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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为你,千千万万遍(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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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出生那日,她就只有一个亲人。她的舅舅。
舅舅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她小时候学说话学得很吃力。因为没有人引导。
她被其他小孩欺负,满脸灰尘身上青一块肿一块地跑回家,舅舅却只是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埋首于他的书堆。
记忆中,舅舅的生活里只有书,他的身影永远是在书房。小时候,她很仰慕舅舅。舅舅高高的瘦瘦的,永远衣着整洁,身上有檀木和书的清香,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他的气息令她神往。她觉得舅舅跟小镇上那些黑壮的男人有那么多的不同,而那些不同在她的眼里是神秘甚至神圣的,就像一只闪着光的潘多拉魔盒。
她知道她一出生就没有父母,可是她不在乎。她生来见到的就只有舅舅一个亲人,她只想得到他的赏识。
她很努力地学习,每期都是第一名。她在沙地上用树枝练字,一练就是一个下午。她很用心地背诵古诗词,因为她觉得舅舅会喜欢。至于为什么觉得舅舅会喜欢,她也不知道,她就是感觉。她感觉她的舅舅爱这些久远的东西。
她也很努力地打架。到小学三年级已经没有孩子打得过她了。没有人敢嘲笑她是没有爸妈的孩子,也没有人敢再欺负她。她在附近的孩子群里有绝对的权威。后来,她就不用打架了。她每天回家全身都是干干净净的了。她总是尽量保持自己的干净整洁。
她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她从不要求什么。她只是希望舅舅能多注意她一点,毕竟她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不是吗。
她满心欢喜地捧回各种成绩单、奖状、荣誉证书,在她殷殷的目光下,他只是接过去风轻云淡地看一眼然后再递还给她。没有一个字给她。
她那时还小,不知道灰心。
她把她练的毛笔字给他看。她摹了很多,只选最好的一张给他。他略略扫一眼,然后从书里抬起头看着她。她开始紧张,她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她知道这是自己临的最好的一张字。
他说:“怎么还不去上学。”然后把字还给她。
怎么还不去上学?九岁的她愣在那里。
是啊,他对她说话了。星期天的早晨,他拿着她的字,问她怎么还不去上学。
她转身跑掉。
可是小孩子似乎总是特别的有毅力、不怕伤害、能够隐忍。她觉得小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不被认可,只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她加倍地努力,继续捧回各种荣誉,继续给他看她日益精进的字。他日复一日的沉默换来她日复一日的坚持。她的神经似乎强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直执拗地坚持着。有时她隐约地感受到在她的心底深处是为这种执拗感到自豪的,而且还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她的期冀让她的精神膨胀得一塌糊涂。
她在她的生命里只看到一个目标。
如果他继续沉默,她会继续坚持。
可是,在她坚持了六年的一个黄昏。
那个黄昏,他终于走出了他的书房,在夕阳照到的藤椅上闭目躺着。
她拿着她最新临的一段王羲之的《黄庭经》要给他看。
她叫他:“舅舅……”
他没有睁开眼。
她立在藤椅旁。他们僵持着。
然后她听到他微叹一声,接过那张字。他依旧闭着眼。夕阳把他的脸映得很温暖。
在她以为他还是会像往常一样沉默的时候。
她听到他微颤的声音。他总是苍白病态的。
他说:“央儿,不要再写了。这些东西没有用。”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身体像被针尖扎了一下,扑的一声响,她的执着和坚持像气流一样突突地往外窜离她的身体。她觉得她的身体被那些左冲右突的气体拉扯得像一个破碎的风筝,破破烂烂地漂浮着。
她整个人仿佛一个被扎破的气球,顿时萎靡下来。
他还是把字递还给她。事实上,这时候,她希望他把它扔在地上,骂她一顿,要她不许再写。然而,他只是云淡风轻。
她大病了一场。
然后,她上了初中。她11岁。
她和他奉若神明的舅舅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