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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迷宫 ...

  •   一

      清晨的阳光洒进窗户,陆吾一睁开眼睛。

      这是她回地府的第一天,恍如隔世,五年之前所有种种历历在目,她每一帧画面都不会忘记。

      拜崔游为师时,那些人表面艳羡,背地里什么难听的话她都听过,有的说她小小年纪狐媚卖弄、有的说她装模作样攀高枝。从天子殿离开,人人都以为她被赶出来了,一开始还有所收敛,后来见她没有反应,便欺负到了她头上,抢任务、栽赃陷害,都是常事。只是她以为,树大招风,不可以给师傅招惹麻烦,就没明面计较,处处忍耐。

      为了转世,她离开了最信任、最敬佩的师傅,为了转世,她如临深谷,拼尽一切做任务,刀山火海从未推辞,受伤是家常便饭,却落得如此结局。

      人人都说她是机器,仔细想来,好像也没有错。奔波忙碌数年,她未曾停下脚步,这地府的景色她未曾欣赏,她把师傅对她的好熨帖收藏,记好每一笔,却没有来得及偿还。其实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执着于人间,只是脑海中总环绕着一个声音,虔诚呼唤着她,她总觉得这声音里蕴含着有太多的遗憾。

      既然人间的遗憾已让她耿耿于怀、悬悬在念,那么在地府,她不要重蹈覆辙。这地府,实在脏得很。与人间并无二样,鬼差们各怀怪胎,掌握了点权力就以为比亡灵身份高贵,拜高踩低,欺上瞒下。为了转世,不惜一切代价用赏金贿赂负责人,只求一个显赫来世。

      仔细想想师傅的提醒,只怕当年还有更大的阴谋,看来她要做的不仅是要复仇昭雪、还要将将这地府见不得人的污垢揭露在阳光之下,将有干系的人都揪出来。

      李卿收紧了手臂,陆吾一才发觉不知怎么的她被环绕在他的身前,她索性转身。

      细细碎碎的阳光映照着他的脸,柔和地为他打光。

      还有这个抛下孩子的童养夫,也不知他的死亡是意外还是人为,也不知道自己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体验过爱情,没有人教过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李卿与她对视上了,睡眼惺忪的他瞬间清醒。

      陆吾一没有回避视线,好奇问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心跳加速,体温升高,心心念念。”

      陆吾一是个好学又聪明的孩子,她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起身下床。

      冰箱里的食物竟然还是新鲜的,趁陆吾一洗漱之际,李卿煎了两个鸡蛋,拿面包做了三明治。

      虽然是简单的早餐,但是面包松软蓬松,鸡蛋金黄诱人、火候恰到好处,陆吾一很喜欢。就是这杯热牛奶,让她犯了难。

      “老大,我看着你喝。”

      李卿像哄孩子一样,轻言细语地劝说,看着她喝下才作罢。

      吃过早餐,陆吾一研究起昨天师傅给的秘籍。

      开头详细介绍了收魂之法,陆吾一浏览了一遍,得知收魂化散为整,逆万物规律而行,风险极大,要先去人间生前眷恋之处集齐三魂六魄,再由法力高强之人融魂铸魄,还记载着种种要注意的事项,如魂魄流落人间极易受损,温度、湿度都会影响。旁边还打着师傅的批注:地府无你前世记载。

      后面厚厚一本都是她不在的这五年内,地府发生的事情。

      大到鬼王换届、童眉升职为鬼差之首,小到陆吾一在天子殿种下的松树长了多高、崔游的一日三餐、他打败的妖魔等等。

      陆吾一页页翻过泛黄的纸,摩梭着熟悉的笔迹,她想象着师傅在灯下,一笔一画记录着这些,没有耐心的他肯定撕了好多纸,她不禁微笑。

      她趴在桌子上,思考着如果地府都没有前世记载,那么哪里会有呢?

      这时,李卿的身影在她眼前闪过。

      福至心灵,这不明摆着一个童养夫吗?既然是朝夕相处、还有个孩子的未过门夫妻,只要进入李卿的记忆宫殿,就可窥知她的前世了。

      紫藤花朵朵垂悬在枝头,密密匝匝地绕着花架,深深浅浅形成了一个天然渐变色屏障。李卿正在花架下的长椅上隔着窗户用笔尖比量着她的脸,陆吾一轻轻地点了点李卿的额头,他霎时昏迷过去。

      陆吾一张开手掌,手指缠绕变换着手势,印在他额前。一般人的记忆宫殿都是由一幅幅画面组成,如蜂巢般紧密排列,形形色色的记忆片段像是一个个房间,门的颜色有深有浅,有序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彩色宫殿。

      而李卿的记忆根本就不是宫殿,而是迷宫!各扇门的颜色差不多的灿烂,那叫一个绚丽多姿,五光十色,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陆吾一:你怎么干脆不开朵花出来算了。

      她看着眼前跳跃的色彩,揉了揉眼睛,干脆推开了万紫千红里的那一簇白,最平淡的那一扇。

      二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一切,你当我是为了谁?啊?”伴随着尖锐的破碎的声音,一个玻璃杯险些砸在李卿身上。

      八年前,李卿留学归来,从身患重病的父亲手里接掌“家业”。

      榻前,父亲大发雷霆,他把所有能够触及的东西向李卿挥去。

      尽管疾病缠身,他也不允许自己看起来不堪、羸弱,可是现在,温文尔雅惯了的脸庞抽搐着,像是可怖地燃起火来,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眶,他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却只能重重摔下。

      他咆哮:“我一步一步往上爬,我吃了多少苦,他们都看不上我,你看,现在全部都是我的。”

      “李卿,你是我的儿子!我都是为了你,我没有做错。”

      见李卿脸上没有表情,他怒不可遏,脸气得发紫,眼睛狠盯着自己的儿子。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你还在替你妈妈怪我?你妈妈会理解我的!”

      “你当真不改名?李卿,这是我们李家的产业。你,你是在打我的脸!”

      李卿觉得可笑,又甚觉悲哀,临死之人最后在意的还是他的面子,未曾对自己的行为悔恨、愧疚,脸皮之厚令人咂舌,三观之扭曲令人愤慨。

      这个老头算计了一辈子,年轻外出工作时意外识得温家独女温言,抛弃了老家的妻儿,又依靠自己装出来的温柔似水、体贴备至入赘温家,婚后若即若离,忽冷忽热,默然不动后又是体恤入微。可是在外人面前装得密不透风,人人都只夸他是东床佳婿。如此反复,温家女儿陷入了抑郁症,几年之后,在医院产下一女后身亡。温家夫妇老年得女,女儿逝后哀恸难忍,不久后也撒手人寰。

      他如愿以偿,金钱地位,名利双收。可是如火中天时,自己却患了不治之症。于是,多年未闻的儿子成为他继承财产的工具。李卿是他看不起的棋子,却由于流着自己的血脉,尚可造就。18岁的李卿被送去国外深造,美其名曰“以学愈愚”。除了李卿从未接触过的课程,父亲还带他“见识”了商业里下流的手段、人与人的勾心斗角、风月场里的龌龊勾当。

      父亲的最后愿望是把“温氏集团”彻底改为“李氏集团”。

      李卿在浑身不由自主发抖的父亲耳边轻说了一句话后出了门。老人眼神变得漆黑,一暗再暗,如一滩失去了血肉的骨头瘫软在轮椅上。

      “你可是姓温,不姓李。”

      三

      在国外的前两年,除了学费、住所,他什么也没有给李卿,他要让李卿明白,一步步打拼是多么艰辛的事情。

      李卿只能自己找生路,他那并不强壮的体格与异族的肤色让他受尽偏见与歧视,他在社会的下层摸爬滚打,被偷、被抢、被骗、被打。而下层的人们压抑着喧嚣沸腾的心声,汇聚在一起,就是震耳欲聋的两个字:活着。

      后两年,金钱权势,他要让李卿染上瘾,他不信没人会不动心。他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利益的容器,为了自己可以舍弃一切的那种人,如同他一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他闯荡出来的道理。

      父亲是一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鬼,张着尖锐的牙,在人心的黑夜里猖狂,每日向他灌输着贪念与狠毒的念头。江南小镇的楼阁台榭渐渐隐了模样,爷爷的音容笑貌他也快记不清了。他孑然一身,在月与日之间挣扎,陌生的国度,李卿暗无天日,他好害怕自己也变成一只杀人不眨眼的鬼,熔炼在欲望的地狱里。

      2003年末的冬夜。欧洲教堂里祈祷声与钟声齐鸣,房屋在夜幕下剪出崎岖的影。小乞丐在街角微笑着跟李卿打招呼,李卿抬起手给他看手中的灯笼和面包,他们说好一起跨年。小乞丐是这街头稀少的东方面孔,因为瘦小时常被欺负,李卿帮了他几次后,两人就逐渐熟络起来,李卿总是用自己的微薄薪水换两份食物。

      李卿走进后,小乞丐突然变了脸色,阴骘着脸狠狠抓着李卿的衣领,李卿还没有反应过来,感觉自己的脖子一阵凉意,察觉到是一把锋利的刀片。

      “你这是干什么?”李卿厉声喊道。

      “你家房子这么大,你家原来很有钱啊。”乞丐低沉地回答,手中的刀片划开了脖子沾了血。

      “你怎么不给我分点钱?不是有福同享吗,狗屁!”他越说越激动,“要不是我偷偷跟着你亲眼看见,少爷,我还不知道你是在体验生活啊。”

      “喊你家人送钱来,不然我就杀了你。”像是一只恶狠狠的狼,他的眼睛盯上了猎物。

      猛地,李卿抬起右脚,带起凌厉的劲风袭向面前的人,他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脚,在雪地上揣着粗气,李卿只当他是穷怕了,鬼迷心窍。转身离去之际,不想身后的人迅速爬起,举着刀片向他直冲过来,带着蛮劲插进了李卿的后背,顿时,鲜血直流。乞丐发疯了一般,“快点让他们送钱来!这种日子我一刻也不想过下去了!”

      “砰。”一闷棍袭来,乞丐陡然跪下。父亲的脸出现在李卿面前,得意地告诫他:“我早跟你说过,信任、同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保镖将乞丐围了起来,在他的痛苦呼救声李卿咬着牙忍痛离去,在温热的血的催化下雪水融化在黑色的泥泞不堪的路。

      冷清的夜色融了白茫茫的雾,李卿在床上冷得发颤,周围悄无声息,他是一枚棋子,无人关心。他扯开符袋,拿出其中的平安符和一张小纸条,称不上美观的字写的却是极为端正:岁岁平安,年年康宁。他小心地收回,紧握着。

      恍惚间,有人拿着药箱匆匆上楼,看着他迷迷糊糊地吞下退烧的药,冒着风雪去请的诊所医生,妈妈就坐在床旁边,换吊瓶,量体温,用酒精给自己擦身子。

      那个人在床边的椅子上放下课本和作业,转身走了,无论他怎么喊都不回头。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的流逝,从自己的身体中被抽走,李卿头痛欲裂。

      突然,他睁眼,梦醒了。

      “我好想你。”

      二十岁的李卿失去了一切,以前的时光他回不去,爱的人他留不住。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告诉自己没关系,我一定得活着回去,还好在这大洋彼岸也不守岁,他也不算是伶仃一人跨了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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