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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五回 不问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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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过了,他们回到了庙里,将近十名可怜人的状态检查了一番之后,又把随身带的干粮分给了他们一些。也不知是因为祝余还在起效,还是由于病弱没有食欲,他们都未曾入口太多。
做完这些,两人将门窗全部打开,让空气流通的同时,也让屋内可以晒到些太阳。其实早该这样做的,之前是怕疫病顺着风跑到村里传染居民,然而那个村子已然满是残骸,附近又没有其他小镇村落,并不需要再将庙宇紧闭。
他们又询问了些事情。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屋后的一排排坑洞并不是郎中带人挖的,而是那个“恩人”独自坚持了好几个晚上的结果。他们越发好奇起这个人的身份来。那人离开前说要去寻找办法,这意思是他知道如何解决,还是单纯地,他准备去到处碰碰运气寻找机遇?
两人明明不曾离开附近,却有怪事确确实实地在眼前发生了。
“这……昨晚并没有吧?”黎鹇蹲在其中一个安置好了村民尸体的洞穴前,皱着眉望着在他胸前安静躺着的那几片草叶,“每个里头都有,有人来过了?”
江鸾没有接话,而是同样蹲下身来,端详着底下突兀的叶子。
屋前到屋后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即使从那棵榕树开始算到他们所处这里,也仅仅是三十余步而已。那样幽静的夜色下,这样近的距离下,他竟然什么都没察觉到?
“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工夫做这些呢?有什么意义?”青年如此自言自语。
“……怕是止疫。”
“止疫?”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黎鹇腾地站了起来,回身望向破庙后面的窗户,只见他转着脑袋寻找了片刻,接着猛地抬起了手臂、惊呼出声,“啊!果然那边也有!”自顾自吃惊完了,他又忽地转回身子,瞪圆了眼睛望向身旁站立起来的男人,“如果真的是止疫的药草,是不是给他们吃了便能治好这个疾病了?”
理论上讲是这样没错,但江鸾也不敢保证自己的猜测一定就是对的。而且他的药理知识有限,不能保证可以正确分辨出它是何种药材。
他走到墙根,把那一小束掉在地上的植物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端详。
黎鹇也跟了过去,探着脑袋观察:“这东西,雾华君认不认识?”
“状如橚,兴许是苦辛。”话音落了,江鸾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却并没有再出声说些什么。
“怎么了?发热?”黎鹇还想细问,但对方那一副略有心事的样子又看得他不忍开口。最后,他没有进也没有退,而是一歪身子靠在墙上,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出来。
片刻之后,江鸾擎着草药转身绕过了屋角,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当中。
他以为江鸾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想要一个人散散心去,便倚在那里没有追上。然而左等右等怎么都不见对方回来,他便抬腿离开了原地,打算看看这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站在破庙门槛之外,看见江鸾正端庄无比地跪坐在里头、注视着眼前的村民吃下那些叶片。然而听见他的动静,男人还是没有回头。直到他跨进来走到那人身边遮住一片阳光,他才微微侧了侧脸,启唇说到:“你去外面吧。我来照料即可。”
“一起走嘛。”黎鹇能猜到他想要尽量避开与自己接触,但把他这样一个人放着,他还真有些担心,“外头的活儿太多了,我一个人做不完。”
“仙长,我们没事的。”村民也附和道,“虽然不知这药到底有没有效,也算是有点盼头。”
“走啦。”黎鹇又催到。
很多“病”都是自己吓唬自己而已,他不希望江鸾也是这样。如若真的染上了,苦辛又不起效,那他去找办法,他一定会找到办法。最起码,不能让他独自在这里消沉。
“我在思考一件事。”
黎鹇一愣,铁锹都停了下来。
“即是说,如果苦辛并不是解决这次疫病的关键。”江鸾重复着手上的动作,话语声几乎盖不住翻动沙土的声音,“很奇怪。”
确实。如果吃下苦辛就能中止这场灾难,那那个人为何不大大方方进到庙里,将这种灵药喂给他们?还要如此晦涩难懂地将它放在窗外。他们若是粗心一点,压根就发现不了那株苦辛之草。或者不说他们,但凡风再大些,它便会被吹跑到别的地方、再不见踪影。
“而且,既然识得这类灵物,看来这位‘恩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啊。”黎鹇喃喃。
静默了一会儿,江鸾将工具摆在一旁,右手探进了衣襟:“刚刚忘了。以防万一,你也服下。”
“好。”黎鹇把那枚叶片接了过来,却没有立刻填入口中,而是举着它问到,“雾华君,你吃过了吗?”
江鸾点头。
“真的?”
“嗯。”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轻轻补充了一句,“让你担心了。”
“没什么,我理解。”黎鹇翘着些嘴角,罕见地没有多说,“如果雾华君愿意……有我在呢。”
江鸾还没出声,就见水蓝灵鸟翩翩落下,停在他的肩上抖了抖羽毛。
“附近有妖物。”他说得简明扼要。
“妖物?!”黎鹇直接蹦了起来,“那咱们现在过去?”
“嗯。”
有灵鸟的引路,两个人很快便找到了那处传出阵阵灵气的树林。那里离村子不远,顶多有个一里的距离,景色却与村子附近大不相同。如果说村子周边是满眼的乱石嶙峋夹杂疏疏翠影,那这一片就是幽幽林地,神秘得很。它十分的突兀,突兀到让人觉得它是被谁硬生生搬到这里来的。
周围并没有结界或者其他任何的异常,两人对视一眼,抬腿踏入了其中。
说实在的,树林里面荡漾的灵韵之气令两人前所未有地舒畅,在那样一个死气环绕的地方呆了将近两天,换做谁都会变得低迷消沉。如果不是还有要事在身,黎鹇甚至想在这里呆上一会儿休息够了再打道返回。
两人尽量放轻了脚步在密林中穿行着。就外见来说,这片树林并不存在丝毫怪异之处,绿叶枝丫、藤蔓花草,一切都是与他处相同的样子。硬要说哪里不对劲的话,便是……太过安静了。黎鹇已经尽力竖着耳朵,但还是什么虫鸣鸟叫都没有听到一丝,传入耳中的只有鞋底踩在草叶断枝上的那一点点微细的响动。
“……!”他和江鸾同时刹住了脚步,不再靠近深处。
视线尽头的地方有着两个兽形,它们的轮廓被交叠的树影模糊,看不特别真切。它们对于两人的闯入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地卧在原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雾华君,先过去看看?”黎鹇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哪里别扭他又说不上来,直觉告诉他不能企图用封印解决一切,于是,他这样建议到。
“走。”江鸾应了之后率先迈出腿去,小心谨慎地接近两只妖灵的所在。
黎鹇吞了吞口水,慢慢跟上对方的同时,他将右手绕到身后搭上了折扇的扇柄,随时准备出手应战。然而,直到他们出了茂密树林的边界,两头妖灵都未曾动上一动,甚至鸣叫都没有发出一丝。
“这是……”黎鹇终于看清了它们的全貌。
其一状如豚而有牙,长约六尺,色青,另一状如凫而鼠尾……
“当康和……絜钩?”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有些颤抖,“絜钩预示多疫没错,当康……当康是昭示丰收的瑞兽啊!”
卧在粗树之根的当康身上竟然卷着几层纱布,还隐隐有些血迹从下面透出痕迹,动摇着二人的心绪。
天下人不识当康,当祥瑞之物为寻常野兽。当康象征丰年,现于此处本该是值得人欢庆的事情,却被人捉了准备宰杀烹食……这些,不免让黎鹇觉得可笑。
他望了望并肩而立的江鸾,抬起空空的双手缓而又缓地走上前去:“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当康被伤,心里有怨想要报复可以理解,但絜钩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是恰好出现在这里?
“你一直在这个地方养伤?”青年走到它们跟前后,弯着膝盖慢慢蹲跪下去,接着,他试探着伸出右手,企图抚慰那只受伤的妖灵,“抱歉。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们——!!”
他微微展开左臂,制止了江鸾去摸符咒的动作。絜钩还狠命咬着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束腕一路向下,滴在他早已脏污不堪的衣裤上。
江鸾没有应声,却也默默把手指抽出了衣襟,眉头紧锁地盯着那只突然进攻过来的异鸟。
“别怕,别怕啊,我们真的没有恶意。”轻声细语地安抚着,黎鹇一点一点将干净的左手探了出去,轻轻摸上了絜钩的脑袋。对方没躲,他便微微拧着眉眼调侃起来:“你们关系很好?这算是……给它报仇出气吗?嘶……!”
絜钩把脖颈撤回去之后,江鸾不再攥着响个不停的退魔铃,而是立刻取出了水壶和纱布准备替他清洗包扎。
“对不起。”又向妖灵们轻声重复了一遍,黎鹇才把仍在呼呼淌血的手递给了绕到自己右边蹲下的江鸾,犹豫着舒展开蜷起的五指,“又要麻烦您了,雾华君。”
“不妨事。”江鸾端详了那几乎扎透手掌的伤口半晌,才倾倒水壶用里头的最后一点清水给他冲洗。
“他们伤你,是他们不对。但这么多人都走了,是不是也该够了。”缓声说着,黎鹇的眉宇仍未舒展,“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进来,我相信,这不是你们的本意。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黎鹇当然不指望它们能够给予回答,果然,听了自己这一番话以后,它们真的没有给出一丁点的反应,当康仍然蜷腿卧着、脑袋挨着粗树的虬根,絜钩趴在它的身躯之上,一双溜圆眼睛紧盯着他们这两个陌生人类的所有动作。
奇怪的在于,黎鹇觉得它们定是听懂了的,只是没有把它表现出来。他在心里舒了口气。
哗——
“什么人?!”
青年呼喝出声的同时,男子已然放出灵鸟直刺那一抹一闪而过的浓黑。
“鬼煞之气?”黎鹇也站起来,眯眼观察着林中的异动,“冲着当康来的?”
那阵异常的气息消失得极快,转瞬间便没了踪影,灵鸟也扑了个空,只剩下林中树叶轻微的响动簌簌传来。
“怎么回事……”那边彻底没了动静,黎鹇才转回身来,去察看当康和絜钩的状况。然而哪里还有妖灵的影子,原地只有一片压倒的矮草昭示着那里曾经存在过什么东西。这时,退魔铃也静了下来,于是江鸾收回灵鸟,也收回了视线。
以防万一,两人又在密林里绕了几圈,确认鬼气妖灵都不见任何踪迹才踏上了归途。
“当康兆丰瑞,可惜人不识。絜钩欲申鸣,哀哀唤疾疫。”
那个人确实是凭空出现的,衣发如墨染而成,皮肤又白得似雪,浓浓淡淡一衬,更让他像是画中走下的人物。一袭缥缈面纱遮去他的容貌,又让他带上了几分神秘诡谲的色彩。他望着那些,幽幽的话语无人听闻。
“换个地方好好生活吧。再稍微……忍耐一下。”
他重新消去了身形。
说回江黎二人。回到破庙的时候,江鸾的低热便基本退了。他们急冲冲去看众人的情况,惊喜地发现病患们也像江鸾一样,发热的症状正在好转,而病情轻些的,甚至已经可以撑着席面慢慢活动。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们将那些不幸逝去的村民仔细埋了,又照料了庙里的众人几日,直到他们完全恢复了健康才离开了村子。
“啊——!”黎鹇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几下肩膀,舒舒服服低叹出声,“好久没这么清爽了,真好。”
不过是沐浴过后换了身衣服、睡了床榻,需要这么开心吗?江鸾瞥了扬着笑容的青年一会儿,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舒畅了些。
“手还疼吗?”他问。
“有点,不过没有大碍。”黎鹇把两只缠着绷带的手举到眼前,攥了几下拳头,“就是两边都搞成这样,着实让人很是无奈。像伤得多重似得。”
“左边的明天便拆掉吧。总是箍着,也不利于愈合。”
“嗯。”青年望了望清爽干净的路旁,又抬眼看看稍远处一片泛了绿意的农田,“不知道当康它们去哪里了。”
他没有将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村里的众人,只怕是他原原本本地说了,他们也不会全数相信。他只告诉他们,那是一种奇怪的疫病,只有某种草药可以根治。江鸾并没有揭穿他,甚至还配合他演了一出戏——点燃所谓灵草熏蒸即可防止这种怪病传播的戏。
他想跟江鸾解释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对方也不主动去问,纠结了半天,他只好闭口不言。
“那个……抱歉,雾华君。把当康絜钩放走了。”等走出了老远,他才忽然出了声。关于这个还是要老老实实认个错的,如果不是他拦着,这两只妖灵现在已经被江鸾封印了吧。
“也有我的责任。”江鸾淡声道,“无需太过自责。”
黎鹇笑了笑,没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