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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林氏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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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闻林老爷子作画是出了名的任性胡来。
若画一幅山山水水,却只见大片大片的留白。
自古文人雅士称此画法为余玉,受林霁一生追崇。
可若要叫他画牡丹,一笔一画纤毫不差,栩栩如生,逼真得连花叶上衔了几粒露都能数出来。
楚王府的小公子问先生这般是何缘由,先生只道他终其一生都在追崇着余玉的曼妙之处,他笔下的画作不在于逼真,山水留白,亦虚亦实,正如海市蜃楼,越是迷幻离奇的事物,却越能引人趋之若鹜。
魏霆听过后,深以为然,至今回味起,亦觉敬服。
牡丹盛放,人人可绘,纵使花期转瞬即逝,终是花开花落已成定局,世人见过其尘埃落定的模样。
山水则不同,因其自有生气而变化莫测,一朝沧海一朝桑田,千年川万年山,雨打山塌,溢水成洪,与天同寿,存在则无定数,谁也不知终究变换作何等模样。
当下画中窥余玉,后人后世见山川。
那个孩子跟他说,江南广陵林氏,到最后这一辈上,只出了一个女儿,而他见过,就在林老爷子跟前。
那孩子同他描述了一番,说广陵林氏的女子礼数最是周全,讲究一个礼多人不怪。
是以,余玉那二字,王府一面那刻进骨子里的礼数,叫他一眼就要笃定她的身份。
这世上,没人会比余玉更像。
而他,势在必得。
见张大夫收了金针,余玉却依旧昏沉,魏霆面色有些不愉:“如何了?”
张大夫长叹息:“还是虚弱……”
“何时能审?”
魏霆径自打断他的话,多日来的耐心即将耗尽。
“这……”
他见大夫踌躇半晌为难得没个音信,他转而看向余玉,倏然步步逼近。
“我再最后问你一次。”
金针刺过眉心,疼痛难消,余玉浅浅呼出一口带着血腥的气息,侧身匍匐在地,分明是没由来的稚弱,一双眸子仰起,平平注视着眼前的人。
“你究竟,是不是林氏女。”
余玉果断地,平静地回应道:“我不是。”
“我不是林氏后人。”
“我根本不是,不是!”
“你就算审我审到死,我也不是!”
魏霆良久不语,他身形颀长,久久立身于地牢外,掸一掸袍上沾染的浮灰,低头垂眼,淡淡看向脚边情绪十分激动,以致咳嗽不停的人。
有血沫飞溅,落到他白洁的锦绫袍衣上,血色玷污点点。
“还要嘴硬。”
余玉嗤笑一声,笑得肩膀都在剧烈颤动,她想要坐起身来,却愈咳愈凶,恰有一束月光照入方窗,那副面容登时清晰了起来。
曾经白净清秀的脸,如今眼球充斥着红血丝,嘴唇惨白,发丝纷乱散下,更有几绺发丝濡湿黏腻的粘在脸畔。
“怎么,”魏霆移开目光,语气冰冷,“我说的不对吗,林施?”
甫一听见这个名字,余玉挣扎着试图爬起的动作一僵。
这种感觉,只能用恍如隔世以形容。
余玉又笑。
“什么林施?”
魏霆纡尊降贵般,撩袍蹲身而下,一把拽起余玉臂腕,目光如炬。
“若是当年的林氏幺娘存活下来,也该是与你一般年纪了。”
“笑话!”
余玉毫不避讳,直直地死盯住眼前之人。
她恨得咬牙切齿:“江南广陵林氏,上下共八十六口人,早就在九年前便被仇家屠杀殆尽,不曾留下过任何活口!”
“林氏幼女稚弱,当年不过九岁罢了,又当如何逃避仇家天罗地网一般的追杀!”
“敢问谁人不知?举世皆知!”
魏霆目光一闪:“那你可知道,林施的尸首是否被人寻到?”
余玉将将张口,忽的一顿。
“……我不过平头百姓,如何能知晓?”
“你是平民?少来这套。”
魏霆淡淡反问着,手上一松,将余玉的手臂甩开来,负手款款站起。
“林施的尸首的确被人发现了,”突然的,魏霆却似乎对她有了耐心,“那具尸首十分完美,从头到脚,伪造得寻不出一丝差错来,可是你外祖父的功劳?”
“民女的外祖父,只是个读书人,可高攀不起林氏亲家。”
“呵。”
“别演了。”
“今日,我便让你心服口服,如何?”
魏霆居高临下,余玉低头但笑,慢慢侧过脸去,阖上双眸。
“当年林氏出事,你刚从春临,也就是你外祖父处归家,进了家门没多久,便听闻府中厮杀声高涨,生死之际,是你外祖父折返回林府,带你脱险,此后你们祖孙俩便销声匿迹,隐居江南,而官府审查此案时,也只在你们逃亡路上的一处水潭,打捞出一具女童尸首,身穿华服,身形在八九岁左右,经仵作查验,是溺水而亡。”
余玉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异色,魏霆真真切切的看在眼中,心下越发笃定。
“接下来的,便无从所查了,但让我猜猜,你外祖父为你取名余玉,是希望你就此身世清明得如同白纸,抛却半生身份,过往云烟,通通化作留白?”
“而今你这般死守身份,无非是不想被人利用,以复仇之名,断送日后安宁,违背你外祖父遗愿嘱托,对吗?”
“魏三公子切莫言语了,民女不是林施,我的外祖父也并非春临郡中人。”
魏霆长长叹息一声,沉默了须臾,无奈至极。
“余玉,此名既取留白之意,山水人生,亦虚亦实,又哪有什么断断笃定之事?”
“你可知,你外祖父为何嘱咐你,毋要记念仇事?”
余玉冷眼微笑,端看他如何说。
“若非他年事已高,声势已衰,若是他承袭爵位,正当盛年,岂会白白放任爱女一家惨遭此等横祸,如此转圜规避,分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猛然地,余玉身子狠狠颤了一下。
“哪怕留下的是个儿郎,失了林家保举庇佑,无权无势,想要闯荡出一定权位也是难于登天,且终其一生汲汲营营,仿佛只为报仇所生而活,何况你是女儿身?”
“他知你身为林家最后的血脉,无为无力,就算能报复,将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得不偿失,是以才唯独盼你安宁一生,不要心心念念报仇一事,但前提是,你根本无力报仇。”
酸涩的眼中,是汹涌的泪,不留余地的纷落而下,泪水混合着面上污秽,模糊了眼前。
一张锦帕,适时地轻轻附上她的面庞,温和的拭去满面脏污的泪痕。
“不过……倘若你有能力复仇呢?”
余玉目光上移,定格在那张让自己心神动摇之人的脸上。
“若我说,我可助你灭仇家,你可愿意借我一个林家遗孤的名头,让我师出有名?”
他将锦帕放在余玉手边,余玉下意识摊开手心接着,见此,魏霆语气越发温柔轻浅。
“听话,好丫头,别犟了。”
抓着锦帕的手指紧缩起,余玉倏而一僵。
她微微闭眼:“……元德六年春,京城楚王府,我该与你见过。”
魏霆目光淡淡睨着她,最终转头吩咐侍从道:“传唤人来,为林家娘子沐浴梳妆,好生对待,不可怠慢。”
侍从一揖,顺应道:“喏。”
再看余玉,只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终究再无言语反抗。
费这般多的功夫,终于还是拿下了她。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不必知道,安分待在青阳郡,做好你的林氏女即可。”
余玉终于撑不住铺天盖地的疲弱,软软倒地。
……
七日后。
狭长的官道,旁侧却是生着一丛葱郁的松树林子,这倒是个便利的好事,只消捧来些拳头大的松果垒作一堆,打着了火便灼烧得欢。
林子里正歇了一路人马,有零星几人正四处砍了芭蕉扇似的松树枝子,松针冷湿,劈来只取了松果。
开春后难免有几日阴潮,除却十四那日一场微不足道的急雨,接连几日也是乌云密布,山间干草枯柴少不得沾了地上湿气,这松果却好用得很,一点就着,十分火旺。
火上起了炉灶,只见壶中是白花花的滚汤。
商昆持了木舀,勾出了一碗香稠的粳米羹,递与火堆旁静静烤火,正闭目养神的青年男子。
他唤:“公子?”
“嗯。”
魏霆睁眼,淡淡应了一声,
“公子为何执意要她承认身份,直接拷问当年之事便好了。”
“我自有打算,”手头无汤匙,魏霆索性将碗端到唇边,到底是紧袖利落,于是手腕略略高抬,“况且,当年她也不过半大孩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灼烫的米羹滑入喉中,他虽贪喜温暖,却也禁不住皱了眉,将碗搁到身旁的火堆前。
商昆余光里瞥见他动作,登时打眼将他一望,果见魏霆目光不善,且语气温凉:“你要烫死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