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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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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叫做广修,是个怪有意思的僧人。
他不仅记得并且认出了蒋小福,还十分热情地攀谈起来。这对于一名僧人而言,似乎过于“出世”了。蒋小福一开始有些疑心,因为知道这些僧人里多的是男女不忌的酒肉之徒,不是个个都真心向佛,有些甚至比普通人还闹得出奇。可是交谈几句后,却见这位似乎只是热情友好,谈吐也爽利,还总顺着蒋小福说,说着说着,就将他说得戒心全无,高兴起来了。
末了,广修邀请两人去寺里小坐。
蒋小福红着脸,含糊拒绝:“这个,下回再去。”
他刚才骑马擦伤了大腿内的皮肤,现在急着回去查看伤势呢。
广修乐呵呵的,并不纠缠:“那么两位有空再来好了!寺内虽然只有粗茶淡饭,不过青绿满目,佛音入耳,心内烦忧自然涤荡而去,倒也令人松快。”
蒋小福只管敷衍点头,待广修离去,立刻拽着严鹤回了春景堂。
“擦破点皮,抹点药就好了。”严鹤一手把住蒋小福的膝盖,另一只手放在大腿内侧,替他查看伤势。一面说,一面用指腹轻轻地来回抚摸。
蒋小福靠在他怀里,曲着腿,裤子褪掉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小腿下。听完严鹤的判断,他也勾着头往下看,伤势的确不重,不过肌肤白嫩,擦伤处看着嫣红一片,看上去有点吓人。他放了心,同时小声呵斥:“那你抹药呀,瞎摸什么!”
严鹤下了床,从屋子中央的桌上端了小碗药膏,一转身,就见蒋小福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张着腿,埋着头,将手伸下去,在那受伤的位置附近,摸了一把。
蒋小福没这么摸过这儿,发现手感挺好,于是又摸了一把。
末了他满意地抬起头,见严鹤站在床前,单是盯着自己看,就疑惑道:“站着做什么,过来呀。”
严鹤“嗯”了一声,没多说,走过去给他上药。
药是上好了,不过片刻之后,蒋小福气喘吁吁地抱怨:“你……你这叫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一句话被他说得颤巍巍的,十分言不由衷。
这场趁人之危,直闹到金乌西沉,夜幕渐垂。
蒋小福感到筋疲力尽,躺着不动。严鹤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起来扒着他的腿看了眼伤势,又重新躺回去,将他抱在怀里,在颈侧轻轻一吻,也不再动了。
蒋小福感到又快乐又忧伤,快乐是如此巨大,像浓郁的春风从旷野另一头吹来,势不可挡地笼罩了他。而他是一棵久经年头的树,在春风从树梢间穿梭而过的时候,就已经感到惜春的悲伤。
蒋小福歇了一天,自己又偷偷脱掉裤子查看半晌,终于确定好得大差不差了。
严鹤再要给他上药,他就坚决不同意了,并且决定一个人出门散心。
漫无目的地沿街走出几条巷子,蒋小福被乱跑的小孩踩了一脚,又被挑扁担的大汉戳了一杆子,再加人声嘈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他知错就改,立即转身,准备回家。
哪知这一转身,就与身后疾行的某人差点撞上,两人俱是抬头,与对方打个照面,然后就双双愣住了。
蒋小福一愣之后,反应过来,登时就要跑。
然而被佛荪一把拽住,吼道:“你跑什么!”
蒋小福十分惊讶,脱口而出:“你说我跑什么?”
然而佛荪又冲他呵斥:“少说屁话!”
蒋小福有理没法讲,闭了嘴,随后被佛荪紧紧拽着,走进身侧小巷。
逼仄的巷子里,两人近在咫尺,人声都在几步之遥的街上,行人纷纷扰扰各自忙碌,他两面对着面,一时都没有说话。蒋小福是因为害怕,而佛荪不知为什么,单是欲言又止地瞪着蒋小福,像是不知道说什么。
在这短暂的静默里,蒋小福发觉,佛荪看上去是变了样子了。
人还是这个人,可显然是消瘦许多,面色铁青,眼窝凹陷,看着像是很不顺心,随时都要发怒一般。
蒋小福逐渐镇定下来,主动开了口:“你想做什么?”
佛荪紧抿着嘴,还是瞪他。
蒋小福见他没有动武的意思,心想瞪就瞪吧,难不成还真咬我一口。
佛荪与他对视一会儿,深深呼吸几口,终于放开他,微微向后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很不屑似的蹦出一句:“你还和严六搅合在一起?”
蒋小福有点警惕:“是。”
看出他那点警惕,佛荪扬眉道:“怕我?”
“废话。”
佛荪眼神依旧凶狠,却是笑了一笑:“怕就对了。”他一把攥住蒋小福的下颌,仿若下一刻就要将他拆吞入腹:“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他现在腾不出手整治蒋小福。自从他被葛大人叫去训诫一通后,事情就越来越不顺利。先是葛小姐那边不依不饶,看他很不顺眼。他自问不能够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顾不得蒋小福这头,绞尽脑汁将葛家这两位哄得回心转意,总算将婚事定了下来。
可就在这时,皇帝不知怎么知道了他好吃鸦片烟,这可招来了皇帝一场盛怒,直接将他革了职,扔进火器营,成了个兵丁,屁都不算。
仕途一落千丈,手里的生意往来,自然也宣告终止,全让董老爷一手掌控了。至此,连葛家的亲事,恐怕也要黄了。
蒋小福全然不知:“回来?你要去哪儿?”
佛荪板着脸,冷哼一声:“城外,补缺。”
蒋小福听不明白:“哦,是么。”
“怎么?”佛荪又来了气:“幸灾乐祸?”
蒋小福让他连讽带刺地说到现在,也有点生气,蹙了眉头反问:“我乐什么呀?你说押人就押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难道还欠了你的?你做什么冲我发火?”
“要不因为你,我哪会得罪贵人,落得这个下场?”
“你得罪人,凭什么怪我?”
“就是为了不放你,才得罪人的!”
“你不放我还有理了?”
“我看你是欠教训!”
蒋小福由着性子吵了几句,听到这一句,忽然回过味儿来,心想要是再招来一顿打,可不划算!
于是他一面继续吵架:“你又不是没本事,官场浮沉有什么稀奇,你不去努力升官儿,冲我使什么威风!我懒得理你!”一面悄悄打量路线。
这话说完,他转身就走,越走越快,几乎就是跑。
佛荪见他还敢溜,当即瞪了眼要追,然而腿一动,他又停下了。
他在一瞬间权衡了利弊——蒋小福说得没错,官场浮沉有什么稀奇,现在最重要的是挽回颓势,找回前程。否则,他一个无钱无势的兵丁,在京城犹如蝼蚁,又凭什么抢回自己的东西?现在可不能再闹出事情。
蒋小福闷着头跑出很远,才停了下来。
经过佛荪这么一场闹,他心里更加烦闷。站在原地发了会呆,他决定去天宁寺。
找广修,涤荡烦恼去。
广修的确是很有高僧风范,见到蒋小福,他很有分寸地热情着,请他喝茶讲佛。
蒋小福当然是不懂什么佛理,但广修讲得直白有趣,那佛理听上去又很和善玄妙,让人感觉一切都是缘分,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就是最好的,即使遇着不好的事,也是一种好。总之绕来绕去,蒋小福觉得受了点启发——顺其自然,不好也能变好。
广修看出他若有所思,主动询问:“近日可有烦心的事?”
蒋小福目光闪烁,心想这可没法子讲。
于是他捡了个别的烦恼,告诉广修:“你也知道,我们做戏子的,生意好的时候,倒是能挣银子,不过开销也大,攒不下来。现在我唱不了戏,又没别的本事讨生活,要说有什么烦心,这算是件烦心的事吧!”说完他又有点惭愧:“唉!不该在佛祖面前说这些。”
广修大摇其头。姿态优雅地替他斟茶:“佛祖看顾天下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蒋小福听不明白:“唉,不谈这个了。”
广修却乐呵呵一笑:“其实,我倒想起一桩事情,即可解此烦恼,又能广结善缘。”
翌日,蒋小福上银号开了张票子,又去了天宁寺。
据广修说,他平日替人做些银钱上的周转,此回正巧有人找来,要借银子,如果蒋小福信得过他,便可由他担保,借出一笔银子,三百两,不过十天,便可连本带利收回三百二十两。
蒋小福早看他不是正经僧人,不过借贷一事,倒也不出奇。他从别人口中听过,当初梨园行一位老师傅,家财攒了不少,后来单凭做这门生意,也能源源不断赚些银子。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同意了。
这事儿他谁也没说,怕自己遭了套,太丢人。
十日后,他独自去银号上兑票子,没想到顺顺利利拿到了手。连本带利,赚了二十两。
蒋小福乐坏了,在心里默念了好些遍“佛祖庇佑”,差点起了皈依佛门的心思。
皈依佛门不是轻易能成的,蒋小福想想就算,不过对于广修这门见不得人的生意,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广修告诉他,银钱周转救急是件结善缘行功德的事,借钱的人又能获利,何乐不为呢?蒋小福十分赞成,还特意去天宁寺内,好生诚恳地拜了拜佛,并告诉广修,自己愿意再借银子。
广修依旧乐呵呵的:“这都要看缘分,急不得,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