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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3、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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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向屿的那句话以一种我并未意识到的方式盘踞在我的大脑中。
天气好的时候贺舒泽会和我一起出去散步,他说我已经缺乏运动很长一段时间了,应该出去锻炼锻炼,我自然依从他。
外面的空气很好,偶尔会传来一阵小鸟婉转的叫声,虽然已经入秋,可南方的树叶仍然没有枯黄。我看着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色,身体中那些干枯的细胞也逐渐充盈起来,心情自然不再那么沉重。
走到一半,有一个人和我们擦肩而过,随之鼻边飘过一股熟悉的香气。不知为何,我的脑袋里几乎是本能地跳出向屿的名字,我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却发现那个人我并不认识。
应该是用了和向屿一样的洗衣液吧……在反应过来这一点后,我讶异于自己虽然记不清关于向屿的很多事,却对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仿佛已经镌刻在我的大脑中一般。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曾经很多次近距离接触过吗?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动得有些快,不由开始幻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向屿呢?他说要来看我,会不会没有听我的,直接找来医院……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我其实期望着向屿不要那么听我的话。
贺舒泽见我呆在原地,询问道:“怎么了?”
“啊……”我这才回过神,牵动着腿继续往前走去:“没什么……”
虽然是我和贺舒泽一起散步,但途中我们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默地走。哪怕偶尔有对话,也是贺舒泽主动向我掷出话题,我费力地接上一句后就很难再有下文。
一直对他如此沉默,我难免愧疚,可我翻遍脑袋也找不出一句能跟他说的话。两人之间越是寂静,就越是磨损掉我主动开口的勇气,在这样纠结犹豫的过程中,我的脚步便在不知不觉间滞重起来。
应该是长期缺乏运动的缘故,我的腿变得极为无力,外出走上半小时就已经到达我体力的极限。一般我不用说出想要休息的话,贺舒泽就能察觉到我的疲惫,走上十几分钟他便会笑着提议:“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吧。”
我们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下,我长舒一口气,打量起来来往往的路人。大概因为这是在医院的缘故,路上走过的人很少有神色轻松的,我只看了少顷就垂下沉重的目光。
我小心翼翼地瞟了贺舒泽一眼——我亏欠他太多,早已失去正大光明地看向他的勇气——他正望着来往的路人,撅起薄唇若有所思。还记得他母亲去世时他伤心欲绝的样子,当时他是不是就在这家医院陪阿姨一起治病呢?现在他是否回想起了那时痛苦的记忆……
我把两只手攥到一起,又开始被不断滋生的内疚感折磨。高中时贺舒泽就总跟我说他讨厌去医院,可现在我却让他陷入不得不待在医院的困境。想到这一点后我不再沉默,主动叫道:“贺舒泽。”
他猛地回过神,略显诧异地看向我,而后称得上是迫切地问道:“怎么了?”
我因为他脸上惊喜的神情而微微一怔,不过我不敢看他太久,把视线从他脸上错开后轻声说:“你……不喜欢待在医院吧。我真的没事了,你不用一天都陪着我的。”
他沉默片刻,笑声中带上几分苦涩:“又说这个……都说了不要担心我了啊?”
我总说这些话,他大概觉得烦了吧。我把目光垂得更低,手心里因为忐忑而冒出一些汗。其实我也想说一些能让他感到开心的轻松的话,可我的脑袋里想的就是这些东西,我的思维似乎被框在了这样一个狭隘的范围里,以我现在萎靡的精神,根本难以跨出那个边界。
“我是不喜欢医院,”他又开口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想到他还会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他望着远方不知道哪个点,目光悠远,似乎那个悬浮在空中的点中包含着往事。
我摇摇头,他温声笑道:“第一次对医院产生讨厌的感觉是在我姥爷去世的时候,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呢。姥爷得了病,妈妈每天都要去医院照顾他,我爸那人你知道的嘛,指望不上,我就跟我妈一起在医院待着。”
我意识到他要讲一段故事,便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回应,以表示我在认真倾听。
他继续道:“一开始还好,看看书写写作业,时间就过去了,我也会帮妈妈照顾姥爷。可是一连一个月都是这样的生活,放了学就去医院,医院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虚弱的姥爷和疲惫的妈妈——那气氛太压抑了,原来我姥爷是很健谈的人,我小时候他特别喜欢跟我讲故事,可是在病床上他不是昏睡就是发呆,一篇故事也不能讲,我见他变成那样就很难受。”
“小时候不懂事,在医院待了一个月就吵着要回家,也不想照顾姥爷了,因为他的病让他变得陌生又可怕。”他叹息一声,指指自己的脑袋:“他病得越严重脑袋就越糊涂,时常莫名其妙地冲我们发火儿,我那时候不懂那么多,只是觉得姥爷不可理喻,我和妈妈这样陪着他,他还对我们生气。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还天天惦念着我舅舅。”
“我舅舅是和我爸差不多的混蛋,小时候被我姥爷姥姥惯坏了,一点担当也没有,姥爷生病之后总说忙着在外地谈生意,没时间照顾,就去看过他几次。他越不去我姥爷就越想他,一边凶着就在他面前照顾他的妈妈,一边说想他远在天边的儿子,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怕我那时候还小也替我妈觉得委屈。”他微微昂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终于有一天,我见他又对妈妈大吼大叫,就和他吵起来了。他说叫我滚,我妈妈实在没办法,就把我送回家了。”
我见他垂下眼眸,目光中积蓄着些许愧疚,便安慰道:“你还那么小,这么做也是正常的。”
他对我感激似的笑笑,继续缓缓讲述道:“后来……姥爷的病大概不太好了,舅舅听到消息后终于回来照顾他了,还总对我妈说让他多陪陪姥爷,多尽尽孝心,医院里只留他一个人就够了,总把我妈往家赶。”
“寒心呐。”贺舒泽喟叹一句,摇摇头说:“那时候不懂,现在想来,舅舅不就是为了要那点遗产吗?他怕姥爷见妈妈一直照顾他,就把房子留给妈妈……妈妈那几天待在家里也生姥爷和舅舅的气,总觉得他们父子情深,她像个外人一样。她根本不是为了钱才照顾姥爷,姥爷却只宠为了钱的舅舅,她肯定觉得委屈。”
“后来我又跟妈妈去看了一次姥爷,那时候不知道,大概是医生跟她说姥爷的情况不太好了,她才带我去看他的。”他顿了顿,把手插进口袋里,吸了口气后接着说:“当时妈妈在楼下停车,我先进了病房,姥爷躺在病床上,看起来还和之前一样萎靡。他惹妈妈伤心,我还生着他的气,舅舅把我牵到床边我也不想跟他说话。还是他先问我:你妈妈把车停到哪了?”
“我没吭声,然后就没人说话了,气氛很尴尬。后来舅舅去外面接妈妈,他给了我一百块钱,然后说:你妈妈还生我的气吗?她爱吃栗子,你拿这个钱给她买点,让她别生气了。”
“我拿了钱也没说话,当时是夏天,根本没有栗子。”贺舒泽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亦默然无语。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姥爷了。之后经常想起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管多少年过去,我都能记起他说那句话的语调,像直接在耳边回放一样。”他长叹一口气,颇为惋惜地说:“长大之后总是后悔当时没回姥爷一句话,应该跟他说:放心吧,我会给妈妈买栗子的。但是我当时就是没有吭声。”
“因为有了这种遗憾,一回想起跟着妈妈在医院照顾姥爷的那段时光,心里就总是特别难受。那是我第一次见证死,那些日子里一点点看着姥爷病的越来越重,越来越糊涂,还破坏了亲人之间的感情,最后变成能装进一个小盒子里的骨灰……”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看向我说:“你知道吗?我是从姥爷口中才知道原来妈妈喜欢栗子的,姥爷脑袋里应该还装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吧,我也不能知道小时候他给我讲到一半就中断的故事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了……而姥爷就带着这些我不知道的事被装进了小盒子里。原来死是这么让人无奈的事情。”
“与其说是我讨厌医院,倒不如说是我讨厌在医院里见证死亡的过程。姥爷去世给我留下的遗憾让我对那样的日子有了阴影,可是后来我妈妈又得了病,我不得不再次经历那样的日子。”他苦笑两声,眼中沉淀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感:“那段日子更让人难过,小时候好歹还有妈妈挡在我前面,她病了我就只能自己承担这份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苦痛。”
我顺着他说的话想到自己已经故去的父母,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因为姥爷的去世给我留下过遗憾,所以我妈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可是那段时间太短了,好像怎么跟她说话都不够一样,然后我才明白死亡必定会带来遗憾。哪怕陪我妈治病时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对她好,那段日子也还是遗憾的……啊,你怎么了?”
他见我哭泣,手足无措地替我抹了抹眼泪,自责道:“对不起……本来不该给你讲这些沉重的事的……”
他的指尖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其上附着的温度足以温暖我因为潮湿而微凉的肌肤。我不敢接受这样的温柔,连忙向后避了避,对他扯出一个微笑:“没事,你可以跟我讲任何事。”
他也回我一个微笑,笑容使他五官的线条都变得极为柔软:“我跟你讲这个,是想让你明白我这次陪你住院和之前那两次经历有什么不同。”
“不同?”我不明所以。
“是啊……不同就在于,之前两次我在医院面对的都是死亡,可这次陪着你,我见证的是新生。”他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个璀璨的笑,用观赏一件宝物似的目光细细打量我:“那种在医院里总是体会到的遗憾感逐渐消失了,每当看着你好一点,我也好像痊愈了些——所以我一点也不讨厌陪你住院,我是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一怔。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痊愈也可以抚慰贺舒泽内心的苦痛,他这样对我推心置腹地讲述一通自己的事,我不仅放下了心中的重担,还产生了一种要尽早康复的迫切感。
“终于笑了。”他端详着我,笑容中带上几分满足,温柔的眉眼有一种夺魄的力量:“看来这样坦诚地交谈一下还挺不错的,以后你也多对我说说自己的想法吧?像这样倾吐一些事情,心情就会变得轻松不少,应该也有利于你痊愈。”
“嗯……”我对他真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贺舒泽。”
“不客气,咱们……”他轻声笑笑,呢喃似的低语道:“都做了多少年朋友了啊,还有什么好谢的。”
伴随着他的这句低语,一阵冷风吹过。散步的时候不觉得,一旦不再活动,身体就感到了一丝来自秋天的寒意,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贺舒泽见我发抖,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蹙眉道:“看来还该穿厚点。休息好了吗?咱们赶紧回去,别着了凉。”
“好了……”我站起来,想把他的外套扯下:“不用给我这个,你也会冷的……”
他却及时伸手用外套把我裹紧:“我不冷,我早习惯这里的气候了。”
我见他一脸担忧,不容置疑地替我把外套的扣子系好,也不好再推辞,便老老实实地披着他的外套和他往住院楼走去。
虽然只是加了一层薄外套,但风再吹过时,我就不再觉得冷。贺舒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便松松垮垮,平时站在他身边倒不至于觉得自己有多羸弱,现在他的衣服提醒了我这点,原来我和贺舒泽的体型已经相差甚远。
贺舒泽又该担心我太瘦弱了吧……我忐忑地瞟了他一眼,他正垂眸走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刚想收回目光时,他却突然也看向我:“怎么了?”
“呃……”我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目光,低下头后随便从脑袋里翻出一句话:“没什么……就是在想秋天来得挺快的,好像夏天还没过呢。”
也许是因为我说了一句还算长的话,贺舒泽露出明媚的笑:“应该是一直待在医院的原因吧,等明年夏天你病好了就不这么觉得了。”
我应了一声,然后我们又恢复了沉默。
外套上来自于他身上的香气萦绕在我鼻边,令我一阵不自在。若是以前,收到他这样的好意我可能还觉得羞涩,可现在我只能感到惭愧和不安。
在这股陌生香气的干扰下,我的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我不敢再闻下去,走到半途便脱下外套还给他:“走了一会儿就不冷了,你赶紧穿上吧,别着凉了。”
他的脚步微微一滞,我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只知道他“嗯”了一声后便接过外套。
走到住院楼时,我的腿已经有些发软,上台阶时难免吃力。我不想让贺舒泽觉得我身体虚弱,哪怕上得慢些也想坚持走上去,正咬牙想攒出一股劲时,贺舒泽突然一言不发地把我抱起,带我走上几个台阶后便放下我,无奈地笑道:“下次走得累了就跟我说,不要硬撑着,咱们可以不走这么久的。”
虽然上台阶的过程只有短短几秒,可我在被他放下后依然有些愣神,反应片刻他的意思后才说:“我……能走的。”
他笑了笑,柔声说:“我们只是出来散散步而已,不是要完成什么任务。”
“嗯……”我缓缓走在他身后,这才想起为他刚才的行为而道谢:“谢谢你。”
他仍说了一句“不客气”,便没有后话。两人沉默着走上电梯,我总觉得有些尴尬。
虽然知道没有必要,可我还是忍不住回想上台阶时贺舒泽冷不丁抱起我的那个动作——其实就算我走不动,旁边也有无障碍通道,他无需抱我。为什么他突然就要抱起我呢?旋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他也许只是想帮我就随手抱了,举手之劳的事哪有什么为什么?
我掐断思绪自嘲地笑笑——我又开始犯自己的老毛病,贺舒泽对我好些我就开始胡思乱想。