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6 ...
-
天色完全暗下去,有两缕冰凉雨丝吹到面颊上。
空气中火药味渐浓,顾轶炒饭吃了两口,缓慢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从上镜的角度来说许清景无可挑剔,他最后一部电影是民国题材,戏份不多,演一个为情自杀的军官,人物形象并不正面。这很奇怪,他从没接过这类角色。
顾轶的老师让他至少把那部影片看十遍,也没说让他学什么。
顾轶当真挑了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一遍遍看。
出挑的也就许清景这个人。
一百二十分钟的时长,戏份加起来最多七八分钟。军官将汽油泼满种花小洋楼,一枪打穿油桶,军装长靴,在火海长镜头中被虚无成一个落后的点。
这配角实在和许清景从前的风格大相径庭,网上对此议论很多,一致猜测许清景只是想挑一个死人作为演艺事业的终结,这个角色不过是刚好送上门。
真是这样吗?
夜晚雨丝织密如线,许清景坐在他对面,微微弓着上半身,右手温吞而迟钝地转着金属打火机,低眉敛目。
天色衬托下整个人苍白华贵。
顾轶眼神在某处往后,脑门一炸。
许清景手一顿,如有所感转头,和不知道待了多久听到多少的宁湾遥遥撞上视线。
这人说出这样的话,身形姿态竟然是放松的。声音低低绕绕,也很平静,像淋了一地暮秋时节的雨。
宁湾没什么特别反应。
她没撑伞,单手拎着打包盒,上衣被淋湿少许,显得暗沉。
“你的宵夜。宁湾走了两步,冲顾轶抬抬下巴,勾着饭盒的手伸出去。
没等顾轶站起来拿等在一边的林湖及时伸手,终于插上话:“顾导,您刚刚吃了许老师晚饭,这份就算了。”
顾轶:“吃……”你妈!他后半句在看见桌上仅此一份的筷子和炒饭时生咽了回去,眼睛里要喷火。
“许老师,”宁湾仿佛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人,很自然地伸出手,客客气气地称呼:“晚上好。”
许清景半靠在椅中,闻言抬起头。
林湖心脏隐约一抽。他站在一边又不好开口,只能眼睁睁看宁湾那只手悬在空中,宽大黑色冲锋衣袖口荡出一截细瘦腕骨。她刚从雨里无遮无挡走进来,身上都是水珠冰凉气息。
“我走多年,故土美貌日日想,夜夜念”。
烟雨迷蒙,宁湾忽然想到她停在某个村寨听到的当地歌谣,童声在雨打竹叶中天真无邪地唱:“我走多年——”
……故土美貌日日想,夜夜念。
而她明明不是昌京本地人,听见那句”故土美貌“时举着相机的手却顿住,无端想起昌京干冷的风。
走神的那几秒,宁湾手被轻轻地握了一下,掌心水珠被带走。
“晚上好。”许清景说。
宁湾退开一步,将车钥匙递给顾轶:“给你带过来一个……”
没等她说完,先去实习部门报道的况佳佳激动得再次九十度鞠躬:“顾轶导演,我是,我是况佳佳,今天到的场务实习生!”
这一下猛然把顾轶惊到,顺便记起来下一场拍摄要开始了。他迅速扒了几口饭,站起来跟宁湾说:“我先过去,你跟这——”扭头看四平八稳坐着的许清景,难以形容地:“随你们。”
况佳佳依依不舍看顾轶急匆匆的背影,又搅着衣角不敢看许清景眼睛。为了缓解紧张不停说话:“片场这么多人居然没人拍照什么的,大家都很有秩序。”
她环顾四周,不解道,“之前我看有粉丝拍的明星机场接机视频,一片混乱,闪光灯不停地响。”
宁湾说:“因为顾轶脾气不好。”
“……”
况佳佳立正站好:“他会骂人吗?”
宁湾:“你犯错的话,会。”
况佳佳缩了缩脖子,惨兮兮:“好吧,我尽量不。”她一直用余光瞄许清景侧脸。
许清景不说话时很容易让人觉得疏离,她心生退意。
啧,宁湾把她肩膀往前掰:“要什么直说。”
许清景视线落在宁湾身上,又移开,看向况佳佳。轻轻点了点头:“你好。”
天呐!
他跟我说话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
太帅了吧太帅了吧,我要昏过去了我要吸氧!
——宁湾甚至能从况佳佳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手脚中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找了个舒服位置靠在柱边,好笑地看。
这下况佳佳脖子全红了,一颗心怦怦直跳。结结巴巴:“清景哥,不,许老师!我是您的粉丝!”
林湖折下眼镜,见怪不怪去口袋摸签字笔。
“不不不,我不是要签名。”况佳佳连连摆手,脸因激动而涨红:“清景哥……这半年你怎么都不进组了,啊,我的意思不是要知道你的计划,就是大家都说你要转幕后,工作室宣布解散又注销那几天微博简直瘫痪……哎呀我也不是要说这个,就是想问问……”
况佳佳下定决心:“您微博能不能不要注销,偶尔发发日常什么的也好让我们留个念想。”
“不不不,也不用常发,一个月一次,三个月一次也行啊!”况佳佳苦着脸,“三个月一次也行啊。”
许清景总给人认真听和仔细思考的错觉,他想了想,说:“会考虑的。”
“谢谢你。”
“车上那盒巧克力拿下来,”他先对林湖说,又冲况佳佳微微一笑,“当作谢礼。”
况佳佳晕晕乎乎抱着巧克力礼盒过去顾轶那边时脚下踩棉花似的,林湖问了热水的位置离开,棚内就剩下她和许清景。
宁湾比自己想象中平静,拉开凳子坐在许清景对面,从肺腑中吐出一口浊气。
“我……”
“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宁湾:“你说。”
“下一站去什么地方?”许清景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散开,带着清晰的薄荷感。
宁湾撒谎了:“不确定。”
许清景没有拆穿,伸手提着桌面小茶壶,给她倒了杯冷茶。
宁湾盯着那股琥珀色水流从壶口出来,在快倒满时却偏了偏,数滴茶沫溅出。
许清景手腕动了动:“抱歉。”
宁湾用纸擦掉了那几滴水。
“你要说什么。”许清景问她。
宁湾:“我有东西……”她顿了顿。
去而复返的林湖将纸杯和一小袋白色药片分装袋递给许清景,许清景接过来,主动解释,“最近有点感冒。”
宁湾沉默。
等他吃完药宁湾还是没说出要说的话。
许清景站在棚内另一边,单手插在西裤中,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宁湾耳中:“没断,一直在吃。您别担心……上周有去。嗯,我知道,老师。”
“……我会注意。”
“这么晚了您不用过来,小事我处理得了。”
“网上的消息您不用在意,没有,现在还没有。”
许清景挂断电话。
“被你叫老师的?姚嵩屿前辈?”顾轶在机子前都听见这段对话,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姚嵩屿,宁湾记得这个人,是电影圈元老级的人物。
许清景说:“他路过附近,想顺便来看看。”
宁湾见顾轶立刻坐直了身子,迫不及待:“什么时候来?”
许清景看了眼表,说:“十几分钟。”
“有些东西要收拾收拾,一会儿再说吧。”许清景对她说,“我总是在的。”
宁湾没第一时间回应,毕竟每在这里待一秒她心理承受能力就岌岌可危,许清景再次询问她意见:“可以吗?”
宁湾两只手插在冲锋衣口袋,笑了:“怎么不可以。”
许清景像是真心话又像是开玩笑:“我以为你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不至于。”宁湾回他。
跑过来的况佳佳睁大眼,先看看许清景,又看看宁湾,捂住嘴。
许清景转身的功夫她自以为小声地问宁湾,带着兴奋:“宁湾姐,你是不是……和清景哥……啊?”
林湖正在跟许清景说什么,忽然见他往后侧了侧身。
宁湾:“没有。”
林湖下意识去看许清景表情,他静了一静。
姚嵩屿来时剧组夜戏告一段落,他从一辆保姆车上下来,被一位穿连帽卫衣的年轻女孩搀扶着,许清景上前,喊了声“老师”。
这一行人站了六个,顾轶居然还有局促的时候——宁湾稀奇地感慨。
姚嵩屿的目光是友善的,搀着他胳膊那位就不见得。宁湾从前见得多了这种视线,懒得管。
姚嵩屿看向宁湾,问:“清景,这是……?”
许清景:“是我……”他有微小的停顿。
“顾轶朋友。”宁湾在他之前开口。
姚嵩屿再次看向许清景,他微垂眼,笑了笑:“嗯,老师。”
姚嵩屿从表情上看很是失望,他原本用一只手握着许清景右手,又将另一只手盖在上面,劝慰一般拍了拍。
他身边女孩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江家有个小丫头,叫江梦瑶。比你小个几岁,家世清白……”
女孩脸微红,手指紧张地蜷着,一直没敢抬头露出眼睛。
许清景摇了摇头,仍然是笑着的:“让老师担心了。”
宁湾无声看了他一眼。
姚嵩屿只重重叹了口气。
有旁人在他也没多说什么:“我带你回市区。”
“不用,”许清景说,“有个朋友要送。”
姚嵩屿没有坚持:“有空到家里坐坐,你师娘很惦记你。”
目送保姆车消失在夜色中后许清景眼看要走,宁湾喊住他:“我当时走得急有些东西没拿……如果你没扔我就过去一趟,扔了就算了。”
阴雨濛濛,许清景背对她,身边是拿大衣的林湖。他停下脚步,似有似无“嗯”了声,说:“好。”
一个“好”字,没有下文。宁湾摸不准他意思:“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个时间?”
许清景抬头望一眼月亮,再转头时宁湾仿佛看见他眼中倒映一泓清亮湖水:“现在吧。”
“去我住的地方一趟。”
这里到市区,估计要凌晨。宁湾一顿。
“害怕?”许清景从林湖手中接过钥匙和大衣,给宁湾拉开副驾驶门,见她没有上车的意图,“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宁湾心想他都不怕被拍她怕什么,弯腰就钻进副驾驶。
一路无话。
宁湾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许清景车窗上贴了防偷窥膜,车辆一路从寸土寸金市内小区闸口直通地下车库,负一楼上电梯。
她靠在电梯壁上,被广告单吸引视线。
这小区她其实有点印象,在她跟许清景在一起第二年,楼层开盘,她走的时候差不多交房。和昌京三个著名的富人区同一个开发商。
许清景住二十三楼,一整层只有一个住户。
宁湾站在门口,没往里看:“我就不进去了,你把东西拿出来就行。”
她当初走的临时,有两大箱衣物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清景没说什么。
那两个行李箱被提出来,宁湾一身轻,从许清景手中接过来,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
走廊上光线刺眼,她按下电梯,看着数字从“负一”一层层攀升。
背后门始终没有关上。
“你落了一件东西。”
宁湾没有回头,不知道为什么放轻声音,“什么?”
有人靠近她,冰凉气息在她黑色冲锋衣领口拂过。
“钢笔。”
宁湾不受控制往前走了半步。
指针钝然敲过十二点,新一天到来。
电梯门在宁湾面前打开,又关闭。
“宁湾,你这么排斥和回避……”
她听见身后人略带倦意的声音,淡淡地:
“我们的过去,令你觉得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