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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76章 ...

  •   第二部:未亡人
      Part Two: Those who haven’t died

      第五卷:画心为牢
      Volume Five: You don’t love me

      【背景音乐:Fake Love (Orchestral Version)】

      广田爱子十八岁时,在朋友家玩,第一次看让·雷诺主演的《杀手里昂》。时值冬日,朋友家开着热腾腾的暖气,她裹着毛毯,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落地窗的窗帘拉开了,月光透过玻璃照在实木地板上,延伸到地毯的边缘,微微弯折,消失在花纹中。窗外偶尔响起风吹声,摇晃过一丛金叶女贞,黑黢黢的前院篱笆外,时而闪现汽车的灯光。客厅又暗又安静,已经看过电影的朋友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垂。雪白的猫咪窝在茶几旁,静静地舔着毛发。
      赤井秀一是这时出现的,房子的女主人给他开了门,他穿着靴子,踩过湿漉漉的草坪,带来一阵傍晚的凉风。
      朋友惊醒,赤井已经走到了客厅,他目光略过两个女孩,看向电视屏幕,一眼就认出了这部有名的电影。让·雷诺饰演的杀手里昂在警方围攻的爆炸中受了伤。他穿着特警队的制服,戴着遮住面容的头盔,混在警察中,正准备离开事故现场,找玛蒂尔达汇合,却脱掉头盔,转身往回走。
      朋友从沙发上摸索到遥控器,把稍早录制的电影暂停了,恰逢领队的坏警察出现在杀手里昂的身后,悄悄举起了枪。
      爱子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画面却不动了,她愣了几秒,才看向朋友,又转向赤井。
      “该回去了。”赤井说道。他仍旧戴着那顶针织帽,深蓝色单衣外一件厚厚的黑夹克,黑色的修身工装裤塞在靴子里,显得两条腿更长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只手转着车钥匙,略微侧头,询问爱子:“要看完吗?”
      爱子犹豫了一会儿,看向电视屏幕,那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里昂,仿佛指着她自己的心脏。
      “算了吧。”她垂下眼帘,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们走吧。”
      “下次再来找娅斯敏玩啊,安娜。”娅斯敏妈妈笑着向爱子道别,爱子也挥手向娅斯敏和娅斯敏妈妈告别。
      走出房门时,爱子最后向暂停的电视屏幕看了一眼。
      手枪举在空中,指向画面外。

      回家的路上,赤井问爱子:“今天开心吗?”
      “开心的。”
      “做了什么?”
      爱子说,娅斯敏妈妈带她和娅斯敏去商场逛了街。回来以后,和娅斯敏一起做了饼干、看了电影。
      赤井嗯了一声,想不出要再聊什么,便没有继续说话。
      从娅斯敏家开车回去要二十分钟,爱子坐在副驾驶上,头抵着车窗,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路旁的灯柱时不时出现,又迅速倒退离开。赤井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仍旧插在兜里,整个人舒展地靠在椅背上。后视镜上吊着荡秋千的小黄鸭,中控台上摆着多肉和抽纸,车内没有开灯,但静谧平和的气氛在密闭的空间里流动,让她感到安心。
      快到家的时候,爱子突然问道:“你看过《杀手里昂》吗?”
      “看过。”
      “他们最后过上幸福生活了吗?”
      恰逢红绿灯,赤井把驾驶座的车窗放了下来,冷风灌进车内,他看向爱子,爱子也看着他。他收回目光:“你希望他们过上幸福生活吗?”
      “当然。”
      赤井的左手搭上车窗,红灯变绿,他脚踩油门,换右手开车。
      “他们有过幸福生活。”赤井道。
      爱子再次垂下眼帘。

      那一年,是广田爱子在美国的第四年。她的生日刚过,宫野明美的忌日就要来到。她还未取得离开美国的许可,宫野志保也暂时无法离开日本。许多组织成员仍在逃窜,大部分和组织勾结的政府高官仍未落网,Boss没有受到审判,几个代号成员则“病死”狱中。工藤新一在公众前活跃,名气越来越大,降谷零受到提拔,却仍藏在暗处。詹姆斯已经退休,朱蒂却没死心,带着几个特工,依旧在追捕贝尔摩德的路上,但FBI已经撤裁了对组织的特别行动小组,CIA也不再关注组织。
      冬天逐渐过去,春天将要来临,爱子仍一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她已经停药,却远不到痊愈的程度。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赤井定期打扮成冲矢昴的模样,和她谈一会儿心。这对他也有好处,他在作为冲矢昴时更健谈,也更容易卸下心防,聊自己的感受。他的心理医生认为这是一种互助小组,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他的心理评估终于回到可以执行高危任务的程度,但他把需要离家很久的任务都推掉了。
      这一天,赤井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告诉爱子,她今年仍不能回日本扫墓。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爱子依旧失落下来。吃完晚饭,她就回了房间。
      赤井收拾完碗筷,放进洗碗机里,擦好桌子,洗了手,路过她房间的时候,听到她在和志保打电话。
      洛杉矶晚上八点,东京早上十点,爱子戴着耳机,抱着玩偶,蜷着身子,躺在床上,白天穿出门的衣服还没有脱下来,志保早已到达实验室,在应急通道的拐角处,撩起白大褂,坐在台阶上,靠着墙壁,拿着手机。
      她们常常聊天,聊她的学习,聊她的工作,聊她们各自的生活。她们还会聊过去,聊未来,聊那些区分她们和其他人的事情。
      “有段时间,我特别想要离开组织,”她对她说,“但离开组织后,我发现,组织外的世界视组织为仇敌,他们并不关心我们。”
      “我觉得我们是受害者,但组织外的人,觉得我们是组织的一部分。”
      “可悲的是,我宁可待在组织外,也不要回到组织内。”
      她静静地听着,说出她的看法:
      “他们不关心我们,但他们不会故意伤害我们。”
      “他们可能不喜欢你,限制你做这做那,但他们不会杀了你。”
      “组织在日本还有余孽,许多人依旧掩耳盗铃地生活着,有些投靠□□,有些抱作一团。他们宁可留在原地受熟悉的苦,也不愿睁开眼睛,离开去未知的世界。”
      她说:“我还是觉得不公平。”
      她答:“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那些人会遭到报应的。”
      “你总是这么说,但我很难相信报应的存在。”
      她和她讲Boss的故事:那个人,乌丸莲耶,曾经富甲一方,因为想要生命永驻,便动用所有资源创立了组织,却仍旧没有实现心愿。他曾有子女,子女也有子女,却都死在了他前面。他没有血脉传承,亲人早已死光,又被手下背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独自一人待在疗养院里,被四个公安二十四小时监视。长生不老药的研发没有成功,真正青春不改的人却与他离心,并保护把他送上绝路的敌人。他活得太久,又病痛缠身,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他虽没受到审判,却已将自己的名字刻上了耻辱柱,作为平成年代被破获的最大恶性集团,所有档案都有记载。
      她被安慰到了,她也被鼓舞到了。她们都是组织的背叛者,她们互相舔舐伤口,对抗往后余生每一个痛苦悄悄滋生的夜晚。
      洛杉矶晚上九点,东京早上十一点,志保要回去工作了,爱子便挂断电话。志保让她开心一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走到客厅,打开电视,随便切到一个台,看起《老友记》。
      赤井密切关注着爱子,见她抱着玩偶,把脸埋在玩偶的脑袋里,便知她心情仍是不好,只是在打发睡前的时间,便装扮成冲矢昴,坐到她的旁边。
      感到沙发的另一端陷了下去,爱子从毛茸茸的玩偶身上抬起头,看向对方。
      “还想聊聊吗?”冲矢昴问。
      爱子摇了摇头,她今天的谈心额度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只想沉默得待一会儿。
      “要我回房间吗?”冲矢昴再问。
      爱子还是摇头,两人便一起看起《老友记》。罐头笑声时不时出现,但快乐却没有到达她的内心。她的眼睛盯着屏幕,神思却不知道在哪里漫游。
      过了一会儿,她问冲矢昴:“你回日本吗?”
      冲矢昴犹豫了一下,答道:“那时正好要工作,就不回了。”
      “就不能请假吗?”
      听到爱子这么问,冲矢昴做了决定:“她会理解的,我等你一起回日本。”
      因为不知道明年爱子的离美申请能不能批下来,冲矢昴谨慎地没有做出具体时间上的承诺。
      但爱子突然哭了,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眶已蓄满泪水,眼睛一眨,泪珠就掉了下来。她慌忙用手遮住脸,但还是被冲矢昴看到了。
      她胡乱擦着眼泪,尽力稳住声线,但仍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只是……”她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哭,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冲矢昴沉默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多时候,他觉得言语如此苍白,任何安慰,在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轻佻而无力。
      她终于停住了哭泣,开始感到难为情起来。明明志保已经安慰了她很久,她怎么还是不开心呢?她总是那么脆弱,不像志保那样坚强,不像志保那样通透,不像志保那样看得开。屏幕上的画面还在播放,罐头笑声仍时不时出现,她感到冷,便抱紧玩偶,想要回房间待着。
      但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冲矢昴张开手臂,问她:“要抱一下吗?”
      她感到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在眼泪再次掉下来之前,她放开玩偶,扑进他的怀抱。
      她已经十八岁了,在高中读11年级。她的同学们,有些还不满十六岁,却表现得比她更像成人。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心理年龄永远停留在十四岁,那个直面黑暗的十四岁。
      她情绪稳定下来,放开冲矢昴,重新坐回沙发上。
      “我还想再看会儿电视。”她轻声说。
      冲矢昴站了起来:“那我回房间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又把脑袋埋回玩偶里了。
      几个小时后,赤井回到客厅里,发现屏幕上还在播放《老友记》,爱子却睡着了。她坐在沙发上,裹着毛毯,抱着玩偶,眉头紧紧皱着,在梦中也不安稳。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把她抱回房间,而是打开暖气,给她加了一床毯子。他把电视关掉,留了一盏昏黄的灯,就回自己房间了。

      之后的几天,爱子回到家就会看电视。一开始,她看《老友记》,看《摩登家庭》,看《老爸老妈浪漫史》,后来,她看起《杀手里昂》,一遍遍重刷。
      《杀手里昂》的女主角叫玛蒂尔达,也只有十四岁。她住在杀手里昂旁边,她的父亲打她,继母使唤她,继姐欺负她,只有弟弟是生活中的安慰。她的鼻子被打出血,站在走廊里发呆,里昂经过,她试图挡住伤处,却仍被里昂发现。她接过里昂递来的手帕,问里昂:“人生诸多苦痛,是只有童年如此,还是一直这样?”
      里昂回答:“一直这样。”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但再次看到这段对话时,爱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电火花顺着血液一路流淌,激起全身的汗毛。但很快,暖流涌上胸口,就像一只宽大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心脏,温柔地亲吻所有伤痕,爱子流下眼泪。
      不是只有她,玛蒂尔达也在受苦受痛,里昂也在受苦受痛,所有人都在受苦受痛。

      玛蒂尔达的父亲私吞毒品,被贩卖毒品的坏警察找上门。坏警察杀死了玛蒂尔达的父亲、继母、继姐和弟弟,恰逢玛蒂尔达去杂货店买东西,躲过一劫。玛蒂尔达抱着日用品和买给里昂的牛奶,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经过被子弹打穿的楼道门、经过站在家门口望风的陌生人,她的脚步不停,她经过大门敞开的家、经过倒在玄关的父亲和父亲背上的弹孔,她慢慢向里昂门前走去。杀死父亲的人站在她家门口,注视着玛蒂尔达。她按响门铃,一次,她开始流眼泪,两次,她背对着那个人,三次,她对着门后的里昂说:“请打开门,求求你。”
      里昂打开了门。
      里昂安慰玛蒂尔达,素来沉默寡言的他努力逗她开心。她发现了他的杀手身份,想要留下来为他洗衣做饭,并交换到他为她报仇,却被他拒绝了。他想杀玛蒂尔达,却下不了手,最后只是让玛蒂尔达离开。但玛蒂尔达发现他不会识字,提出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搭档。
      里昂一向独来独往,不愿意带上玛蒂尔达,面对玛蒂尔达的纠缠,他问玛蒂尔达:“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救了你。”
      玛蒂尔达说:“没错,所以现在你就要为此负责。如果你现在丢下我,那就相当于你从没开过门,那时就已让我死在了你门口。”
      玛蒂尔达开枪乱射一通证明了自己的决心,两人搬家,住进了旅馆。里昂教玛蒂尔达如何做他的搭档,玛蒂尔达教里昂识字,他们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让对方不再孤独。
      玛蒂尔达躺在床上,对里昂说:“里昂,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了你。”
      她说:“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 ”
      里昂问:“你没有谈过恋爱,你怎么知道这是爱?”
      玛蒂尔达答:“因为我感觉到了,在我的胃里,感觉很温暖,我以前总觉得胃里打结,现在不会了。”
      里昂委婉地拒绝了她。
      玛蒂尔达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她先是告诉旅馆老板,里昂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情人。然后她回了已成为案发现场的家,带走了毛绒兔子玩偶和家里藏起来的钱。就在这时,她听到有警察出现,便藏了起来。在警察的对话中,她意识到是坏警察杀了自己的家人,便在坏警察离开时,悄悄跟了上去。她知道了对方的信息,拿着钱,要求里昂帮她杀死对方。
      里昂再次拒绝,他说:“在你杀了人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你的生命会彻底改变,你的余生都将睁着一只眼睡觉。”
      玛蒂尔达说:“我才不管他妈的以后怎么睡,我想要爱,或者死。”
      玛蒂尔达给左轮手枪上弹,对准自己的脑袋:“如果你赢了,你要让我一辈子待在你的身边。”
      “如果你输了呢?”
      “那你就可以像往常一样单独去购物。”
      里昂说:“你会输的,玛蒂尔达。子弹已经上膛了,我听得出来。”
      “那又怎样?如果子弹就在你面前穿过我的头,你会怎样?”
      “不怎么样。”
      “我希望你没说谎,里昂,我希望在你内心深处,对我真的没有一丝的爱,因为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你将会后悔你什么都没对我说。”
      她打开保险栓,看着里昂的眼睛:“我爱你,里昂。”
      在她扣下扳机的前一秒,里昂握住她的手,将枪口从她脑袋上移开了。
      她赢了。

      里昂找到带他入行的老大,希望对方在他出意外后,把他攒下的所有钱,全部留给玛蒂尔达。他教玛蒂尔达射击,为玛蒂尔达报仇,又救下偷偷找上坏警察却被抓的玛蒂尔达。玛蒂尔达想要和他□□,被他拒绝了。他开始讲他的过去,说他十九岁那年爱上一个女人,女人的父亲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杀死了女人。那个男人只关了两天就出狱了,里昂杀死了那个男人,逃到美国,找到老大,开始了自己的杀手生涯。
      他向来不在床上睡觉,但玛蒂尔达让他躺到床上。她把他的鞋子脱了,给他盖上被子,躺到了他的旁边。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睡在床上。
      第二天,他惊醒,去摸旁边的手枪,却摸了个空。
      玛蒂尔达起床了,她去买杂货,里昂又躺了回去,这是他做杀手以来,第一次睡在床上。他睁着一只眼睡觉,却像婴儿一样打鼾。

      但他们的幸福生活被打断了。
      老大出卖了里昂,坏警察带着特警找上门来,玛蒂尔达和里昂被特警围在房间里,里昂用消防斧砸烂了排风扇,让玛蒂尔达从狭小的管道里逃出去。特警安装好爆破弹,两人进行最后告别,约定一小时后在某处汇合。他说:“我们在一起没机会逃出去,我要自己一个人才办的到。相信我,我会没事的,玛蒂尔达。”她说:“我不想失去你,里昂。”他说:“你不会失去我的,玛蒂尔达。你让我尝到人生的滋味,我开始想要过得快乐、睡在床上、有牵挂。你以后不会再觉得孤独了,玛蒂尔达。”
      他说:“我爱你,玛蒂尔达。”
      她说:“我也爱你,里昂。”
      她被他推进了管道。
      爆炸声起,里昂受了伤,却穿上特警队的衣服,混进了警察中。他向外走,却又转身,脱掉遮住面容的头盔,走回爆炸现场。

      爱子按下暂停键,倒带回去,从头开始看起,她还未做好心理准备,迎接两人的结局。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一直没有看到结局。她希望他们有个好结局。她希望里昂注意到那把枪,转身杀死坏警察。她希望里昂和玛蒂尔达汇合,带着钱和那盆银皇后,就他们两个,一起远走高飞,过上幸福的生活。她知道她在希望,但希望总是没错的,不是吗?
      即使希望那么小,她仍抱有希望。

      几天后,明美的忌日到了。因为明美没有除了遗照以外的照片留下,他们便用明美留下的手机作为替代,朝着东京的方向摆放。像往常一样,他们献上水果和鲜花,默默哀悼了一会儿,就把祭品收了起来。爱子拆开白色菊花的包装,将花束插进花瓶里,放在餐桌旁的边柜上。白墙衬着白花,她望着花瓶出神。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十四岁的玛蒂尔达背对着她站在走廊上,半捂着脸。她走过去,因为身高的优势,轻松看到了对方流血的鼻子。
      她把手帕递过去,对方怯生生地抬头,露出了她自己的脸。
      广田爱子接过手帕,擦拭流血的鼻子,询问她:“人生诸多苦痛,是只有童年如此,还是一直这样?”
      她答:“一直这样。”
      她微微转头,从走廊旁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是宫野明美的脸。

      她从睡梦中惊醒,床头亮着夜灯,窗帘没有拉,月光如水,溶溶地流淌在地板上。她掀开被子,赤脚踩了上去,感受凉意从脚心窜到后背。睡衣被汗水打湿,她却站到窗前,久久凝视对面漆黑的房屋和拐角惨白的路灯。凌晨两点,世界陷入沉睡,她却不止一次见证这静谧的时光。孤独在无人时肆意生长,望不到尽头的夜就像她的人生,漫长又痛苦,笼罩着忧郁的乌云,不知何时会消失。脆弱萦绕着她,因为她隐约意识到,她将和这乌云对抗很久很久,而大部分时候,她只有一个人。她多么想回到过去,多么想回到十四岁前,虽然那时并不特别美好,但她被全身心地爱着、保护着、照顾着、支撑着。而现在,她身心疮痍,却已年满十八,还差一年出头,就要进入大学。她并没有为此做好准备。
      她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便去敲隔壁的房门。冲矢昴很快就出来了。每年这个时候,她的精神状态都非常不稳定,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因为她不想多说话,他们便坐到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他们一连看了两个晚上的电视,第三天白天,广田爱子发起烧来。她烧了两天,是典型的春季流感。她从早上睡到晚上,再从晚上睡到早上,不停咳嗽、流鼻涕和眼泪。烧退后,她依旧睡得很多,像是要弥补之前难以入眠的所有时光,胃口也变大了,一顿可以吃三到四片披萨。有时,她会感到腿部传来疼痛,一阵一阵,突如其来,时而强烈,让她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每到这时,她就会做起混乱又漫无边际的梦,无数的片段交织缠绕,汇聚成各种各样的场景。她半梦半醒,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梦话,才从梦中醒来,又坠入梦中,反复醒来,亦或总是醒不来。她经常流着泪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不记得做了什么噩梦。
      有一天,赤井突然问她:“你是不是长高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长高了,赤井便让她贴着墙站好。她来美国时,身高不到一米五,在加州待了三年,平均一年长高2厘米,如今一测,竟然已经一米六了。
      赤井非常惊讶,没想到她成年后还能长高那么多,她也很惊讶,想起自己双腿经常没有原因地疼痛,便告诉赤井。赤井带她去看医生,得出诊断:非常罕见的、迟到的生长痛。
      她遵医嘱每晚按摩自己的腿部肌肉,吃很多很多的牛奶鸡蛋、蔬菜水果。但生长痛并没有得到很好缓解,就像一株被环境压制而发育不良的竹子,被换到阳光充沛的地方后,在某个节点突然爆发,将之前积攒的所有营养都用来生长,节节拔高。疼痛拉扯着她的肌肉,就像伸展一根缩在一起的橡皮筋。她晚上还是经常睡不好,做各种各样混乱的梦。甚至,她感到胸部也开始疼痛。
      她不好意思告诉赤井,又顾虑志保忙着工作,便求助小林医生。小林医生恭喜她,说她二次发育了。她每天好奇又紧张地在浴室观察自己慢慢有点凸起的胸部,时不时摸一摸,感受属于成熟女人的第二性征。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自明美去世后,她身上那仿佛停滞的时光终于被加州的太阳捂化,比龙卷风还要迅速地裹住她,推着本就惶惑不安的她大步往前走,奋力追赶那落下的四年。她感到焦虑,又不知道为什么焦虑,于是对这焦虑闭口不言。她没有更新小背心的尺寸,任凭它紧紧束缚自己正在发育的胸部,掩耳盗铃,妄图回到过去。
      这天晚上,她又开始痛了,按摩了一会儿不管用,干脆坐起来看电视,她在各个频道里翻翻找找,最后又开始看起《杀手里昂》。

      里昂教玛蒂尔达狙击,玛蒂尔达教里昂识字,她跟着他做仰卧起坐,很快便自顾自跳起操来。她买来杂货,打扫房间,他逼她喝牛奶,照顾他的银皇后。她在床上睡觉,他在沙发上睡觉,拿着手枪,睁一只眼。他们玩游戏,打扮成名人的样子,让对方猜测。

      玛蒂尔达问里昂:“你很爱你的盆栽,对吧?”
      他说:“它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永远很快乐,从来不发问。它很像我,你看,它没有根。”
      她说:“如果你真的爱它,你应该把它种在公园的中间,它就会长出根来。”

      里昂去找带他入行的老大,希望对方能把他存在对方这里的一部分钱给他,去帮助有需要的人。老大表现得很警惕,询问里昂是否有女人了,并告诉他要小心女人,因为他曾如何深陷女人的泥沼。里昂没有看出老大的心思,仍试探着想要钱,而老大让他放心,称自己绝对比银行可靠,不会倒闭,不需要填表。里昂说他识字了。老大顿了一下,说:“那很好,里昂。”然后给了他一千美元,让他不够再向自己拿。交谈中,里昂透过玻璃门,看到玛蒂尔达被街上的混混搭讪。
      他急冲冲地走出店,让玛蒂尔达小心,不要随便和街上的人说话。
      她无所谓地说:“这他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在等你的时候向人家要根烟而已。”
      “我要你停止讲脏话,你不能一天到晚跟人讲脏话,我要你学着嘴巴干净点。”里昂说。
      “好。”玛蒂尔达答。
      “我要你戒烟,烟会害了你。”
      “好。”玛蒂尔达把烟一扔。
      “离那家伙远点,他看上去很古怪。”
      “好。”
      “我还要进去五分钟,站在我可以看见你的地方。”
      “好。”

      爱子盘腿靠在床头,抱着玩偶,裹着毯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腿上的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镜头一转,两人回到家,玛蒂尔达往床上一躺,看着天花板,慢慢说道:
      “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了你。”

      嘴唇一张一合,以“我觉得”开头,重复了一次“我”,再以“你”结尾,声音轻轻的,就像一串呢喃,一簇火花,一道气流。
      镜头外,连爱子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她竟和玛蒂尔达一起,念出了这段话。

      I think I’m kinda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玛蒂尔达说:“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 ”
      她又说:“我感觉到了,在我的胃里,很温暖,我以前总觉得胃里打结,现在不会了。”

      爱子按下暂停,熄灭手机屏幕,躺回床上。
      那天晚上,她又做了个梦。
      她站在窄窄的窗沿上,往下跳去,在黑暗的地下室里一路狂奔,被人在心脏上方开了一枪。举着防爆钢板的警察包围住她,她的伤口被人踹了一脚,往后倒下,出现在白茫茫的病房。
      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感到全身都在痛。
      心脏疼,伤口疼,发育的地方在疼,小腿疼,大腿疼,胳膊上的旧伤也在疼。
      她躺在病床上,向那人伸出手,被对方握住。
      疼痛消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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