,一片香艳胭脂气,几个穿着高叉露腿旗袍的窑姐儿簇拥着琼先生走了进去。堂子里乌烟瘴气,七躺八斜的尽是些醉生梦死抽大烟的。耐着这迷幻的烟雾,约莫走到一个厅的门口,蒋中正走出,见琼先生,不由得笑:
      “琼先生,还没走?”
      “蒋先生不也没走?”
      “我自然不会走。去年我拜了黄金荣先生为“老头子”,现是他的门生。蒋某一直追随孙文先生为国之光复大计四下奔走,前些日子孙文先生离粤来沪,蒋某遂前来。所以琼先生是——”
      “蒋先生,我还有事,就恕不奉陪了。”
      走吧,走吧,假装体面,假装知足。蒋中正语气依旧嘲讽,琼先生没有回话,他对蒋中正点头行礼后走进了厅内。厅门开了,琼先生进去一看,上海青帮时任三巨头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三人都在,他进门行礼,黄杜张三人复行礼。入座后黄金荣招呼了几个窑姐儿,让她们围坐在琼先生身边,又让她们给琼先生也烧了烟。黄金荣抽烟,并不正眼看琼先生,倒是先给杜月笙和张啸林讲了一件事:
      “前些日子有个戏子,叫露兰春,我对其一见倾心,但碰巧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大儿子卢筱嘉也爱听露兰春的戏。他曾送去一枚钻戒,约定戏散后同露兰春度良宵,却被她拒绝了。卢筱嘉记恨在心,就在有次露兰春唱戏的时候喝倒彩。我当时正坐在正厅包厢里看戏,见状暴跳如雷,马上派人过去给了卢筱嘉两个大嘴巴,这下梁子就结了。过了几天卢府的打手拿着枪,抵着脑袋就把我架走。”
      “最后怎么办的?”
      “亏得一条会作揖的洋哈巴狗,他左右逢源,他把原先中榜的人偷换了,狸猫换太子,才子换文盲,最后把卢永祥的文盲儿子弄到哈佛去读历史了。那小赤佬连秦始皇都能算作唐朝的,李自成都能算成民国的,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美国公派留学生。”
      黄金荣仰天发笑,老迈的皮皱作一团,他指着琼先生摇头,琼先生低下身来赔笑。黄金荣抽了一口烟,烟灭了,他抬起手来要掸烟灰,琼先生连忙跪在地上举着双手去接黄金荣的烟灰。烫手的烟灰落在琼先生手心里,琼先生大气都不出,黄金荣颇为满意地点头,由此杜月笙与张啸林便大概知道了其中意思。
      债台累累的琼先生是来借钱的。
      “借几多钱,要作何用?”
      “回黄先生,杜先生,张先生,当下琼某人乃草芥,只是个区区学堂讲师,然而我心存志远,意欲借十万白银作投资。若是发达,我必然念着这上海滩的好,也必然报答三位青帮的老师父。”
      “抽烟吧,你个洋揩客,真真不死心呐。你来中国作甚的?”
      “回黄师父,名义上我是被派来作学术研究的,私底下——”
      “私底下投机倒把,想着往上爬?死洋人呐!臭不要脸,来吃中国的羹。”
      “对,对,黄师父,您骂得太对了!我这死洋人,可不就是您的一条狗嘛!”
      十万白银对黄金荣而言只不过是些毛毛雨,但他不想爽快地给琼先生。他啐了一口吐沫,让那窑姐儿让了烟锅子,琼先生婉拒说自己素日不抽大烟,而黄金荣却笑说“上海青帮的规矩就是得抽这东西”。琼先生心一横,拿了那烟锅子就抽了,还喝了几口他们给的烟膏汤子。在这之后黄杜张三人才松口,和琼先生谈了当下上海地下交易的几些事项,大抵是围绕三鑫公司下的大烟贸易和卖窑姐儿的皮肉生意。
      “投资有风险,掂量清楚再说话。”
      最后几人达成了交易,青帮只能借给琼先生十万,而且这十万是高利贷,如果还不上,轻则让打手割了他的耳朵,挖了他的眼睛,断了他的手脚;重则取人命一条。
      黄金荣警告琼先生,此后四人全程笑语。琼先生谈完后戴着墨镜和帽子走了出去,最后出门进了一辆轿车——他进了轿车,整个人都在冒冷汗。司机见状不对,立即把车开到医院。医生给琼先生洗了洗胃,接着又是喷鼻……在诸多流程结束后,琼先生整个人都苍白瘫软。
      医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琼先生这样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尤其是大烟这种东西,无论是烟雾还是液体,成瘾性都非常高。而且您每次都来医院这样折腾,迟早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垮的。医药费何时结清?”
      “能再匀些时间吗?”
      “你再拖欠,我们就只好谢客了。”
      谢客,多好的表述,都是生意场的人,自然也就没有病患与生命。琼先生浑身发冷,一直在颤抖。他试着写赊账的单子,但连笔都握不稳。他现在没办法集中精神,眼泪和鼻涕全然失控。医生给了纸巾,警告他说这就是大烟的副作用,再这样下去,只会愈演愈烈。琼先生低下头落魄地笑几声,那神情先是悲伤,而后不甘,最后愤懑。
      “我口袋里一个子没有,谁都看不起我。美国的圈子我挤不进去,日本人朝我泼冷水,我想发迹,就要遵循这些人的规矩,和他们为伍。他们叫我抽那烟锅子,我就得抽!他们喜欢什么,我就得琢磨什么!我,难道甘于平凡吗?我,难道能就这么妥协么!”
      琼先生对医生说了好长一段话,他变得异常亢奋,一遍一遍强调着,像是站在台上讲话的疯子领袖一样,而台下都是需要他煽动情绪的听众。突然间,琼先生又开始变得无比低落,他坐在床边低头用手蒙着脸,不知在感慨什么。
      “医生,听我讲,我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你再不听我诉说,我就要疯魔了。我先前投资失败了……我东挪西凑借了十万,自作聪明投了出口去日本的米面,而今赔得一个铜板都没有。我向青帮借钱,也刚够弥补亏空。我将要被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打断手脚,死在中国……”
      “您去休息吧,醒来的时候看看书报静心。”
      医生拿起一份新出的泰晤士报纸,叫护士把琼先生带去病房,琼先生把医生递过来的报纸揣进怀里。护士安顿好琼先生就走了,琼先生蜷缩在病床上,伸手拉了电话听筒,但电话里只有“嘟嘟嘟”的忙音。他挂断电话,闭上眼睛。
      Smoke, cigarettes, guns, blood, power, crowns, filth. Why don’t you answer my question?
      琼先生看见一双空洞的绿眼睛凝视着他,那绿色的空虚就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好像是一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洞,让人感到恐惧和绝望,却又充满哀伤和绝望。恶心作呕的回忆冲向脑海,仿佛是收到了神谕指引,琼先生颤颤巍巍打开了那份泰晤士报纸——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近日日本气候异常”。琼先生脑子嗡嗡响,他仿佛身处一处看不见底的深渊,但是脑海里却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流动。一团火焰正在燃烧,大烟的残余在琼先生的血液里流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了。他感到自己好像已经到了东京,好像要把一切全都抓住了。
      “轰隆——!轰隆——!”
      上海天空闪过一道道雷电团簇,琼先生闭上眼,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一场大地震,东京被震毁了,于是在月亮的照耀下,无数的金子从缝隙里涌出来。
      去吧,去吧,月亮还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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