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徊息

1、001（一章完结）

　　火光下的那幅画，依然是辽阔无际的天地。它寸寸燃尽，与下一瞬被熄灭的火一同埋入夜色。

　　长景三年，当朝皇帝孟留越已作画数幅，从草原的日出到深夜。

　　众人皆觉孟留越行事果决，至圣至明，虽常难见其笑颜，却并不刻薄或暴戾。

　　唯其身边太监，苦不堪言。已有不知多少太监，因几句关心，莫名遭来性命之祸。

　　不多言不谄媚的周堤反而活到了现在。

　　周堤不敢随意看孟留越画了什么，但在他身边久了，仍是见过几次。

　　周堤自然便猜测，孟留越是在想念去和亲多年的阿姐。

　　毕竟三公主仍在宫中时，对身为皇子的孟留越有过几分照顾。

　　孟留越少眠，睡得也不安稳。

　　他常梦见母后薨逝那段无依无靠的时日。有人谈论，有人怜悯，他却无处求助，如履薄冰。

　　一日在树后，他听见有人谈及他，轻飘飘叹一句“真可怜啊”，而后摇头掠过。

　　那些人离开后，他转身却见自己身后也站着一人。

　　少女眉目清美，眼底却难见情绪波动。

　　她似乎确是路过，只是遇到这般场景，不得不停下来稍作等待。

　　“他们或是不在意或是惋惜，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大多数人，只有思考他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时候，才会试图站在他人的角度去考虑。”她说，“不要期盼有人会明白你现在的恐惧和无助，不要想着依靠他人。”

　　她的嗓音清澈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无情了。

　　她说完便错身而过。

　　孟留越后来知晓，那日的人是三公主身旁的宫女，翩婵。

　　她很聪明，初遇后也暗中助他护他多次。孟留越夺嫡之念的众多阴暗缘由里，忽然多了一条突兀的、美好的。

　　三公主即将前往祝国和亲时，他想要留下翩婵。

　　他想起初遇时翩婵的话，便征问她的意见。他心里实则是有判断的，若是可以，不会有人想去距离这里那么远的祝国。

　　然而翩婵却对他道：“奴婢入宫前曾有一倾慕之人，奴婢听闻他几年前离乡去祝。奴婢此次说不定有机会见到他。”

　　只要他想，他自然可以留下翩婵。

　　他想起了初遇时翩婵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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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景四年，孟留越动身亲访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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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月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然而她的爷爷有一个观念，认为女子一定要嫁人。

　　她读研究生时，爷爷病重，非要在离开人世前看到她与她姐姐嫁人。

　　姐姐刚与男朋友分手，她作为大学时忙碌地参加各种比赛并且为绩点努力的人，完全没谈过恋爱。

　　家里帮着找了人，一位是爸爸同事的儿子，在一家很好的企业里工作。

　　还有一位是其他人给介绍的，具体什么情况她和姐姐并不清楚。

　　祝月和姐姐都见过第一个人，那是一位有学识且知礼的英俊男性。

　　祝月和姐姐都不愿面临风险，都想嫁给他。

　　祝爸爸对祝月说：“他对你感觉不错，你跟他多接触，我让你姐姐跟另一个人认识认识。”

　　祝月有些担心姐姐，但同时也为自己松了口气。

　　一星期后，她渐渐喜欢上了那位幽默又知礼的人。欣喜自己如此幸运，可以嫁给这么好、这么让她喜欢的人。

　　最近，大抵也就这一件好事了。

　　学业上本就不顺，她在身体不适难忍之下去检查又被告知需要手术，她的内心实则变得非常敏感脆弱。

　　好在不是没有好事降临在她身上。她只是需要想一想，快些把自己身体的情况告诉父母和男朋友。

　　可是出检查结果的第二天，祝爸爸却突然告诉她：“你姐姐说如果要嫁人，她只会选择小叶。我看你虽然挺喜欢小叶的，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其实结婚啊，换谁都差不多。”

　　祝月的假装乐观，祝月的自我安慰，一夕倾倒。

　　她急切地说出自己的身体状况，逻辑不通地询问，就算可怜她，能不能给她留一点幸运。

　　祝爸爸却后怕而庆幸道：“还好还有你姐姐，她能嫁给小叶。小叶他爸现在是我领导，我嫁过去的人有问题，这就不好办了。”

　　而后又安慰她：“月月，你别担心，看病的钱家里有，我等会儿给你，你去做个手术就没事了。”

　　祝月忽然之间感受到了被压在自我欺骗下的恐惧，只需轻轻一碰，便能爆发得彻底。

　　她喜欢的人，是最后的幻象与稻草，她紧紧攥住，以此维持积极与乐观。

　　她太怕了，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哪怕那是一个风险不算高的手术，没有准备地独自面对时，她仍止不住地害怕会死在手术台上。

　　她乐观而悲观，积极且消极，反复无常，尽力平和的沟通之中，面对的是不解或敷衍的面孔。

　　然后她穿越进了苦闷中随手翻看的一本小说里。

　　孟留越的母妃还未离世时，他过得还不错。

　　在等级森严的皇宫里，他在她差点面临死亡的时候帮过她。

　　他自己大抵不会记得，毕竟他那时年纪小。

　　然而那时她离死亡，是最近的。

　　后来，宫中的自私歹毒，相互算计，她已屡见不鲜。

　　因这过于复杂的人情冷暖，仅几年，她仿若已过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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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亲路上有一个小小的宫女失踪，也不算什么大事，当时自然无人在意。于是孟留越在到达祝国后才知道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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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手术前，她向爷爷和父母表明，自己坚决不嫁。

　　两位之中，她不会嫁给任何一人。

　　她确实很少见到有人能够真正站在他人的角度考虑，哪怕是关心她的人对她好，也是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凭借他们所以为的。

　　她对他人，或许亦是如此。

　　但她不是只有他人，她有她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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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台上，她倏忽忆起启程去往祝国那日。

　　那时朝内波涛暗涌，据她看过小说的记忆，孟留越万不可留下她这个弱点。

　　这是她试图站在孟留越的角度做的权衡。

　　毕竟她在他以为的初遇时说出那样一番话，孟留越与她相处时，却尽力理解她的情绪，猜测她的需要。

　　她仍认为自己当时的话不算错，但也不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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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留越一往一返间，被推到了贤明与昏庸的交界处。

　　回宫后，他最先回到了寝殿。

　　翩婵离开后，他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封信。

　　她细数了宫内的真情，有澜妃和三公主对他的暗中维护，还有其他很多人不忍间的善意。

　　她在最后描绘了他们一同看过的那场雪。

　　那日她跟在三公主身后，未曾与他对视。

　　雪白的地面终究在人来人往间印满了泥印，但地面仍有雪花是白色的。

　　况且天空中，雪花在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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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世历史中，孟留越统治时期，是这一王朝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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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在想念翩婵吗？”

　　“是啊。”

　　“您为何……从不担心失去陛下的宠爱？”

　　“在我那公主府的最后一日，我夜里难眠，便出来赏月。那时翩婵说，绝不止陛下宠爱我这一件事值得我高兴。世上终有许多趣事，我不必将任何一件视为全部。”她微笑着道，“这是我与她的秘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