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83、玄峰

　　这是陌尘被禁锢在别苑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看到离陵。

　　彼时他正坐在窗前发呆，老凤凰摇着他那把画着摩诃曼殊沙华的风马蚤折扇出现在窗外，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陌尘在心里叹了口气，同他见了礼：“离陵神君。”

　　二人闲扯了几句，离陵将话题扯回了今次来的目的：“我听说你们上次在极北荒原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是为了引魂灯。”

　　陌尘心里立刻警惕起来，静了一下，点点头：“没错。”

　　“听说帝君将你拘在此地，也是为了引魂灯。”离陵道，“但这玩意儿是六界有名的邪物，你要拿它干什么呢？如果是为了替玄峰塑魂的话……”

　　他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没有必要了。”

　　白衣的青年反问道：“为什么？就因为先师已经魂飞魄散，连塑魂术都不行了吗？”

　　离陵看着他，眼中又露出了那种怜悯之色，慢慢道：“当然不是。玄峰他，根本就没有魂魄。”

　　“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离陵的话像万钧雷霆当头劈下，对面那张冷淡的脸突然僵住，一片空白。

　　陌尘下意识地想反驳“怎么可能”，话未出口又反应过来，为什么不可能？他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但是，但是……他如何能相信那个父兄般教导他千年、光明磊落、有血有肉的恩师，竟然不是活人？

　　如何能相信那个在最后关头将他送进传送阵，又以身魂血祭九黎壶，挽救苍生于浩||劫的前蜀山掌教不是活人？

　　他呆滞地坐着，不言不语，像是失了法阵驱动的偶人。半晌，他低声道：“不可能。先师陨落前受了重伤，满身鲜血。他若不是活人，又怎会流血？”

　　离陵又叹了口气，诱导他去想：“无论洪荒神魔，还是六界中人，必然有个明确的来历，是不是？”

　　陌尘又呆坐了半晌，声音微不可闻：“不错，但是……”

　　脑子里响成一片的轰轰声中，他无措地想了半天，玄峰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他在蜀山的漫长而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可曾有半点听到那许多的门人什么时候谈论过，或者是藏书楼那浩渺的藏书中哪本书册上记载过，玄峰的来历吗？

　　没有。

　　林戴昱出生于凡世某个世家，青云子的父母都是前蜀山的门人，就连在仙界众人眼里神秘如他，也还知道自己自无渡海归墟而来。

　　而前蜀山那位以七杀剑名震上三界的玄峰上仙，完全没有任何来处。他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一开始就以蜀山掌教的身份出现在了仙界，却好像没有任何人感到奇怪。

　　寝卧里一时寂静如死，仿佛能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

　　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少顷，陌尘一点点僵硬地转过眼珠子，好像是在看他，瞳仁中却空空洞洞，什么也没留下，低声问：“所以，你要讲给我听吗？”

　　离陵眼中的怜悯之色更甚，反问他：“真相你未必能接受，你要听吗？”

　　陌尘茫然片刻，呆滞地点头：“你说。”

　　老凤凰悠悠道：“其实玄峰有很多疑点，你当时还小，不太明白。比如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能说出他的来历，为什么他横空出世、没有师承却有一手出名的剑法，为什么他最后竟能驱动远古神器九黎壶。

　　你又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整个仙界，乃至六界，没有一个人起疑？”

　　他也没指望眼前这失魂落魄的青年能想得通，自问自答：“他能以身为祭驱动九黎壶，自然是因为他身上有洪荒血脉；他有一手好剑法，因为赐他这套剑法的，乃是六界第一用剑高手；

　　为什么全六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因为有人修改了所有人的记忆，因此在他们的观念里，玄峰本就在蜀山，本就是蜀山掌教。”

　　他怜悯道：“所以玄峰的来历，还用我继续说下去吗？”

　　陌尘在听到“六界第一用剑高手”的时候就完全怔愣住了。像是天谴雷劫遽然劈下，神识仿佛都一时断绝，脑海里一片轰鸣雪白的背景中，却有一个念头诡异地凸显出来。

　　有能力修改全天下记忆的，也许水月天诸神诸魔能做到。

　　然而六界之中，能被尊为剑道第一的，除了重华帝君，还有谁？

　　陌尘微微颤抖起来。

　　他本是极克制的人，但现在，他死死握住拳头，指甲都深深刺入掌心也无法止住躯体的战栗，连嗓音都维持不住平稳，像是要说给自己听：“可是，他明明也会受伤，会流血，又怎么会不是活人……”

　　离陵安静了一会，仿佛是要让他先消化一下这个令他震撼无比的消息，然后道：“你大概听说过帝君的师尊墨宸神尊，他是洪荒神界符阵一道的集大成者。

　　帝君跟随墨宸神尊何止数万年，且他本就有创世之力，何况做出一个同活人别无二致的……”

　　他停顿了好一会，终是将那个词说了出来：“偶人。”

　　陌尘面色死白，薄唇颤抖着，几乎话不成调：“不，不是……”

　　偶人。

　　他的恩师，那么鲜活，怎么会是重华造出来的偶人呢？简直是一派胡言。

　　老凤凰怜悯地看着他：“帝君不仅赐给了玄峰一套闻名上三界的剑法，赐给他一身自己的神血，而且，”仿佛要让陌尘听得更清楚，他一字一字地道，“赐给了他一缕自己的神识。”

　　“为什么最后玄峰明明有机会同你一起逃出来，却选择了将你独自送走，自己去赴了劫难？一个突然出现的偶人，为什么会有苍生大义的意识？因为那是帝君的意志，是他担着的责任。”

　　“九黎壶本是帝君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为什么玄峰能以血肉元神驱动？因为他的一身神血一缕神识来自帝君。”

　　“当年帝君将你送到蜀山，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是他提前替你安排好的归宿。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同墨宸神尊是什么关系，既然你出生于无渡海归墟，既然帝君将你带入这个世间，也算是有一段因果。

　　他自然望你能从此远离天道，远离束缚，平淡安宁地过完一生。”

　　“所以引魂灯你留着也好，怎么都好，但无需再想办法替玄峰塑魂了，没有用的。”

　　离陵来过之后，陌掌教比之前安静了很多。

　　或许是这样的消息直接令这个素来狠倔的青年突然丧失了活下去的支撑，彻底崩溃了；

　　又或许是因为老凤凰临走前叹着气告诉他：“别再让帝君碰你的药了，那会害死他的。”他连喝药都不再抗拒。

　　从头到尾，他一句没问过那是什么药，像是全然不在乎。

　　掌教本就极度虚弱，眼下竟像是连神识都将要散尽了。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能离开过屋子，甚至无法离开床榻，颇有点红尘别苑中时油尽灯枯的意味。

　　重华也不去闭关，也不去休养，如同红尘别苑中时，几乎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帝君厨艺极好，常常做些滋补宁神的清粥小菜。虽然荒废了数十万年，大约是因着曾经在幻境中重操旧业，倒也并不怎么生疏。

　　安静下来的陌掌教其实很好相处。

　　有时候重华陪他一起用膳，他也并不排斥，像是眼里心上根本没这个人、这回事。

　　但更多的时候他浑浑噩噩，起不了身。帝君便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一小勺一小勺地，极其耐心地喂他。

　　青年瘦削的躯体倚着身后宽阔的胸膛，身侧环着有力的臂膀，头靠在他颈窝上，鬓发贴着他硬朗的面容。重华俯首抬首之间，便无端显出点耳鬓厮磨的缱绻和缠绵。

　　陌尘也许知道，也许并不十分清楚。但他从不反抗，无论是粥还是药，来者不拒，像是全然无所谓。

　　终其一生，这差不多是他最温顺的时候。

　　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于是别苑不再鸡飞狗跳，二人之间相对无言，暂时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每每喝完药，陌尘总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

　　重华便解开他的衣衫，细细观察、研究那些刺目恐怖的、血肉刻就的法阵。

　　有时候连帝君自己都奇怪，当初在神界之时，他跟随墨宸这样一位符阵之道的集大成者以万年计，并没有学到师尊多少本事；

　　一朝流落到六界，从前那些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的佶屈聱牙的术语，蜿蜒曲折的线条，古怪离奇的字符，竟能无师自通，慢慢也学会了不少。

　　损毁成这样的躯体已然无法复原，也不能复原。炼制活偶人的邪术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纵然是神，也束手无策。

　　何况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法阵支撑，就如同六界生灵失去了魂魄神识，活偶人大概率会像梦境被惊破的纯阳族人，直接化成白骨骷髅。

　　但曾经置下的指令，却是可以被更改、抹杀的。

　　陌尘因没有魂魄、且神识不全的缘故，在海市蜃楼中被吸去了大量精气。破出幻境返回现世时，只能算是勉强悬着一线生机。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将养，仍然很是虚弱，如今的状况并不适合立刻改变法阵上的指令。

　　好在重华帝君经历了数十万年的磋磨，早已不复海市蜃楼中年轻时的热血冲动，有的是耐心，也不着急。

　　几乎与世隔绝的别苑中没有谁在意时光的流逝，于是那些貌似旖旎缠绵的相处便也随同光阴一起流逝了。

　　阴阳泪的温养下，掌教的身体十分缓慢地得到修复。似漫长又似短暂的时日过去，终于到了可以下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