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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当年】 ...


  •   永宁九年深秋,齐王萧扬勾结北燕,买通宫内禁军护卫,将皇帝困于太极宫,意图逼宫篡位。

      当时远在南疆六诏的定平王秦渊得到密报,快马加鞭,返京勤王,一路势如破竹,顺利拿下叛党,再度挽救江山社稷于危亡。

      萧允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场危机,先是震怒,下令将萧扬凌迟,又接二连三地处置了跟随他的一众亲信。其余叛党有些对皇帝哭诉自己受了齐王胁迫,有些辩白说自己力量微薄,无力抵抗叛军,有些则举报叛乱同僚,趁机铲除异己,也有一些对于自己叛乱事实供认不讳的,当场便自裁了。无论是何种原因,皇帝这次使出雷霆手段,一律从严处置,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处决的处决。

      帝王之怒,流血千里。

      处置完叛党,便是论功行赏。

      大概确实是感激秦渊,此次萧允尤为大方,良田商铺赐了一堆,金银布匹不要钱似的往定平王府送,甚至还送了山中别院,附赠十来个美姬。

      但秦渊并没有很开心……事实上,他的焦虑已经到达了顶点。

      一闭上眼就是那日苗疆夕阳之下,碧山顶上的满天红云,拂过树梢的带着泥土味和花香的清风,以及豆蔻年华的少女所特有的光芒与勇敢。

      如果……这种勇敢不是对着他就好了。

      他隐隐约约地想。

      如果是对着别人,他会先去把那臭小子揪出来揍一顿,然后把他领到她面前,为她披上嫁衣,带着不舍与祝福,把她安稳地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如此,也算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

      可那日她那双澄澈无畏的双眸之中,映出的分明是他自己。

      最初的惊吓过去,他怎么说的来着?

      他镇定地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分不清楚……”

      而她说:“只是你以为我分不清楚。”

      他无言,然后就接到了长安传来的密报。

      之后一路奔波,风云巨变,彻夜厮杀,没有空去想其他的。当太极宫中尘埃落定,他找不到理由再留,回到家门口时,竟然一时不敢进门。

      因这场叛乱,他在宫中耽搁了数日,萧岚才刚刚由亲信从苗疆送回。好死不死的,他在门口踟蹰时,恰好她的马车正在门口停下,片刻后她踩着矮凳走下马车。

      平日里最想见的人到此刻反而避之不及,他只能用沉默掩饰尴尬,第一次没有嘘寒问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推开门进了院子,什么都没说就回了房。

      此后长达两个月,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见过面。

      秦渊频繁出入于秦楼楚馆,一个月没几天是在家里过的,即便回家也几乎都是烂醉,看得盛伯直叹气。

      盛伯只道是秦渊心情不好,却又不知为何。若是在以前,秦渊再低落,只要有萧岚在,总是会变好的。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去找萧岚,要去她帮着劝劝。

      萧岚答应了。

      由于秦渊的刻意躲避,她找了他好一阵,去琢玉楼、醉千家、仙音馆轮流跑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之后,终于听人说他去了皇帝赐的山中别院。

      门口没有守卫,只有两个小厮,见萧岚前来,神色有些不自然,也不敢拦。

      她一进门就听到了女子的娇笑。

      萧允赐的别院足够华丽,赐的美姬也足够娇媚,一声声似黄莺初啼,婉转动人。

      她慢慢绕过正厅,穿过天井,踏进后院。

      这座宅子设计得好,烧了地龙,偏厅还摆了个炭盆,在这寒意凛然的十一月也不冷。美人们衣着清凉,巧笑倩兮,就像是有谁不小心把酒泼进了炭盆里,浓烈的酒香弥漫在朦胧带着水雾的空气中,让人已分不清为谁而醉。

      她深吸了一口气,绕过从房梁上垂下的软烟罗。

      地毯上有几个女子在奏乐,另外几个在跳舞,秦渊衣襟半敞,倚着云母画屏,曲腿坐在一片花丛中。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随意搭在膝上,眼神微迷,眉宇间已有几分醉意。一个美人斜卧在地毯上,头枕着他的腿,薄纱轻褪,露出大片背部肌肤。另一个美人靠着他的肩,正对他说话。

      不知听到什么,他忽然一笑,随手取了支笔,蘸了墨,拉过肩侧的女子,把她的外衣拉下几寸,笔尖触到她的肩胛以下两寸处,在画什么。

      他画的认真,直到萧岚走近也没有发现。

      还是一位美人看到她,笑道:“妹妹,你找谁呀?”

      秦渊这才抬眼,看到她,没有丝毫惊讶,甚至连笔都没有停,。

      “你怎么找到这儿了,有什么事吗——别动!”

      下方美人委屈道:“王爷,奴婢痒……”

      “忍着。”

      萧岚闭了闭眼,似在努力摒除别的声音,淡淡道:“盛伯说,你好几日没有回家,让我来看看。”

      秦渊笑了,在女子肩下画的水墨梅花蕊心处点了一点,然后收了笔。

      “那你替我多谢盛伯关心。”

      他把小楷扔在桌上,偏过头饮下一个美人递到唇边的酒,似乎全然忘了面前还有个萧岚。

      她垂下眼,“盛伯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看情况吧,再歇几日——”

      她再也忍不了,提高嗓音打断他:“你这样有意思吗?”

      乐声和舞蹈都停了。

      秦渊再度抬眼看着她,她面上很冷静,只是眼眶有些红,却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一句话而已,就能把你吓成这样,连家都不敢回了?”

      她的喉咙有些梗,低咳了一声。

      “我是喜欢你,可我逼你什么了吗?你整天醉生梦死是在惩罚谁,又是在逃避谁呢?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立刻就走,但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谁?对得起一直关心你的盛伯,对得起你去世的爹娘,还是对得起你自己啊?”

      她一口气说完,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停留,转身要走。

      “濛濛。”

      他忽然开口。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濛濛,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他的声音在原地缓缓响起,不带多少情绪,“我哪一次带兵凯旋的时候没有大醉过?又有哪一次不是今日这般放纵?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你从来不知道。”

      她在原地停了片刻,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

      萧岚离开后,室内一片死寂。

      秦渊姿势未变,眼里却哪里还有半分酒意。

      “下去吧。”

      美姬们低头收拾东西,整理衣物。秦渊身边的那个不甘心,又贴上来,娇声笑道:“王爷,人家舍不——”

      一道剑光闪过,逆川深深插在女子身侧的木地板上。只见她脸颊边养护良好的头发切口平整,几缕发丝正飘然落地。几息之后,脖颈上细长的伤口才开始汨汨渗血。

      那伤口只要再深半寸,就能直接切断她的喉管。

      她当场吓瘫,咽了口唾沫,抓着散乱的衣服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其他美姬也都被吓住,默默加快步伐,却忽然听秦渊道:“你站住。”

      走在最后的女子下意识回头,见秦渊盯着她,她也不敢动作,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回来。”

      她身子在发抖,依言战战兢兢地走回去。

      秦渊拔出酒壶的盖子,把酒往她肩上一泼,方才画的那朵梅花很快随着酒液消弭,再也找不出一点痕迹。

      所有人尽数散去,秦渊扔了酒壶,独自坐了许久,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那日秦渊还是回了家,盛伯很高兴,给他做了一桌子清淡可口的饭菜,他勉强吃了些,回房前,却鬼使神差地转进了两个月未曾踏足的停云居。

      天色已晚,深蓝的天空下正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很快把整个院子裹在一片素白里,倒真有几分白云停居之感。

      夜雪寒气逼人,屋内透出的暖黄灯光引得人不由自主想靠近。

      门没有关严实,他一靠近,就听见流烟的声音传出来。

      “……没关系的殿下,硬的不行,咱来软的。嗯,等王爷下次回来,你就装个病,撒个娇什么的,他一定会来!相信我,这招你用绝对百试百灵——”

      门忽然被推开,卷进一阵雪花,紧接着进来的是面色冷凌的秦渊。

      流烟吓得噌的一下站起来。

      “王、王爷……”

      秦渊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盯着流烟,“你要是再敢给她出些馊主意,从哪儿来就给我回哪儿去!”

      说完他就甩门而去,没有给流烟请罪的机会,更没有看萧岚一眼。

      秦渊在家里呆了两日,待雪停了,又开始往外走。

      盛伯急匆匆赶来,一看秦渊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要出门,连忙喊住他。

      “少爷、少爷!殿下发烧了,你快去看看吧!”

      秦渊原本习惯性地要跟着盛伯往停云居那边走,忽然想起那日流烟的话,脚步生生顿住。

      盛伯见他没有跟上来,疑惑道:“少爷?”

      秦渊脸色紧绷,“生病了就喊太医,喊我有什么用?”

      “诶,少爷,少——”

      盛伯想追上去,秦渊已经出了门。盛伯在原地愣了片刻,才一边叹息一边让人进宫请孙太医。

      谁也没想到,秦渊这一去,便差点没能回得来。

      禁军在酒楼门口堵住了秦渊,说是在齐王案中受到牵连的兰台令史为了戴罪立功,举报他私通北燕,暗助齐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所谓的证据确凿,不过是根据兰台令史的口供,在兰台藏书中搜出一叠半新不旧的书信,以及去定平王府书房中搜出了藏在房梁后的北燕令牌。

      秦渊只觉得可笑,就算是为了陷害,这种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是非黑白到了皇帝面前自有定论。

      于是他没有反抗,跟着禁军走了。

      但他很快发现,禁军带路去的方向不是大明宫,而是拐弯出了通化门。而且,这几人虽然身着禁军服制,但行事说话却并无半点禁军一贯的风格。

      那几人见他起疑,索性也不装了,一拥而上,想速战速决。

      这些年看不惯秦渊的人多了,类似的事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就这几个小喽啰还入不了他的眼。那几人且战且退,落尽下风,却忽然挟持了一旁一个偶然路过的牧童,威胁秦渊放他们走。

      那伙人是亡命之徒,秦渊只得妥协,扔远了逆川。

      那几人将哭泣的牧童往天上一抛,自己迅速消失在城外树林中。

      秦渊来不及去追,只来得及接住正下坠的孩子。

      那牧童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可能是被吓着了,一直哭。

      秦渊觉得头大,虽然哄萧岚哄了十余年依然没有掌握哄小孩的精髓,正当他踌躇时,怀里的孩子忽然把手一扬,秦渊没有防备,药粉接触双眼,只觉得如火燎一般。那火烧火燎的疼痛一路延伸至脑中,不多时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竟在紫宸殿中。

      眼睛上的疼痛仍在,视野里一片白茫茫,只能模糊看见殿上已经跪了不少人。

      萧允压制着怒意,“皇叔好大的气派,兰台令史所诉之事,朕不过是差人请皇叔入宫详谈,皇叔竟然杀死前去传信的禁军,还意图出城,这是不打自招么?朕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秦渊终于意识到这是个连环计,不顾眼睛针刺般的疼,申辩道:“陛下!臣是被奸人引出城的!何况臣虽与那几人争执,却并未取他们性命——”

      萧允手里作为证物的书信砸下来,“还说没取他们性命!四人的尸体就在你旁边躺着,你自己看!”

      秦渊调动内息,强行压制住眼睛中的毒素,视线终于清明了片刻。

      地上并排躺了四个人,脸色青白,已断气多时,身上一眼可见有剑伤,但这四人的五官皆很陌生,没有一个是他在醉千山门口见过的。

      然而萧允不信秦渊说辞,冷笑一声,指着一旁跪着发抖的另一人,“你来说。”

      那人也是一身禁军服制,此刻已被利器划得褴褛,他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身上伤口被这么一扯,又开始渗血:“陛下!求陛下做主!小的与四位兄弟一同去请定平王入宫,不想他刚喝了酒,不听人言,砍伤我们便扬长而去!小的们没有完成任务不敢回来,只得追着定平王出城,没想到他……竟骤然出手,陛下!定平王武功盖世,小的们如何是他的对手!求陛下为兄弟们做主啊!”

      萧允负手而立,“皇叔,你还有何话说?”

      秦渊冷眼看着那人伏地哭泣,眼前黑了一瞬,暗自再度运气。

      “你既然如此言之凿凿,那我问你,你是几时几刻到的醉千山门口,又是几时几刻跟着我出的城门?”

      “……那时小的们一心想着完成任务,并未注意时刻。”

      “好,那你们总该注意,当时醉千山门口是否热闹非凡,是否客似云来?”

      那人仍伏地,“醉千山是长安城中最大的酒楼,自然客似云来……不知王爷问这些所谓何意?”

      “何意?”秦渊暗自咽下弥漫到喉咙的刺痛与腥甜,“因为我去的根本就不是醉千山,而是醉香楼,这两处地方一南一北,生意千差万别,这都能记错,喝多的怕不是我。”

      那人身子一僵,“小的路上内急,晚到了片刻……”

      “这么说,当时酒楼门口的禁军中没有你?那你想象力挺丰富啊,人都不在,还能把场景描绘得如此绘声绘色,不去写话本可惜了。”

      那人似是意识到说多错多,不再开口,只用力磕头,哭喊道:“陛下!兄弟们殉职是真,求陛下为兄弟们做主啊!”

      萧允被吵的心烦,“闭嘴!”

      他踱步而下,思忖良久。

      “既然争执不下,来人,暂且收回定平王虎符,押往诏狱候审。”

      争执不下……这有什么好争执不下的?证人证词满是漏洞,一查便知。

      在旁边跪着当背景板的禁军统领滕子翔忍不住开口,“陛下,此事确有蹊跷……”

      萧允冷声道:“滕子翔,死的可是你的人!”

      秦渊忽然笑了笑,闭上已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缓了缓发疼的额头,面向萧允声音传来的方向,“既如此,还望陛下在狱中能多赏臣一床棉被,天冷了,冻得慌。”

      他弯腰俯首,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臣,叩谢陛下圣恩。”

      **********************************************

      此后的事,于秦渊而言,是诏狱之中潮湿的空气,冰冷的锁链声,和眼睛无休无止的刺痛以及日复一日不知昼夜的无尽黑暗。

      他知道陆辞肯定会想法捞他,可他身陷于此是萧允的意思,陆辞又能如何?

      死多半是不会死,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萧允顺水推舟,给他扣个罪名,又念在多年功劳的份上革职流放。他其实觉得无所谓,鸿嘉之乱余祸已平,南疆六诏隐患已清,除了北燕人还在见缝插针搞事情以外,江山社稷大体无虞。只要陆辞不受他牵连,就算北燕真的借机犯乱,大周不至于无人可用,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就是平白被扣上个帽子,心里着实不痛快。

      至于萧岚……

      他的脑子停了停。

      毕竟是先帝骨血,今上的亲妹妹,日后即便无法活得恣意,也应当不会过得艰难才是。

      只是不知后来人中,会不会有一个人将她捧在手心细心呵护,而她又会不会如对着他那般,为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一颦一笑再也与他无关。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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