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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山止川行 ...

  •   同一个三月,太后病了,一病不起,我有着身孕不能常去走动,席风晚就时常去看。
      我有孕八月的某个上午,太后急宣我去面见,我少见的喊了轿子立刻动身。
      到了建章宫后,太后娘娘屏退的所有宫女,留我坐在她床边。她撑着精神坐起来,手轻轻抚上我的小腹,看着高高隆起的样子,带着些欣慰的笑了。
      “阿妩...这是八个月了吧。”太后娘娘的声音有气无力,她的容颜未老,她今年也才刚有四十岁,一双带着慈祥的眼睛看着我。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这一胎已有八个月不错。”我柔声回答,太后娘娘对我的恩情我是还是记得的,即使有过离心,我还是相信太后娘娘是疼我的。
      “阿妩,哀家对不起你。”太后娘娘叹着气,摸了摸我的脸,“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本不该在这时候喊你来的,你这样纤弱,月份也大了,可我怕我等不起。”
      “娘娘,您千金贵体,怎能这样说...”我握紧她的手,而她只别回头,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沾湿了被褥。
      “阿妩,哀家不得不承认...这些年哀家确实是怕了,害怕皇帝手中权利太多,却难服老臣。”太后叹了一口气,“阿妩,哀家将你留在身边,本就是心中有数,你姐姐阿玥,并不是长命的人。”
      “难道...娘娘这些年的恩惠,都只是因为,我长得很像我的阿姐么?”我咬紧下唇,心中浮现出一个既可悲又可笑的可能,“甚至连陛下——”
      “阿妩是如何聪慧的姑娘,怎会不知...”太后娘娘低头,“哀家不敢保证,皇帝对你没有一丝真情,可哀家心中有数,你也好,沈雨也罢,哀家都是处心积虑算计过,可你更不同,你是个讨喜的姑娘,哀家也是真真喜欢你。”
      “娘娘可否告诉妾,最初将妾接进宫来,是否也是为了固权?”说着说着,我也落下泪来,“您当时是怕,怕妾的父亲有了二心,想以妾为筹码么?”
      “是...但正如哀家自己所说,不仅如此。”太后娘娘连连叹气,她看着我,又看看我的小腹,只能叹息,“阿妩,你和你姐姐真像啊,可再像也没有用...没有用...”
      “太后娘娘,妾从不怨您,妾只自怨。”我急忙牵住她的手,这双手,我已经牵了五六年,“妾十八岁,是娘娘愿意接纳妾,妾与家里人才得以苟活。”
      服气吗,我心里是不服的。
      凭什么为了她的权利,就要牺牲我和我家人的幸福。凭什么为了她的权利,我就只能委屈求全?凭什么为了她的权利,我从此不能与家里人团圆?
      可是——
      这些年我做的这些,也不过只是为了家里安宁。
      我家也确实因为我的牺牲,我的付出,蒸蒸日上,家里除了我其他姊妹的日子都很好。难道我不能为了他们委屈自己吗?都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家里享福,就必然有人需要付出,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为自己,为太后娘娘找了很多借口。
      最终,我叹了一口气。
      “阿妩,哀家对不起你,对不起胡家...”
      她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合上眼,她想说对不起,可也知道对不起没有用了。
      陪她一会,她睡着了,我便擅自离开。我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宫城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没有传轿,慢慢走回瑶倾宫,我思索着这些年的这些事,竟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太后娘娘善待我不假,席风晚也善待我不假,可倘若一切都与我的出身联系到一起,可倘若一切都与我那张和阿姐相像的脸联系到一起...
      这一切,都像个笑话。
      告诉我,这些年对我的好,是因为我的家族势力,我服气,我也认命,以我作为威胁,压制我家里数年,又同样积恩于我,这样两两相抵,我也是问心无愧了。
      可到这了一天,曾经那样疼爱我的人告诉我,对我的好,对我的爱惜,都是因为我那张与表姐钟离玥相像的脸——那我不相当于踩着我阿姐的骨头,一步一步走上这万人之上吗。
      我享受着以阿姐得来的“椒房贵宠”,却嗟叹着自己的苦闷,这一切——
      这一切,都该我受着,胡家不受着,就该让我来受着。
      不知什么时候摸索到了自己宫门口,我失了魂一般坐到榻上,也不是什么时辰,我下腹一痛,又失了直觉。
      “娘娘?娘娘!”
      呼喊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我的直觉,我知道自己又要不好了。
      我的脑海里只记得太后的话,以及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似乎我从不爱席风晚,似乎席风晚永远都只爱钟离玥,似乎这是个永远无法被打破的命题。
      原来身为帝王之妾,享无上荣宠,赏无边孤单。
      “不好啊陛下,娘娘这胎并未足月,又孕中受惊,眼看是要不好啊...”
      我听着产婆的声音,心里自己没了底,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阿妩...”
      “陛下!陛下不可!”
      他闯进我的寝宫,坐在了我的床边。
      他不避讳那些说法,也不害怕自己会有血光之灾,仿佛在那个瞬间,我是他的全部,我是重要的,让我觉得他对我的好不完全是因为姐姐,不完全是因为胡家。
      可如果我不是钟离玥长相相似的表妹,不是胡家嫡女,只是胡妩,他还会这样对我好吗?会这样紧张我吗?
      我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听着耳边宫女嬷嬷们声嘶力竭,席风晚握着我的手虔诚祈祷着,可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祈祷,为我还是为我的孩子,为长姐还是为胡家?
      “胡妩...对不起,朕对不起你...”席风晚似乎是哭了,他害怕夫人生产,害怕重要的人再次离他而去,“朕什么都不要,朕什么都不要了,朕只要你好好的,别走你姐姐的后路,别这样...”
      姐姐。
      我的姐姐钟离玥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她和席风晚少年夫妻,恩爱两不疑,他们是结发夫妻,钟离玥也死在了他最爱她的那年。
      我是爱钟离玥的,我爱她的姐姐,真心敬畏爱戴,那是我的姐姐,温柔善良又美好的世纯皇后。
      我手上又多了一分握力,我知道那是席风晚,席风晚不想让我死,席风晚想留住我,留住胡妩。
      “陛下...”我不知道如何来了劲,喊他的名字,伸手握紧他的手,指甲陷进他的血肉之中,我只知道用力,其他的一概不想,我知道我得活下去,有个人一直在尽头处等我。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一对双生公主!”
      宫人的声音传来,我不知哪来的劲,伸手要抱那新生的孩子,稳婆包了被褥抱过来,我两边都看了看,心中感慨万分,高兴与否暂且不说,这一对双生姐妹的眉眼太像我。
      “阿妩...阿妩?”少年帝王伏在我榻前,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孩子的名字都由你来起,好不好?”
      “便叫长风,长月如何?”我撑着力气靠在他身边,轻轻呼着气,生产的痛并未散去,还如棘手的东西缠着我。
      “风月无边,这倒是个好名字,便依阿妩的,二公主叫长风,三公主叫长月。”席风晚高兴的接过两个孩子,交由身边下人,“阿妩,你好好休息,朕去向母后报喜。”
      我没有再留他,我知道太后比我更需要这个还消息。月宴和春枝倒是赶到我身边,攥着我的手陪着我。
      我再度清醒,只是过去了几个时辰,我无法安眠,心中积郁的事给了我勇气,也给了我枷锁,给我万重青山,压得我直不起腰。
      我知道自己这次内里亏损,怕是没法好的那么快了,但还是不愿问她们,也不愿说出去,因为这实在是扫兴,实在是不太合适。
      春枝的精神气好了不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傅将军北抗逆贼大捷,将要凯旋归来,盛春枝刚一听说这消息,高兴的整日整夜不合眼,怎么都吃不下饭。
      “春枝...你还想着他吗?”月宴给我掖了掖被角,看着春枝,“他一走五年,五年间没给你送过一封信。”
      “我知道,我也知道都传言他在边疆结识了新的娘子,要与她成亲。”春枝的表情黯淡了些,“但是没关系嘛,我已经入宫为妃了,我只希望他能,能幸福吧。”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等你呢?”我咬咬下唇,“春枝,你们青梅竹马长大的,他不会这样的,他一定会等着你的。”
      傅将军傅远山是春枝自幼喜欢的郎君,可他总是神色淡淡,让人摸不着喜怒,他从未给过春枝一个承诺,可春枝等了他很多年。等到变成大姑娘也不愿嫁,后来她和月宴都为家族荣光进宫。
      傅远山一走五年,五年间没有一封信,盛春枝也不恼,她还是等在那里,等着哪怕傅远山能回一次头。
      时间飞逝,一年转瞬即逝,我为了修养身体,这一年基本都在宫里呆着,席风晚每天政殿建章宫瑶倾宫三点一线,花了更多的时间陪在我身边。
      我的长荣快三岁了,我的长风长月满了周岁,傅将军凯旋归来,宫里大办了一场。我又被晋为贵妃,我一直觉得担当不起,席风晚却还是安慰我,说我是这天下唯一担的起贵妃之位的女子,论才德数一数二,论行事无人不服,论功绩已经是三位皇嗣之母。
      我点头接受,可我没问出来那个问题——或许冒犯,不敬,但我还是想问。做到这样的这位女子,一级一级向上爬,为家族带来无限荣光,前朝后宫无一不赞颂她,那么她为什么不是皇后?如果是男子有这般才能,又是否已经做上高官?那么女子为何不能?
      因为陛下对她只有敬护,没有爱吗?
      因为她是个女子,她守护自己的家的方式只有这样吗?
      我给不出这个答案,因为我问题中的主人公是我自己。
      我顺带着又求了一次封赏,月宴和春枝又一并座上了昭仪之位。
      周岁宴当天,傅将军从城门进京,举国上下欢庆他的到来,举国欢庆两位公主满了周岁。
      开席当日,我坐在席风晚身边,春枝月宴以此往下坐着。傅远山上前觐见时,身边果然带了个女子。
      春枝肉眼可见的颤抖着,抿着杯中的茶,眼里的悲伤却无法掩盖。席风晚似乎注意到了,想要问我为什么,可我没有理他,他便先为傅远山庆功。
      傅远山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只说要请陛下赐婚,他要与身边的女子结亲。他那样炽热的眼神投射到春枝身上,却像猎刃一般,那么疼,那么锋利,春枝无处躲藏,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傅将军长情如此,只是爱卿,你刚回京,这样着急定下亲事恐怕太过仓促,你们二位也该正式些问名纳吉。”席风晚心中存疑,暂且按下了这件事,而傅远山似乎只注意到席风晚要他正式些,心中高兴,没有多说什么,与那女子相视一笑。
      庆功宴结束,当夜席风晚来了我的寝殿,我早些时候问过春枝能否讲于陛下,她一口答应,又一并和我说了些要求,希望我带给陛下。
      我一五一十说完,席风晚沉思片刻也点点头:“朕早有听闻,说傅家三代单传,傅将军少年英才,盛贵嫔本是要许配给他的。”
      我说出了春枝心中所想:“陛下,春枝斗胆请求陛下给她一个机会,在傅将军成亲前安排她与傅将军见一面,她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那倘若傅远山也与她有情呢?朕帮她安排一个身份让她假死出宫?但傅远山可能愿意把一身荣光都舍弃吗?”席风晚考虑了很久很久,最终答应了我。
      可噩耗也来的很快,清明祭祖前,太后娘娘薨逝,一瞬间,满宫都换了白,我常去的建章宫,如今也冷冷清清,寂寥无人。
      我和席风晚各自大病一场,病好后一并去主持太后娘娘的葬仪。他身体一向硬朗,可我却总是病殃殃的,守夜那晚,我与席风晚一并跪在棺椁前,看着那燃烧不息的火烛。他在病中已经想明白了,他的母后已经把要说的话和他说完了,他除了难过,还要继续把事做下去。
      “上回这么跪着,还是在玥儿停灵的灵堂。”席风晚垂眸,“已经是这么久之前的事了吗...”
      “陛下,”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妾想知道,想问问您,您和姐姐是如何相爱,如何走到一起,又是为何愿意迎娶妾对妾这么好的?”
      “阿妩...”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训斥,只沉吟片刻,“朕与阿玥,相识于十四岁的一场赏花宴。”
      席风晚八岁登基,一路腥风血雨的走过来,他心中早已属意陆太傅家的大小姐,有陆太傅撑腰,他的路会更好走一些。
      可那场定下让他与陆小姐相见的赏花宴上,那个身着粉衣的女孩跌跌撞撞,只因那一支无意掉落的钗,席风晚当日决定娶我阿姐钟离玥为皇后。
      而阿姐当日不知他是皇帝,彼时钟离家刚从襄阳搬回京城,阿姐是个淳朴善良的女孩,她对那日帮她拾簪的公子一见倾心,后来一道圣旨下来,她要当皇后,可她宁愿抗旨只想嫁给那个公子。
      直到我二哥告知她,那就是当今陛下,她才破涕为笑,开心接旨。
      她身子不好,席风晚也知道,席风晚甚至做好了一生一世哪怕没有子嗣,过继宗室子为太子,也不愿让钟离玥有事。
      那些美好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每一幕都在席风晚心中,挥之不去,永远挥之不去。
      钟离玥喜欢孩子,她冒险怀上那个孩子,席风晚和她一起期待着那个孩子的到来。可那个孩子没有降临这个世间,却带着我阿姐的命走了。
      她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本是怀着希望等着迎接新生命,却也因此丧命。帝王发妻钟氏,享年十七岁,追封世纯皇后,葬于锦陵。
      他没有给自己沉思的时间,一口气说完了那些过往。他看着我轻笑着,抬头看了看太后牌位。
      “母后告诉朕,你过得很不容易,要朕无论如何善待于你,朕做到了。”席风晚合上双眸,“对你好,一部分是因为母后,一部分是因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你是玥儿的妹妹,和她长得也极为相似。”
      “倘若臣妾长得不像阿姐,陛下还会如这般善待臣妾吗?”我打断了他,我急需那个答案。
      “朕不想骗你,阿妩。”他没有言语,我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做不到那么快就缓过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看到你便会以为玥儿还活着,便加倍对你好。可后来我们有了长荣,我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我知道你也只是个小姑娘,我是真心想和你相守以老的。”
      “我是真的很珍爱你,我知道我与你这份感情来之不易,阿妩,从今往后,我发誓我这一生只有你一人。”
      他从没向姐姐如此认真的承诺,但他身体力行做到了并无二人。或许我还是来晚了,晚了一步,在他身边我只是胡妩,是他的五小姐五妹妹。
      可我不是他的妻,他为了面上好看也需要多拉拢世家。
      我得到了答案,也是我想要的答案。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再笑起来。即使席风晚真心对我好,我还是曾在他的心中,在朝政之中沦为一颗棋子。
      我陪着席风晚守灵,主持葬仪,事后便又一病不起,长风长月都先交由华芷和月宴照顾,我实在提不起劲。
      七夕当夜,春枝扮作小宫女从掖庭翻墙出去与傅远山会面,席风晚怕我总是担心他俩,让我在一边接应春枝,顺带着做好准备,若是两人约好一起走也有个人回来回话。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放心。傅远山的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春枝在诉衷肠,可傅远山一直沉默。春枝问他是不是认真要娶那个女子,是不是对自己从始至终毫无情意,无所谓她的来去。
      “远山,你要是真的不在意我了,我可就真的当自己嫁过了。”
      傅远山没有回答,我隐约听见春枝哭了,傅远山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到底是“和我回家吧”还是“嫁吧”,直到她回来,面上还依旧挂着泪痕,手里攥着一枚玉佩。
      “我没事啦,他一直留着我给他的玉佩,今日还一块和田玉给我,了断我们的恩怨。”春枝看着玉佩,轻轻擦着眼泪,“他没忘记我,只是我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罢了。”
      席风晚带着我在掖庭散步,一起放河灯。我们从不在河灯上写字,或者说是我不愿意写。
      十六岁那年我见过最美的河灯,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法亲手放灯。因为我知道无论是什么河灯,在我眼里都远远比不上那年的那两盏灯。
      “阿妩,”席风晚认真的握着我的手,“前朝后宫的尔虞我诈太多,我总要多为你担心一分,幸而这宫里还有盛,江二位昭仪至纯至真,她们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那日之后,春枝开始好好打扮,一改以往娇俏女儿的模样,她盘起发髻,原先心中念想不断,额发一直放着,现如今梳了起来。席风晚为了她面上好看些,为了她不那么难过,偶尔也带着我一起去她那里见她,不几日便升了妃赐号为灵。
      傅远山还是与那女子成了亲,春枝作为陛下的灵妃送去不少贺礼,也就得到傅远山一句娘娘阔绰。
      她却如失去了什么,一日比一日枯萎,她知道即使不入深宫,她也无法与情郎相守,可这深宫寂寞,她甚至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相守相伴。
      我身体渐好,席风晚便照常带着我和三个孩子过节。我不得不承认,就算我在较劲,可席风晚确实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父亲,他善待我,善待我们的孩子,有时我会想,如若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先遇见了我,是我的夫郎,那该多好啊。
      那我的姐姐呢?我没有资格剥夺姐姐的幸福,无论过去现在,亦或是未来。我的姐姐会被永远铭记,它才是先遇见席风晚的人,她虽已不在世间,但时间一切都与她环环相扣。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守在深宫之间,找不到别的事做,便亲手教导孩子。二十四岁这年,我的身体大不如前,看着也总没什么精神,渐渐的也难处理那些闲杂事,春枝便代我处理。她自从了却心里那桩事,也开始学着走了出来。
      月宴和她一起,两人这些年倒是得了席风晚不少的感谢。席风晚某天非常郑重的开台摆宴,要和她俩结拜为异姓兄弟。
      这两人居然还真的陪着他闹,拉着我一起喝酒,喝到醉了,开始各说各的胡话。春枝喝的最多,边哭边拉着月宴说自己不甘心,月宴一言不发,提笔开始写,我瞥了一眼,半天了,画了只兔子出来。席风晚更不用说了,他本身酒量就不错,这会看着两个妃嫔喝完酒乐的不行,自己也非要上去一起疯,这一会拉着春枝开始划拳,整个院里只剩下“五魁首八匹马”,越玩越停不下来。
      直到春枝喝的不能再喝了,月宴拉着她回去,席风晚跟着我回去了。走之前,他还依依不舍要继续比。
      “陛下都多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我觉得好笑,看着他一直笑,“陛下比我们都大三岁,还跟我们一起玩笑,是真把我们当兄弟看?”
      “说什么呢,她们跟朕就是结拜兄弟,从今往后同甘共苦,”席风晚看着我笑,笑的更开心,“阿妩,母后死后,你很久没笑的这么开心过了。”
      “......”我抿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定定看着席风晚,“那陛下是希望我多笑笑吗?”
      “当然,阿妩,朕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开心。”席风晚坐在榻上,轻轻握住我的手,“阿妩,朕只希望你能开心一些,希望你的身体能好一些,为长荣,长风长月,为你的朋友,也为了朕,好好活着。”
      我认真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回应。
      “我的身子,陛下是知道的。”我轻轻开口,“但我一定会好好的,认真喝药,争取能陪陛下再久一些。”
      “说起来,你十二岁入宫,在宫里已经十二年,朕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小姑娘。”席风晚比划着,“那时候朕也才十五岁,你老是躲着朕,朕还记得那次你被罚站,是朕领你回的宫。”
      “我没忘。”我瞧着他面露希冀,点点头回握紧他的手,“我永远记得那年,陛下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回建章宫吃饭,那是我那些年吃的最香的一顿。”
      “是吗,可朕记得你吃的不多。”
      “那时候小,吃的本来就少。”
      “是因为怕朕吧,怕朕不是个明君,怕朕也要压着你姐姐一头,不会善待你。”席风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的心思他从来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我的长荣已经六岁了,他会作文章,武功也上手的快。长风长月四岁,一个爱琴,一个爱舞,两个孩子整日扎在一起。
      我亲手教他们君子之仁,教他们如何处世,我时常担心我的身子撑不到他们长大那天。
      映辉十九年,我二十四岁这年中秋,宫里依旧冷冷清清。宋桔郁结于心,自请出宫入道馆,潜心修行。席风晚倒是不怎么讲究为国祈福,便安排她明面上为国祈福,实际上是把她送回了宋家,又封赏无数财宝。
      宋桔离宫前来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陛下他可真能赏,赏的我阿爹都以为我是死了,这是补偿。”
      “当年是我迎你进宫,却不想也算是害了你,这些补偿就算是我今儿陛下给你的,你千万拿好了,和宋大人宋夫人好好生活。”我也说不出别的,半天都是能憋出一句好好生活。
      “当年臣妾也是应旨入宫,陛下和娘娘待我不薄,现如今我提出出宫这样任性的条件,娘娘也答应我,我怎么会怨呢。”她笑着看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只是梦澜再也回不来了,妾一定会好好活着的,带着梦澜那份一起。”
      她笑着起身行礼,我刚想拒绝她,却又被她拦住。她从衣袖间拿出一把玉扇,缓缓开口:“这扇子是梦澜本打算送给娘娘作贺礼的,她走了,可扇子还在,臣妾在扇子上镶了亲手挑来的上好珍珠,也算是感谢娘娘这么多年照拂。妾走了,这一去天长路远,惟愿娘娘身体康健。”
      “再见,宋桔。”我喊出她的名字。
      她猛然回头,随后又释怀的笑笑,转过头去:“再见,胡妩。”
      她笑着跑出瑶倾宫,笑着跑出这个困住她的宫殿,于她,她进宫是想为家争一分荣誉,可若这件事做不到的同时还要牺牲她的自由的话,得不偿失。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映辉二十年的冬天,我着了风寒,又得了一场大病。烧的浑身滚烫,迷迷糊糊,净说胡话,我吵着要回家,要见爹爹见阿娘。
      席风晚陪了我一夜,第二日下旨把我家的女眷全喊了回来,我一整开眼,母亲和几个姐姐齐齐围在榻前,见我醒了,母亲开心的要哭出来一般。
      “阿娘...姐姐...”我哭着爬起身,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几个姐姐见我哭了,也都忍不住抱着拉着我的手,靠在我身边哭了起来。
      她们短的和我已九年未见,长的已经十三年未见,记忆中曾经的小姑娘,也已经失了以前的模样。
      我不是那个能束发上树偷桃的姑娘了,我是身着华服,必须伟岸,必须矜持的宸贵妃。
      我与母亲和几位姐姐叙旧,可是宫门下钥前她们必须离开。我目送她们离去,就像第一次进宫为女官,第二次入宫为宸妃时一样,月光一样皎洁。
      当夜,席风晚处理完手头的政务,就来陪了我。看着我好一些的样子,他松了口气握住我的手:“万幸只是今天冬天太冷,往后让太医多给你开一副温补的药方吧,好好喝药。”
      “怎么天天喝药。”我不想再天天灌那些褐色的苦药,摇摇头,“让小厨房熬点滋补的汤喝喝就算了。”
      “好好好,只要你的身体好了,朕怎么都好。”席风晚哄小孩一般哄着我,他一直喜欢那么和我说话,“阿妩,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一口答应。
      映辉二十三年春,我又有孕了。
      我身子一直不怎么样,但这几年慢慢调养也和以往无异。我的长荣十岁了,席风晚立了他为太子,他不调皮,一直是个沉稳的孩子。不用人操心,太傅对他也很满意。
      本身,席风晚不想留这个孩子,我现在的身体实在是不适合生育。他看着太医给我把脉,答案给出的却模棱两可。某日他上早朝,太医来请平安脉,我拉着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问道。
      “如实告诉本宫吧。”
      “这...娘娘...”
      “本宫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要这个孩子本宫也活不久,没有温和的滑胎药,对人身体的伤害不比生育小,您也清楚。”我垂眸,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求您尽全力,我入宫十几载,您也算从小给我看病到大,我只希望能活的更久一些。”
      “娘娘...”太医似是有些自责,“臣定会倾尽全力保全娘娘与皇嗣!但娘娘千万要考虑好,您自从少年时那次染了风寒又过度受累,身子就已经不大好了啊...”
      “好了,我的身体我清楚,你也不容易,等陛下下朝,我会亲自和他说的。”我一直低着头,绞紧手帕。
      我心里也没底的。
      可是我也知道,我的身子真的撑不了多久了,倘若一碗药送走这个孩子,我的身子会更吃不消。可生下他,也无疑是我的催命符。
      我等在席风晚下朝回来的路上,我抬头看他,他满面春风迎着光向着我走来。
      “阿晚,”我第一次这样喊他,“阿晚,我会好好的,我也做好选择了。”
      他没有反对我,也没有训斥我,只是环住我,越抱越紧。
      “好,都听你的。”
      可是那些日子比我想的更难熬,我必须日日夜夜喝药,时刻警惕自己警惕腹中的孩子。有时候我痛的半夜睡不着,席风晚也跟着我睡眠浅,我一有动静他就醒过来,看看怎么变着法安慰我,怎么才能让我睡得舒服一点。
      他有时候也给我讲故事,讲他的见闻,讲他这些年和我一起的日子有多快乐,讲长荣学习怎么样,长风长月最近找到什么新乐子。
      映辉二十三年七月,天渐渐热了起来,我的身子也显了出来。
      席风晚念完那句“岁岁春风在故园”,我从席风晚怀里翻出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拿开他看着的诗集。我脾气经常不稳定,他从不发火,反而是天天哄着我。
      那晚我闭着眼睛养神,他又念念叨叨我们的事,说他遇到我又多开心。可是说着说着,他小心翼翼确认了我已经睡着,止不住的开始抽泣。
      “阿妩,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侧躺着,不敢翻身回去看他,他从背后环抱住我,将头抵在我后背,哭的直抽气,尽力忍着不出声,但无论如何就是止不住。
      “阿妩,我求你,求求你别走。”
      我第一次见他哭的这么难过,连太后娘娘那次,我看到时他都是已经调整好情绪了。
      可我也想活的长一点,活的再长一点,这样我就能看着我的长荣,长月长风长大,看着我的春枝月宴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看着华芷的乐章能真正名动四方,看着我的阿晚好好的。
      但我或许真的做不到了。
      十月,天渐渐凉下来,月宴和春枝围着我给孩子做小衣服。我和她们说长荣他们小时候的衣服都还能穿,可她们老是那么殷勤,惹得我总是想哭。
      春枝自从那日往后,一夜长大,她现在总之挽着高髻,涂红唇,穿绛色红黑色的衣服。月宴还是爱穿蓝色的衣裳,她一直没变,如今两人同列妃位,帮我处理宫务。
      那天长月长风不知为何突然抱住我,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抱着我就哭,我一时不知怎么了,也抱着她们哭。
      “母妃,长月不要母妃走!”
      “阿娘...阿娘!我们都不要阿娘走!”
      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我只记得那天我抱着两个孩子,泪如雨下。
      十一月,我几乎日日睡着,我提不起精神,嗜睡衰弱,只用那些补品吊着命。我有孕八个月了,我知道自己或许熬不过这年了。
      今年的十二月格外的冷,雪下的很大,大的封山,大的宫门落锁一次再也没打开。
      我是在十二月中旬的某个夜晚发作的,彼时我浑身已使不上力,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席风晚不是第一次闯产房,这次没人敢规劝他了。
      他在我的榻前,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喊到绝望,也没能将我唤醒。
      “胡妩,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扔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他牵着我的手,“胡妩,你总说自己担不起皇后之位,我答应你,咱们不要这个孩子了,我封你为后,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我的阿妩活着。”
      “陛下...”我抬眼看着他,“阿晚,对不起。”
      我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知道婴儿的哭喊声响起,我才松下那口气。
      “阿妩,你瞧瞧...是个小公主...”
      可我没有力气再抱起我的小公主,两眼一黑便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便是席风晚守在我床前的样子。我昏睡了两天,他一直守着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我能察觉到我命数已尽,恐怕连今天都度不过去。
      “阿晚,小公主就叫长雪好不好。”
      “好...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好。”
      这个孩子虽然早产,身子却没什么大碍,除却哭声微弱一些,其余的与其他孩子无异。
      听到这个,我心里便好受许多,可我没有力气再起身,我知道自己快到尽头了。
      席风晚封我为皇后,打算在年后上元节举办册封典礼,昭告天下。但我有数,我根本撑不到那会。
      十二月下旬,距离过年还有一天。那日黄昏,我走到梳妆台前细细打扮。镜中的女子,面容姣好,可是又有几分无力,她今年二十八岁,她已经入宫十六年。
      她给自己画了一个体面的妆,簪上这辈子从不敢簪的花,静静坐在榻上,等待着她的夫君。
      她想回家。
      “陛下哥哥,阿妩想回家了。”
      “阿晚,我想回家。”
      她的夫君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反复确认,只是慢慢垂下头,第一洗当着她的面放声大哭。
      而后,他重重点点头,抱起了我,一路向外走去。
      他给我披上新做的大氅和披风,抱紧了我,一路上走的稳而慢。我的侧脸贴着我的额头,那样轻,又那么重。
      又开始下雪了。
      他不顾那些上锁的门,不顾那些侍卫的劝阻,一路带着我出了宫。胡家的近宅就在宫城,我不想坐马车再颠簸,哪怕慢,哪怕冷,我只想让他抱着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恍惚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大雪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席风晚的神情。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七月,他带我离开皇宫,去郊外捉萤火虫看月亮的那个夜晚。
      彼时万籁俱寂,我的眼中只剩下他,他的眼中有好多好多东西,星辰大海,青草蓝天。青岚云雾,万里晴空。游离回到现实,他的眼中,只有夏夜的星辰远方闪烁的萤火虫,和一个我。
      我问他:“陛下哥哥,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笑了笑,告诉我:“所有阿妩的愿望,我都会实现。”
      我问他:“那你喜欢我吗。”
      他抱住我,轻声说:“我喜欢你,愿意赔上江山喜欢你,是山止川行,永不停息。”
      其实那句誓言很轻,但对我来说,足以是这一辈子能听到的,最动人,最美好的誓言。
      真好啊,我的阿晚,一直遵守和我的约定,为我完成每个誓言。
      “阿晚...”我撑起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抬手,抚上他的鬓角,“阿晚,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心悦你...从你第一次带着我回建章宫,从你救我出水,从你带我出宫,我就一直,一直喜欢你。”
      “我知道。”
      “我想告诉你,我一直不敢说,是因为我怕,我怕你不喜欢我,你是姐姐的,我怕喜欢你是错,也怕被你喜欢是我的错,我怕姐姐难过,也怕你难过。姐姐走前一直祝福我要照顾好你,可我也没做到。”
      “我知道,你做到了...”
      “阿晚,月宴她有她的抱负,我想为她求个官职,春枝单纯,我希望她做她想做的事,我知道我无礼,但这是我能为我的朋友求来的最后恩典。”
      “我答应你。”
      我乐呵呵笑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做到。
      因为我的阿晚是世上最好的人。
      纵有黄金万两,不抵阿晚一诺。
      “胡妩,你听好了。”他停下脚步,又开始止不住的抽气,“我也心悦你,我爱你,玥儿的好你我都知道,可我们都错在生活在有她的回忆里太久了,你路过我们的故事太久了...”
      “......”
      “胡妩,你不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人,也不是我唯一的皇后,”他很清醒,越清醒越难过,“但你记住了,你是我此生最用力爱过的人,也是我此生认定真正相伴终老的人。”
      “......”
      “所以胡妩,无论你是生是死,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会爱你,没有期限,永远爱你,如山止川行,永不停息。”
      “阿晚。”
      我呼出一口气,彼时早已气若游丝的我,还是扯出来个笑。
      迷茫之中,我看到了晨曦微光,看到了胡家的宅子,看到那时的少年郎站在一棵桃树下,手中拿着一枝桃花对着我笑。
      “阿晚,我也爱你,山止川行,日月如梭,我都会爱你,最爱你,永远爱你。”
      “下辈子我要早点遇见你。”
      春天也快来了吧,到时候也会开满树桃花,你折一枝给我吧。
      那胡家五娘啊,最终也找到了她爱慕一生的少年郎了呀。
      这一生不算凄苦,她很满意,释怀着走完了这条漫长的雪路。
      这条路很长,太长,比她还漫长。
      「世懿皇后胡氏,自映辉八年入宫为太后内侍,映辉十二年为宸妃,生太子长荣,公主长月、长风、长雪,映辉二十三年十二月因病而逝,时年二十八岁。帝甚悲,追封其为世懿皇后,以表其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山止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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