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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救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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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里的字迹是潦草随意的簪花小楷,沈珏认出来是母亲写的,内容不长,一页纸有余。
吾女亲启,国公府不比家中,门规森严,需谨言慎行。若因行事有错而受到惩罚也无可厚非,那是二少爷在教导规矩,务必谨记。明年汝幼弟欲上京求学,还望汝助其入太学,享学风,沐书香。另,年关将至,举家赴京与你相见,静候勿动。
陶嬷嬷见沈珏眼里杲杲的光像燃尽的烛,倏然熄灭只余烛灰。
信纸从她手中掉落,轻盈地落在地面。
像被抽出主心骨,沈珏软倒桌边,坚硬的桌沿磕碰伤口,她却像是毫无知觉般,只不敢置信地去抓掉落的信纸,一颗字一颗字地去看。
陶嬷嬷眼见她状态不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佯装没看见就快步走出屋。
沈珏手里抓着信纸,短短三行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母亲对她倾诉的伤痛与委屈充耳不闻,将谢璨的打骂奉若圭臬,让自身难保的她给弟弟求学问路……这些她都可以接受,母亲拒绝她回家才是击垮她的最后稻草。
天底下真的会有父母舍得让女儿寄人篱下七年,不闻不问吗?
沈珏不知道,她无助地倚靠桌腿,抱住双膝,眼泪滴落在纸上,晕开墨迹。
屋内未点灯,空旷粗陋的房间逐渐被黑暗吞噬。
第二日沈珏醒时见到床边伺候的碧云,欣喜地握起她的双手,关心的眼神巡视过周身左右,“碧云,你的伤如何了?”
碧云笑了笑,“托姑娘的福,碧云收到青棠姐姐送来的药好得差不多了。”
沈珏回府当日,碧云也一并被车夫送了回来,动静闹得小,除了时刻关注后罩房的青棠并无多少人知晓。
沈珏感动,“又欠了青棠姐姐一次……”
“对了,早些时候黄嬷嬷来过,问姑娘为何没有去归燕堂,我说姑娘身子骨弱,病倒了,黄嬷嬷叹了口气让姑娘好些休息调养,今日的……罚跪就免了,还说……”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的模样落在沈珏的眼里,沈珏并无多大的触动,只淡然一笑,“是不是还说等我病好就把欠下的几日罚跪都跪回来?我都知道。”
碧云一开始知晓后罩房里的花圃都毁了,亦是大吃一惊,她敢用性命担保不是姑娘做的,但一个婢子的性命在当家掌权者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姑娘别难过,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老太太气消就好了。”
沈珏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
祖母无非是对她失望透顶,觉得她在撒谎推卸责任,但不是她做的,她为什么要承认?
门扉被人轻声扣响,随即传来女子温和的嗓音,“青棠来看看姑娘,姑娘在否?”
青棠不仅亲自探望,还带上了礼物。
“这些都是补中益气的药材补品,对你的身体有效。”
“谢谢,青棠姐姐。”沈珏鼻尖微红。
青棠坐在床沿,如大姐姐一般抚过她披散下来的柔顺秀发,“归燕堂的事儿我已听说,原谅我只是世子院里的大丫鬟,主子们的事不能插手,让你受委屈了,你要怪就怪我吧。”
错愕地看向她,沈珏弱声道:“我怎么会怪青棠姐姐。”
沈珏夜里出逃被谢璨捉回之事的经过,青棠通过碧云早已知晓,愧疚盈满胸口,青棠叹道:“不过还是我安排不够严密,让二少爷寻到端倪,你和碧云吃了不少苦。”
“青棠姐姐愿意帮我,我感激不尽,此事没有连累到姐姐已是万幸。”沈珏笑容浅淡,忽而想起什么,双手握住青棠的右手,诚恳乞求,“青棠姐姐可以帮我最后一件事么,我想去街上走走,府里好压抑……”
“这个不算难事,但是你如今的身体……你确定?”
沈珏扬起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嗯,不会有事的。”
简单地吃过清淡粥菜后,青棠也已经在偏门安排好简朴的马车。
亲手给沈珏戴上帷帽,白纱如瀑,青棠面上是可见的喜悦,“再过不久世子就要会回来,他严正公允,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那就多谢青棠姐姐和世子了。”沈珏福身,踏上马车。
转身之际,透过蒙蒙白纱深深地望了青棠一眼。
那一眼被青棠捕捉,心脏突兀地重跳一下,她抚住胸口,再想看去时沈珏已经进入车厢,车夫御马驶离。
许是错觉吧,总有些不安。
车夫是京城本地人,对京城十分熟悉,青棠让他带着表小姐四处走走、放松心情,还塞给他不少好处,这份清闲的差事求都求不来。
“表小姐,外面就是京中最繁华热闹的地界了,您看要不要下来看看?”
车夫很会找位置,沈珏掀起帘子就窥到东市热景的冰山一角,对于那人声鼎沸、川流如织的场面,沈珏只觉自己仿佛被屏蔽了一般,内心空旷寥落,怎么都融不进去,就如她融不进国公府一样。
“大哥,麻烦你驾车去城外吧,据说元河边的枫叶红得艳美。”
“这……”车夫犹疑不敢一口应下,毕竟青棠只让他驾车在城内转悠,城郊估计是不行。
沈珏思了思,取下云鬓上的珍珠玳瑁簪,“辛苦大哥了。”
那簪子做工精巧,珍珠熠熠夺目,车夫看得口干舌燥,眼睛都直了,一咬牙下定决心接过,“表小姐坐稳了!”
碧云知晓自家姑娘最近遭受的事桩桩件件拿出来都是十成十的堵心,也不加阻拦,若姑娘能赏赏美景舒心些也是好事。
马车载着两人驶到城郊元河,碧云搀扶沈珏下车,这一搀方觉她比前阵子更轻了,碧云掩饰不住心疼,望着姑娘走向溪边。
河水淙淙作响,岸边枫叶如火,沈珏孑然伫立,只余一个瘦削寂寥的背影,一种如古井深潭般死寂的气息自她身上蔓延,周边的枫叶化成熊熊烈火,而她只身立于其中。
高热退去,但伤口愈合的痒还是让碧云难以忍受,她想上前照顾沈珏,却被沈珏拦下,只得默默与车夫一起守在马车边。
隔着浓郁的枫林,沈珏的身影如纸一般薄,大一点的风就能吹走。
河面无波无澜,可沈珏深知平静的水面下是湍急的涡流。
她蓦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次落水,让她无意窥见将来,近十年的追寻最终落得个惨死命数。
沈珏七岁前与其他的小女孩一般天真无忧,在母亲的教导下向周围的人释放自己最大的温暖善意,但她的善意最终换来牢笼桎梏。
乔木青绿的时节是她第一次入国公府贺寿,第一次见到上京的繁华锦绣,第一次见到那个惊艳了时光的少年。
彼时,沈珏把捡到的珠玉物归原主后,就与其他的稚童一同玩耍,忽而头上罩下一片阴影,抬首就见一个形貌昳丽、玉骨灼灼的锦衣少年。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女孩真挚地赞扬令少年谢璨心底一暖,抿紧的唇角绽开笑,弯腰捏了捏她脸颊的肉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珏,双玉珏。”
谢璨心头微动,目光越过沈珏落在她背后的少年身上,笑容痞坏,“沈表妹乖巧可爱,可愿随我在府里一同长大?”
沈珏来不及回话,此话就被远远寻来的母亲听见,母亲诧道:“二少爷说的当真?”
又怕这一问惹得他不高兴,母亲忙不迭地点头,推着沈珏上前,“珏儿当然愿意,珏儿快叫你谢璨表哥。”
沈珏还想问母亲,那之前珏儿还给他珍珠的哥哥又是谁?也是表哥么?
可回头一瞧,身后除了母亲哪里还有什么人,她送还珠玉的人早就不见。
于是,沈珏在母亲的催促下声音高昂地唤面前漂亮的小哥哥,双目弯成一泓月牙,“谢璨表哥康安!”
在那之后,父母留下她一人住在国公府,如一开始声调高昂的燕雀,在金笼里待得久,繁文缛节勒住咽喉,叫声逐渐颓靡、直至喑哑。
暮色四合,城郊行人变得零星稀少,碧云的呼声打断沈珏的思绪,“姑娘,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沈珏启唇,好几次才找到失去的声音,“再等等,一会儿就好。”
她幽远低哑的嗓音传来,碧云一听就沮丧万分,姑娘偷偷哭过。
回到马车边,她再不敢上前打扰。
立在原地许久未动的沈珏忽而摘下帷帽,四处无人时,举步往前,往河面走去。
暮色下的河流波光粼粼,如一条衣带围住京城,对岸的小道上有人打马疾驰,玄色澜衫被风吹得猎猎翻飞,马上之人的身影伟岸如玉山。
城门就在不远处,他勒马而停,矫健的马人立而起,却在他的掌控下温顺停步。
少顷,身后又一人打马追来,那人同样勒马停下,御马熟练、衣衫凛然,俨然透露出他是行伍之人。
他肤色偏黑,却生一副浓眉大眼,笑起来牙齿洁白如云,英姿爽朗。
黑皮副将来到玄衣男子身边,隔着河流远望城门,一时间颇多感慨,“七年啊,我邓唯终于回京了!”
邓唯纾解激昂的情绪后,转而问道身前高头大马的男子,“将军皇命在身,为何不继续前行?”
“一时近乡情怯。”谢澜垂落的长睫抬起,点点波光映入眼瞳,似暗夜山巅上降下的冷雪残辉。
邓唯不由身子探向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也会有怯怕的时候?
“当心跌落|马背。”他话音方落,挥出一臂,邓唯以刁钻的姿势在马上躲开,谢澜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动作,手势一变擒住邓唯的手。
敌不过将军料事如神。邓唯正要开口,却听谢澜压低声音,“对面有人。”
邓唯面色肃凝,隔水望去,红枫堆叠之中有一人伫立。
“身姿纤细娉婷,是个女子,将军过于谨慎。”
“怎知不是探子?”
邓唯一噎,心道哪有探子大大方方站在岸边毫无遮掩打探消息,又不敢反唇相讥,只东拉西扯些其他的,“暮色无人,一个女子出现在郊外也不怕遭遇歹……”
“砰——”落水之声传来,邓唯怔愣着讷讷道:“原是寻短见,自然也就不怕……将军?您怎么也跟着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